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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饮水词中叶闭窗

  【两处共相思】

  那是纳兰在人世的最后一个冬天!当漫天的雪花洒落人间,纳兰在窗口默默地伫立着,形单影只。远在江南的沈宛,看不到京城的雪,只有手中那卷词,比从前厚重了许多,却也增添了更多的悲伤。

  他们之间,不仅是隔了几千里的距离,更隔了比山岳还远、还沉重的世俗。一个满族的贵公子,一个汉族的烟花女子,他们的爱情,就像水月镜花一样,那么明净却又柔弱、缥缈。

  纳兰的思念,一日更甚一日。他经历过两次令人扼腕叹息的离别,这次,他实在不能再把一次离别演绎成永远的遗憾。这时候的他,多希望自己是一个寻常人家的子弟,只是一个风轻云淡的词人,没有显耀的出身,没有俗事的羁绊。他也想放下一切,不顾一切地飞到江南,给那个笑靥如花、灵致静雅的女子一个惊喜。可是他不能,他可以视富贵如浮云,可以视功名为粪土;但是他身上有很多人的期冀,在那个时代,那样的历史河流中,命运早就给他套上了一副沉重的枷锁,他怎么都逃不掉。

  此时,一个人来到了渌水亭。顾贞观,纳兰已经很久没见到他了。此时他的到来,给了纳兰一丝慰藉,更给了纳兰一线曙光。

  纳兰把他和沈宛相爱相知的事情告诉了顾贞观,顾贞观明白他的意思,他们是知己,是彼此心灵最可靠的依存。所以当纳兰说完,顾贞观就知道,纳兰是想让他把沈宛接到京城来。以顾贞观的聪明,当然知道,以纳兰的处境,想要放弃一切去江南与沈宛长相厮守是不可能的,而纳兰又是那样深情之人,绝不会放弃这段倾城的爱恋。

  顾贞观答应纳兰,一定把沈宛从江南接到京城。他是那样坚决,就像当初纳兰答应营救吴兆骞时一样。

  纳兰相信他,若不是彼此信任,何谈知己?

  顾贞观去了。康熙二十三年的这个冬天,他带着纳兰的托付,回到了江南。

  沈宛,这个自小生长在江南的女子,从内到外透着水乡女子的清婉。纳兰离开以后,她总是默默地守在窗前,总盼望着那个俊逸如风的身影,乘一叶扁舟,或者骑一匹白马,从远方而来,走到她的窗口,送给她一抹微笑,一句问候。她总希冀着他能沿着月光,突然降落在她面前,为她填一阕词。

  她见过很多男人,听过很多海誓山盟,早已厌倦了那些虚伪、恶俗的誓言。没有谁,能够打动她那颗清凉而孤傲的心。而纳兰,这个从远方飘然而来的人,虽然相伴只数日,却给了她整个世界的怜惜和爱恋。她能体会纳兰的真挚和痴情,她早已熟知他的性情,知道他从不会虚与委蛇,一旦相爱便会倾心。那短短的几天让她知道,这个世界上有那么一个人,能够让她不再孤寂,能够走进她性灵的花园里,用无与伦比的才思和情致,让那些沉睡的花朵绽放。

  沈宛曾经发誓,此生不离开江南,但是现在,她要违背自己的誓言了。她知道,就算纳兰肯放弃一切荣华,来到她的江南,纳兰身边的人,也不会给他这样的自由。而纳兰,有一颗柔软的心,他不会决绝地抛开亲情,他不会让自己的父母亲友因为他的一意孤行而伤心。

  纳兰,永远都是一个纯真的孩子,他只愿世间一切静好,无风无雨。而这些,沈宛明白。

  所以,沈宛决定离开她生命的驻守地,去到遥远的北方,给纠结的纳兰一份安宁。当然,她和纳兰都是孤寂清冷的人,只有互相搀扶着,黄昏才不会那样暗淡,秋风才不会那样凄凉。沈宛赴京,自然也因为纳兰是她心灵的栖息地,只有在纳兰身边,她的生命才不是一片繁芜。

