第16章 万里相思凭月照
【寂寥的侍卫】
一片叶,它无法控制风的方向,更无法控制季节的更替。人生,也只是一片叶,即使在最翠绿的时节,也无法预知是否会遭遇风暴的洗礼。在命运面前,我们太过卑微。
即使是纳兰这样一身贵气与才华,可以傲视人间的人,也还是要在命运的旋涡里痛苦地跋涉。他的骄傲,他的淡泊,都不能阻止他走上一条寂寥的道路。
康熙皇帝经过深思熟虑,给了纳兰一个看上去气派实则无味的职位:三等侍卫。
纳兰何人?他是自由的雄鹰,希望飞翔在广阔的天宇;他是清凉的露,希望洒落在碧绿的荷叶。他是泉流,他是田野,他是孤独却任性的月亮,他是四月里飘荡在江南水乡的船。他志比天高,才比海深,他可以嘲笑一切的王侯将相,他可以傲视一切的风流缱绻。
现在,他却要成为一个三等侍卫,一颗棋子,在人家的棋盘上任人摆布,还得装出一副笑脸,写几首词,迎合下棋的人。
如果说纳兰没有感到悲哀,那么,至少他感到愤懑。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康熙帝需要这么一个才学过人而又风雅俊朗的人陪着他,吟诗作赋,把酒言欢。
他是帝王,在那个冰冷的宝座上俯视苍生,只有他自己清楚,那里很孤独,很寥落。而那些文武大臣,对他俯首帖耳,又怎能平抚他心底的寂寥!
可是他又怎么知道,当纳兰作为一颗棋子陪在他身边,心里有多么压抑和悲哀!
无奈,他是天子,纳兰只是那片叶,随着风,飘到寂寞的荒野。拾起最爱的文字,凑成凄凉:
伏雨朝寒悉不胜,那能还傍杏花行。去年高摘斗轻盈。
漫惹炉烟双袖紫,空将酒晕一衫青。人间何处问多情。
——《浣溪沙》
残灯风灭炉烟冷,相伴唯孤影。判叫狼藉醉清樽,为问世间醒眼是何人。
难逢易散花间酒,饮罢空搔首。闲愁总付醉来眠,只恐醒时依旧到樽前。
——《虞美人》
其实,康熙帝对纳兰是极好的,他欣赏纳兰的才气,更欣赏他身上那种性情。一个少年皇帝,他的位置让他不能肆意妄为,不能随意释放自己的情绪,他在纳兰身上看到了自己某些方面的影子,所以,他看重他。事实上,他们在一起饮酒赋诗、赏风赏月时,那情景也是羡煞旁人的,一个英武睿智的天子,一个多情俊逸的才子,很多时候他们像极了一对知己,亲密无间地谈笑风生,肆意地挥洒诗情。
只有纳兰自己明白那种心底的牵绊,那种性灵被封锁的不自由。他是孤傲的,所以他是落寞的。即使偶尔也能得到些许快乐,却掩不住内心无比的荒凉。
紫禁城,那毕竟是一个把悲欢离合深锁其中的樊笼。在这里,有趋炎附势,有剑拔弩张,有尔虞我诈,有钩心斗角,就是没有清澈的天空、静谧的湖水、细软的清风。而这些,却是纳兰最想要的。
将愁不去,秋色行难住。六曲屏山深院宇,日日风风雨雨。
雨晴篱菊初香,人言此日重阳。回首凉云暮叶,黄昏无限思量。
——《清平乐》
碧海年年,试问取、冰轮为谁圆缺?吹到一片秋香,清辉了如雪。愁中看好天良夜,知道尽成悲咽。只影而今,那堪重对,旧时明月。
花径里、戏捉迷藏,曾惹下萧萧井梧叶。记否轻纨小扇,又几番凉热。只落得、填膺百感,总茫茫、不关离别。一任紫玉无情,夜寒吹裂。
——《琵琶仙》
从紫禁城回到明府花园,纳兰始终郁郁寡欢,他不知道,如何度过此后的侍卫生活,如何在与皇帝临风赏月、下棋赋诗的时候,不让自己陷入空虚和孤寂。
这些心思,明珠夫妇是不明白的,他们只知道,自己的儿子做了侍卫,整天陪在天子身边,那自是锦绣前程,唾手可得。明珠自己便是从侍卫开始的,他知道,那是一块很坚固的基石,只要肯攀登,就能爬上最高峰。他却不知道,纳兰不是他,也不会成为他希望的样子。所以,他是无法了解纳兰的苦楚和悲寂的。
纳兰的妻子,那个灵致清婉的女子,多聪慧多温柔的女子,纳兰叹息一声,她便听出了他心底的无奈和孤独。她岂能不明白,这个傲然如松、清然如泉的才子,以多大的委屈、多深的孤独,做着那个侍卫?她岂能不明白,自己的丈夫,就算在皇帝面前再风光,也还是那个凄凉孤绝的词人,还是那个愁心满怀的诗性男子!