  很快,沈宛就随着顾贞观上路了。她担心纳兰因为思念又患寒疾。她必须日夜兼程,赶到他的身边。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画堂春》

  京城的纳兰,虽然公务繁忙,眼前却总是出现沈宛柔媚的笑靥。他知道顾贞观能把沈宛接来,但他真的迫不及待了。

  纳兰知道,沈宛此来,虽然能带给他无尽的欢喜,但另一方面,囿于门第之见,以沈宛的身份,肯定不会被他父母接受。纳兰在想如何安置沈宛,如何能让这个温婉的女子,有个幽雅的居处。

  有一点是肯定的,纳兰决定,无论如何,当沈宛来到京城以后,他要和她在一起。他要和她度过人生的荒凉,他要把以后一切的回忆,和她连在一起。

  可惜,他的以后,就只剩那么一个春天了。春天过后,他和她的回忆就只能由沈宛来珍藏了。

  大地。冬天。一场雪,淹没了京城的繁华,似乎也淹没了很多往事。而这场雪,竟是纳兰在世间看到的最后一场。可是他不知道,命运会这样算计自己,他只是在焦急地等待着顾贞观把沈宛带到他身边。他的一颗心似乎也随着时间,行走在从江南到京城的那条长路上。他担心沈宛受不了北方的严寒,担心她会生病。但也无计可施,只能向着漫天的雪花祈祷。

  他们已经离得很近!只是,当空间的距离消失时,上天却不给他们更多时间来雕刻幸福。

  谜一样的生活,谜一样的人间!

  【最后的相依】

  春风徐徐地吹拂在京城的繁华之上,像一场梦境的序曲。是那池边的柳丝,颤动了冬天的冷寂;还是那楼台的月光,罩住了此生的绝恋!

  尽管春风送暖,大地复苏。纳兰还是觉得那个春天来得很慢,很晚。直到顾贞观领着那个人出现在他的面前。

  几个月不见,她好像憔悴了许多。只是那双剪水双眸仍旧闪着江南春水一般的光芒。她衣袂飘飘,无论在哪里,她都像是一朵惹人怜爱的清荷。

  一卷词、一把琴、一些衣物。当然,还有一个鲜活的生命,一个完美无瑕的性灵。这就是出现在纳兰面前的沈宛携带的所有。

  她来了,便是整个春天,便是整个世界。

  他们见面,依然是那样安静,安静得能沉淀世间所有的悲欢离合,能隔断尘寰所有的起落浮沉。可是喜悦之情,却很随性地飘入了柔软的春风。

  现实,却依旧冰冷如铁,沉重如山。他们在他们的世界是紧紧相依的,但在那个时代的狭隘观念里,却隔着千山万水。纳兰知道,无论是世俗眼光还是他的父母,都不能接受他和沈宛的爱情,但他还是向父母禀明一切,并坚决表示要与沈宛共度此生。很多时候,明珠对于纳兰还是很宽容的,但这次,明珠态度坚决,因为他知道,一个满族的贵公子,娶一个汉人女子已经不能容忍,更何况是一个风尘中的零落女子。

  而且,明珠何等荣耀的地位,多少人对那个地位虎视眈眈,一旦棋错一着,就会遭人诟病。明珠是绝对不会在这种事上犯糊涂的。他之所以能在官场走那么远,就是因为谨小慎微,事事洞明。

  但是纳兰早已决定要跟沈宛穿过世俗的冷眼,在属于他们的尘世一角,一起看云卷云舒,花开花落。

  每一次的感情,纳兰都是这样笃定。每一个对感情全心投入的人,应该都是这样吧!纳兰执意要纳沈宛为妾,明府却容不下这个出身低微的女子,她不能住进明府花园。

  湿云全压数峰低,影凄迷,望中疑。非雾非烟神女欲来时。若问生涯原是梦。除梦里,没人知。

  ——《江城子》

  纳兰于是把沈宛安置在德胜门的一座别院里。沈宛还在路上的时候,他就已经找到了那个地方,他绝不会让自己心爱的女子,在京城受到丝毫的委屈。他是沈宛在京城唯一的依靠,也是生命和心灵的支柱,世俗的偏见让沈宛备感寒冷,他必须为她创造一片温馨的天地,让她不受飘零之苦。

  这是个春意浓浓的二月。德胜门的别院里,纳兰和沈宛,像是一对比翼双飞的鸟,尽管日子平淡,却很静雅、真实。

  其实,他们并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人,只因为内心太纯净,在喧杂的尘世找不到心灵的伴侣,于是便表现出孤高自赏。一旦生命中出现了心灵相通的人,就渴望从云端落到地面,将孤寂化做低眉浅笑,过最简单的生活,哪怕只有一间茅屋,能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两颗心互相依偎着,就好!

  最华美的东西,演绎到极致,就变成了最平淡。

  有琴声,有诗词,有月亮,有春天。这些就足以把那个雅静的别院装点得流光溢彩了。沈宛喜欢为纳兰弹琴,她知道,他能从她的琴声中听出悲伤或者欢喜;纳兰喜欢为沈宛填词,他知道,她能从他的词句中解读出落寞或者欣悦。

  偶尔下几盘棋,偶尔喝几杯酒。偶尔剪一段春风寄给从前,偶尔约一场黄昏送别流年。

  他们,让世间所有的繁华都那样苍白。

  不久以后,沈宛又给了纳兰一个惊喜,一个小生命在她腹内静静地生长着。纳兰无比兴奋,而兴奋之余,又不免有些担忧。八年前那场永别留下的伤痕依旧清晰,他很怕同样的玩笑,会被命运开第二次。

  可是这次,命运的玩笑开得更加离谱,更加不近人情。

  三月十八日,这天是康熙帝的生日。康熙帝御笔亲书了一首贾至的《早朝》送给纳兰:

  银烛朝天紫陌长,禁城春色晓苍苍。

  千条弱柳垂青琐,百啭流莺绕建章。

  剑佩声随玉墀步,衣冠身惹御炉香。

  共沐恩波凤池上,朝朝染翰侍君王。

  皇帝以“早朝”诗赐给纳兰,就表示他要离开侍卫的行列,转做朝臣了。康熙帝是以此举表示,他要对纳兰委以重任。纳兰文武双全,做了九年的侍卫早已厌倦,他有几分喜悦,但远远不及听到沈宛怀有身孕时那样欢欣鼓舞。若说纳兰对仕途没有任何追求,那肯定也不对,他有一颗柔软的心,自然想为天下做一些事情,但他一定不会沉迷于功名利禄。如果非要在名利与情感中选择,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那才是他生命的青草园。否则,我们恐怕也看不到那些凄切悲凉的文字了!

  不管怎么样,纳兰和沈宛都在这个温暖的春天里,恣肆地幸福着。他们的天空,似乎看不到一丝乌云。只有月亮,几经圆缺,昭示着人间的聚散离合。

  【谢幕的悲凉】

  生命是一场樱花雨。无论多么绚烂,多么醉人,总会在突然之间,如梦一般飘飞,然后落到地面,消失在尘埃里,静静归结成一个轮回的离歌。

  那个春天,对于纳兰和沈宛来说,是诗意的、清雅的、宁静的。如果时光就停在那个春天,就锁定在他们简简单单的幸福里,多好!

  可是,春天还是结束了,就像是那场飘飘洒洒的樱花雨,一次狂欢以后,终要结局。纳兰和沈宛,依旧在他们的恬淡日子里弹琴、填词、谈笑。一切像是做梦一样,一幕一幕,平静地拼凑着最后的幸福时光。

  当春天的繁花落尽后,谁能猜到,夏天的帘幕上,挂着多少无名的泪水!谁能猜到,黄昏的琴声里,集结了多少未知的悲伤!