她能做的就是陪着他,为他烹茶,为他弹琴,做他最柔情、最知心的红颜,安抚他那颗悲凉的心。她轻轻地将头靠在纳兰的胸口,纳兰握住了她的手,两颗心,贴得很近。也只有这时候,纳兰的心才是温暖的。
能让纳兰温暖的,还有那些知己好友。除了朱彝尊,还有早已认识的严绳孙、姜宸英等人。他们以前经常出入于明府花园,虽然都比纳兰年长不少,却都是纳兰倾心相交的好友。纳兰的一生,除了红颜,便是知己,其他人,纵然是王侯贵胄,也可以熟视无睹。他重视友情和重视爱情一样。对于他来说,情是圣洁的、无私的、华美的。他从不吝啬付出感情,总是以一颗真诚、纯洁的心去面对朋友。而这样的人容易得到朋友,也容易受伤。
纳兰想念那些朋友了。自从他成亲以后,似乎朋友们都来得少了。寥落的人间,如果连朋友都不能经常相聚,那还有什么快事可言?
可也没有办法,生活的道路有千万条,每个人都要走自己的路。聚散离合,本来就是生命的必然。云卷云舒、花开花落,也都不过是另一种聚散离合。
而对于纳兰,聚散离合也便是悲喜忧乐,这是他的性情,他的无奈。
【知我者梁汾】
当纳兰想念那些零落在四方的好友时,又有一个人从远方赶来,赴今生与他在世间的交心之约。这个人,叫顾贞观。
他们像是两片浮萍,在生命的河流上漂了许久,终于在两条河的交汇处相逢了。相逢,对于同样性情的两个人,便是一场盛宴。
五年前的秋水轩唱和时,顾贞观就来过京城,不过那时候的纳兰,还是个十七岁的青年,虽然也在广源寺留下了自己的词,却错过了顾贞观。但这两个生命,注定要相遇,因为他们具有同样的情怀,同样的嗜好,而且,纳兰出生在明府,顾贞观此行,却不是单纯来京以文会友,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这件事需要一个在朝廷中举足轻重的人方能办妥。
顾贞观是为了营救一位朋友,名叫吴兆骞,江苏吴江人,江南有名的才子。只是这个人,心性狂傲,因此得罪了一些人。顺治十四年,发生了著名的“辛酉科场案”,有人弹劾这次科考有舞弊现象,吴兆骞偏偏就是这一届的考生,本来以他的才学,绝对不会参与舞弊行贿,但很不幸,他被牵扯进去了。后来,吴兆骞被没收家产,连同他的父母兄弟妻子一起,被流放到了宁古塔。
生命越繁华,越容易突然陷入荒芜。吴兆骞无计可施,尽管很明显他是被冤枉的,但是他只是一介文人,命运如铁,他的手太柔软,他的笔太纤细,他掀不开套在身上沉重的命运枷锁。宁古塔的荒凉里,他只能希望出现奇迹。
顾贞观和吴兆骞是知心好友,在吴兆骞被流放前,顾贞观曾承诺,就算再艰难,也要设法营救他。十八年转瞬即逝,顾贞观始终没有放弃营救,但却心有余而力不足。
他和很多文人一样,在那个冰冷的时代,太弱小,太无力。
可是顾贞观依然不放弃希望,他知道有一个人能够解救他的好友。那便是朝中的红人纳兰明珠。而且,顾贞观听严绳孙和姜宸英说,明府的纳兰公子,才华出众,好结交各方文士,心性纯正,有君子之风。他也听说,纳兰嗜好诗词,淡泊名利,心如云,意如风。
就算不为了解救吴兆骞,顾贞观也愿意与这个比他小十几岁的词坛新贵结交。
君子之交,如水却也如山。纯净真诚的纳兰,值得任何人以心相交。
经过严绳孙和徐乾学的介绍,顾贞观与纳兰相见了。他们似乎早已熟识,共同的情趣爱好,让他们很快就走进了共同的静纯世界。那是一个词的世界、风雅的世界。
文人相交,似乎总是如此简单,他们只需要一丝风,把他们引到广阔的田野,便能一起纵横,一起沉醉。因为真正的文人,他们的心灵总是相通的。
认识一个朋友,结交一个知己,对于纳兰来说,似乎比一般人更容易满足和激动。每一次都让他欣喜之余又因为离别而怅然。这次,也不例外。顾贞观走后,纳兰若有所失,终于还是写了一首《金缕曲》,送给对方:
德也狂生耳。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樽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金缕曲?赠梁汾》(顾贞观号梁汾)
而顾贞观,在离开明府以后,心绪难平。不仅因为方才所结识的那个才华出众的年轻人,更因为那个年轻人有着无可比拟的纯真、诚挚。他似乎从来没遇到这样一个如莲似玉的人,从来没有在与人第一次见面后就这样被打动过。在收到纳兰赠给他的词以后,顾贞观更加欣喜,纳兰很清楚地告诉顾贞观,他虽然出身富贵之家,却只愿结交天下君子,共饮酒,共赏月,抛弃那些世俗观念,跨越出身门第的一切障碍,只以心相交。
纳兰,他本来就是一朵青莲,只是生在贵族家庭而已,他的心,他的魂,都如水般明澈,如月般清凉。这也就是顾贞观以及很多人,愿意与纳兰交心的原因。
终于,顾贞观向自己的知己提出了那件事。经过一段时间的诗词唱和,顾贞观完全相信,纳兰一定会帮他。是的,以纳兰的性格,朋友的事便是他的事,对待朋友,他从来都没有保留。吴兆骞是顾贞观的朋友,也便是他的朋友,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喜欢这样一个纯真的人呢?
患难时仍能在你身边,不离不弃,这才是真的朋友。
他们,顾贞观和纳兰,都是至情至性之人,所以一见如故,所以倾心相交。
纳兰对顾贞观许诺,用十年的时间,定将吴兆骞解救出来。顾贞观明白,十年能为之,已经不易。但他担心,那个在宁古塔备受心灵折磨的人,能否再经受十年的风霜雨雪?于是,他很艰难地向纳兰提出以五年为期。
纳兰没有立即回答,毕竟这件事非同小可。第二天,顾贞观收到了纳兰的一首词,又是一首《金缕曲》:
酒尽无端泪,莫因他、琼楼寂寞,误来人世。信道痴儿多厚福,谁遣偏生明慧。莫更著、浮名相累。仕宦何妨如断梗,只那将、声影供群吠。无欲问,且休矣。
情深我自判憔悴。转丁宁、香怜易遮住,玉怜轻碎。羡杀软红尘里客,一味醉生梦死。歌与哭、任猜何意。绝塞生还吴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闲事。知我者,梁汾耳。
——《金缕曲?简梁汾,时方为吴汉槎作归计》(吴兆骞字汉槎)
知我者,梁汾耳!我们既是如此相交,你便知道,我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五年之后,绝塞生还吴季子!
这就是纳兰,为了朋友,不顾一切!一个真诚的人,一旦承诺,就会不负诺言。他的心是那样敞亮,那样明透。那一生,为了一个情字,无论爱情还是友情,悲凉也好,欢喜也好,苦涩也好,甜蜜也好,付出过从不后悔。
他是纳兰,他不只是一个萧瑟的词人,不只是一个多情的公子,他有更多让我们爱怜他的理由!
【西风吹只影】
每一个生命,需面对黎明,也需面对黄昏;需面对流云,也需面对风雨。这才是真的生命。每次分别,对于纳兰来说都是感伤的,但他还不能尽情感伤。他还有他的责任。因为,他还是康熙帝的侍卫,他必须陪着龙椅上的那个人,做很多事,无论风雅还是无味;去很多地方,无论辽阔还是狭窄。
清朝的皇帝,有一项嗜好,就是射猎。秋凉了,康熙又要去西郊外射猎了,这个少年天子,喜欢这项活动,他并不想总是僵坐在紫禁城里,他喜欢骑着马奔跑,感受生命的另一种精彩。纳兰作为侍卫,自然也必须跟随在身边。
纳兰其实也喜欢那种纵马疾驰、弯弓搭箭的感觉,但是他不喜欢作为一个小卒,在一群人中间簇拥着另一个高高在上的人。可是有什么办法,他是臣子,他有义务跟随皇帝走向任何地方。他没得选择,更没法拒绝。
当一个人喜欢做一件事却不能畅快地去做,心有疑虑的时候,那就是一件扫兴的事。
虽然心有不甘,但是一旦骑上马奔跑在大地上,纳兰便是一个英勇无比的八旗战士。毕竟,他的骨子里流的是满洲人的血,依然有着满洲人强悍的一面。只是大多数时候,在很多人眼里,他都是个悲悲切切的词人而已。
纳兰在随行的人中,无论才学还是骑射水平,都是出类拔萃的。这次,康熙帝看到了他的另一面,因为他出手便射中了一只老虎。欣喜之余,康熙帝赐给他一把佩刀。
这样的赏赐对纳兰来说,甚至有些耻辱,就像一群小丑逗笑了观众,得到了掌声一样。
宁静后的纳兰,再一次走进了词的世界,无论在哪里,文字总是能给他慰藉,他写了一首词:
平原草枯矣,重阳后,黄叶树骚骚。记玉勒青丝,落花时节,曾逢拾翠,忽听吹箫。今来是、烧痕残碧尽,霜影乱红凋。秋水映空,寒烟如织,皂雕飞处,天惨云高。
人生须行乐,君知否。容易两鬓萧萧。自与东风作别,刬地无聊。算功名何许,此身博得,短衣射虎,沽酒西郊。便向夕阳影里,倚马挥毫。
——《风流子?秋郊射猎》
人生须行乐,君知否,容易两鬓萧萧。二十多岁的纳兰,已经兴起了这样的感慨,我们已经习惯了他的感慨,而此时,我们更看出他对功名利禄的轻视,于他,这些俗事还不如在斜阳里吟一首词,喝一杯酒。
从围场回来以后,康熙帝给纳兰加官,从三等侍卫升为二等侍卫。纳兰不知道这样的升职有何意义,从棋子到棋子,他还是被禁锢在棋盘上,能移动,却不能奔跑;能思想,却不能飞翔。
纳兰感觉很累,虽然回到家里以后,妻子卢氏能给他心灵的抚慰,可是他真的不想一直被困在紫禁城里,那里就像一个荒岛,他连一只船都找不到。
从围场回来不到一个月,纳兰又要跟随康熙帝出巡塞外了。塞外,那一片大漠黄沙,那一轮饮血残阳,那一棹无言的天涯,他就要去那里,那个辽阔却空寂,遥远却浩瀚的地方。他有些兴奋,但是马上就被另一种心绪淹没了。因为他是作为侍卫,陪皇帝去的。纵然再豪迈,再旷远,也会被压抑成萧瑟、悲凉。
当他真的置身在那一片狼烟犹在、飞雪犹在、呜咽犹在的大地上,他还是被震撼了。性灵,从未感觉到那种辽远与寂凉。生命,竟是那样渺小如沙砾,如尘埃。纳兰怎能不被震撼,怎能不为生命感到悲伤!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逾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长相思》
今古河山无定拒。画角声中,牧马频来去。满目荒凉谁可语?西风吹老丹枫树。
从前幽怨应无数。铁马金戈,青冢黄昏路。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
——《蝶恋花?出塞》
旅途,无论是什么样的旅途,都是孤寂的。身处异乡,那便是将生命投放在一处不可知的荒野,不晓得前方是灯火辉煌还是幽暗死寂。
纳兰惆怅着,想念着,他知道,远方的妻子,也在窗前默默地等待着他的归来。他们,隔着几千里,却像永远守候在彼此身边,只是在想要伸手触摸对方的脸时,才突然明白,彼此离得那样远!
思念像毒药一样在他的心里蔓延。有一样东西,可以暂缓他的痛楚,那便是文字,是韵律。
别绪如丝睡不成,那堪孤枕梦边城。因听紫塞三更雨,却忆红楼半夜灯。
书郑重,恨分明,天将愁味酿多情。起来呵手封题处,偏到鸳鸯两字冰。
——《于中好》
雁贴寒云次第飞,向南犹自怨归迟。谁能瘦马关山道,又到西风扑鬓时。
人杳杳,思依依,更无芳树有乌啼。凭将扫黛窗前月,持向今朝照别离。
——《于中好》
更加不幸的是,纳兰病了。兴许是身处苦寒之地,越来越深的思念,心里太过空荡,加之对于自己那个尴尬的角色越来越觉得悲哀,使他再次陷入寒疾的煎熬。
剧痛,折磨着这个纯净如水的生命。这时候的他,当然希望妻子在身边,给他温暖,给他贴心的照料。可是,她在几千里外,尽管他知道她也在默默地念着他,可是却不能借云和风的翅膀,飞到她的身边。
仍旧只有文字,跟随在他天涯的孤寂里。
霜冷离鸿惊失伴,有人同病相怜。拟凭尺素寄愁边,愁多书屡易,双泪落灯前。
莫对月明思往事,也知消减年年。无端嘹唳一声传,西风吹只影,刚是早秋天。
——《临江仙?孤雁》
断肠人,在天涯。这就是此时的纳兰。身体的剧痛似乎还没有思念更加难忍。他看不到“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看不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他看到的是满目的苍凉,生命在这里,似乎一不留神就能被湮灭在尘埃里。
他已经无力回味高岑,无力将那种豪迈拾起来,刻在这里的孤寂里。当身体遭受病痛的洗礼,人的性灵也会变得苍白。他不能浪费力气,他必须拿着笔,写下自己的悲苦愁绪,他必须用仅存的那丝力气,想念远方的妻子。
他是莲花,却抵不过秋雨的侵袭;他是白云,却经不住狂风的暴虐;他是一切的美好,却也是一切的凄凉!
【归来三月晴】
“相思满袖风吹落,湖心几点涟漪”,当相思被风吹落,却连个降落的湖面都找不到,这样的相思便成了伤心。天生伤感的人,更容易被这样的相思折磨得食不甘味。
塞外的风烟依旧,落日依旧,只是诗人已经远去,只有一个病怏怏的魂灵,在病床上用他虽柔弱却依旧敏锐的灵感,将一阕阕词留在异乡的冬天。
冬天终于还是过去了,塞外的春风毕竟也是温暖的。纳兰的身体好转了许多,但是却早已憔悴不堪。他从昏暗的房间里走出去,外面已经是明丽的艳阳天。
生命从沟壑攀爬到山坡或者山顶,总是喜悦的。此时的纳兰,看着那些微小却坚韧的小草,甚觉欣慰。往往越是微小的生命越能抵抗乌云风暴。微小就意味着所求不多,也便从容淡然。
纳兰觉得有所收获的时候,远方那个身影却再次出现在眼前。他看得出她等待的焦急之情,甚至看到她眼中隐隐有泪水的痕迹。已经分别数月,她的等待早已化作悲伤,继而化作泪水。想到此,纳兰的心狠狠地疼了一下,怎么能让那样温婉恬静的女子,付出这样揪心的等待?
他明白她的伤心,她理解他的悲愁,即使隔着万千里,也清晰地看到对方的泪水,听到对方的叹息。这样一对人,却被无情的现实狠狠地抛在天涯的两端,只能在柔软的春风里摸到对方的脸,却分明感觉到冰凉、凄切。
问君何事轻离别,一年能几团圆月。杨柳乍如丝,故园春尽时。
春归归不得,两桨松花隔。旧事逐寒潮,啼鹃恨未消。
——《菩萨蛮》
榛荆满眼山城路,征鸿不为愁人住。何处是长安,湿云吹雨寒。
丝丝心欲碎,应是悲秋泪。泪向客中多,归时又奈何。
——《菩萨蛮》
黄云紫塞三千里,女墙西畔啼乌起。落日万山寒,萧萧猎马还。
笳声听不得,入夜空城黑。秋梦不归家,残灯落碎花。
——《菩萨蛮》
终于,康熙帝这次出巡到了归去的时间。这个消息对纳兰来说,不啻是六月天里饮了一杯冰水。他的病体似乎痊愈了,他的心情似乎愉快了,就连门前那些飞鸟也变得惹人喜爱了。
就要离开那个悲凉的地方了,纳兰竟然有些不舍。从严寒的冬天,到花开的春天,他居然没有好好去欣赏那里的风物。他那颗敏感的心,在很长的时间里就像被封闭了起来,虽然写了不少词,却没有真正把自己的身体连同心灵彻底置于那片天空下,从心底被那里的一切感染。没有!他以为,这里只有荒凉,只有空旷,只有渺远,可此时的他,在马上要离开的时候,把这里的边边角角都走了一遍。风是软的,云是轻的,夕阳是恬淡的,炊烟是柔媚的。
换一种心情,便能看到不同的风景。很多时候,我们的心情决定风景的性质。此时的纳兰,虽然仍在思念妻子,但是一想到终于能回到她的身边,他的激动之情便淹没了所有的悲凉情调,于是他眼中的塞北,竟是那样绵软,那样悠闲。即便如此,纳兰的词也仍是苍凉的:
深秋绝塞谁相忆,木叶萧萧。乡路迢迢。六曲屏山和梦遥。
佳时倍惜风光别,不为登高。只觉魂销。南雁归时更寂寥。
——《采桑子》
古木向人秋,惊蓬掠鬓稠。是重阳、何处堪愁。记得当年惆怅事,正风雨,下南楼。
断梦几能留,香魂一哭休。怪凉蝉、空满衾裯。霜落乌啼浑不睡,偏想出,旧风流。
——《南楼令?塞外重九》
归来的路,还是很漫长。从塞北的荒凉到京城的繁华,一路走来,就像是梦境一般,梦里,总是看到那个孤寂的身影伫立在幽窗前,手中拿着他的词,眼神幽怨。
现在,那一切终于不是梦境了,他就站在她的面前,那场病加上一路的颠簸,让他看上去有些瘦骨嶙峋。但是没关系,在她眼中,他依然是那样俊朗。浅浅一笑,眼泪却忍不住掉了下来。他一把抱住这个因等待而消瘦了许多的女子,她是他的妻子,他必须给她最温暖的怀抱,就像她给他的那样。
回到父母和妻子身边,纳兰的幸福感是不言而喻的。一个人,经历了长时间的羁旅,再次回到家里,那份温暖是无可比拟的。
纳兰似乎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喜欢这座府邸。这是一个鸟语花香的天堂,当他这样想的时候,他正和卢氏坐在他们最喜欢的池塘边。纳兰轻轻拢了拢卢氏的头发,卢氏转过头看着他,依然是那样娇美恬静。
各色的花朵,把他们的依偎染成绚丽的画面,春风一吹,那画面便在水中摇摆着,如锦缎一般。
弹一支曲,伴你的诗情;作一阕词,融你的娴雅;烹一壶茶,解你的心伤;描一段眉,连你的俏丽。在这黄昏的月下,把那些悲伤与落寞,苦涩与冰凉抛去,靠近我,温暖你。让身边经过的清风,把这一刻,带给远方,带给过去、未来。
为春憔悴留春住,那禁半霎催归雨。深巷卖樱桃,雨余红更娇。
黄昏清泪阁,忍便花飘泊。消得一声莺,东风三月情。
——《菩萨蛮》
若能永远这样不离分,多好!若能永远在你身边,化解你一切的伤,多好!若能永远依偎在春风里,听风吟唱,看月徘徊,多好!
可是谁都知道,没有永远,永远是一个散落在迷惘里的精灵,偶尔看得到它的身影,可当你伸手想要抓住,它却早已溜走。没有人知道,永远到底有多远,也没有人知道,永远是否有影子留在某一个相逢或者惜别的眼神里。
或许,瞬间就是永远。只是我们太过执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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