  纳兰和顾贞观、姜宸英、梁佩兰等知心好友,欢聚花间草堂。他这一生,最重一个“情”字,无论是爱情还是友情,都是他不可缺少的给养,都能给他的性灵云水一般的抚慰。此时虽然再无当年很多人一起聚首的盛况,有几个好友一起饮酒赋诗,纵论天下,总是件开心的事。一杯酒,饮尽尘世悲愁;一阕词,荡开漫天云雨。

  若干年后,顾贞观一定还记得当天纳兰谈笑风生的模样,一定还记得他吟出的每一首词。只是,那时候他只能在花间草堂或者江南怀念纳兰了。

  纳兰病了,病得毫无因由。或许是上天嫉妒他那个春天的幸福,让这场病降落在他身上。可是为何,这次的寒疾,来得那样绝情!

  沈宛在身边无微不至地照顾着纳兰,可是他的身体如冰一样寒冷。明明是初夏,他的生命却突然陷入到了严冬。

  丝雨如尘云著水,嫣香碎拾吴宫。百花冷暖避东风,酷怜娇易散,燕子学偎红。

  人说病宜随月减,恹恹却与春同。可能留蝶抱花丛,不成双梦影,翻笑杏梁空。

  ——《临江仙》

  一切的生命,无论长短总会在某个路口突然停下脚步,转身已经是漫漫黄沙没了人间。

  纳兰想看看月亮,可是看不到,他看到的是漆黑的夜空。一些星辰在迷离地闪烁,那些精灵,纳兰曾经天真地和它们交谈。可是现在,他听不到星辰的对话了,他也没有力气摘下一颗星,挂在他和沈宛的窗前了。

  当清晨的阳光照进屋里,纳兰转头看到阳光中纷乱的尘埃。蓦然间,他似乎顿悟了生命。不过是一粒尘埃,在人海漂荡,无论飞得多高,总会落到某个静寂的角落,永恒地沉睡。

  华丽与平凡,煊赫与惨淡,又有何不同?

  纳兰的病重了。窗口吹进一丝风,他感觉得到,却无法把它揉成词句了!他再也没有力气,写那些让人心痛的词了!他所放心不下的,是沈宛。他还没等到他们的孩子降生就要远离人寰了!

  纳兰真的离去了!这场病只有七天,却终结了一个悲情的生命!

  这一天,是康熙二十四年五月三十日。这一年,是公元1685年。

  青草总会枯黄,花朵总会凋零。可是三十一岁的纳兰,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离去了。他还没到凋零的季节,却提前遭遇了生命的严寒霜冻。不是他不坚强,是命运太冰冷。

  太多的悲伤,给他的生命留下太多的伤痕,似乎每一次风起都能让他的伤口开裂,渗出鲜血。他也曾在佛前求得片刻的安宁,也曾告诉自己淡看一切的悲欢离合,但是他做不到,他是纳兰容若,他的骨子里流淌着感伤的血液。而偏偏那一遭的人世,又给了他那么多悲伤、落寞的机会。他是人间惆怅客,他的惆怅,经常可以没有缘由,他就在风中或者月下伫立着,思绪随便一流转,愁绪便从心中汩汩而出。似乎永远多情,又似乎永远踽踽独行,在这世间,他只是一缕魂,飘飘荡荡,离去时,却留下满世界的悲凉。

  风絮飘残已化萍,泥莲刚倩藕丝萦;珍重别拈香一瓣,记前生。

  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又到断肠回首处,泪偷零。

  ——《摊破浣溪沙》

  风髻抛残秋草生,高梧湿月冷无声。当时七夕记深盟。

  信得羽衣传钿合,悔教罗袜葬倾城。人间空唱雨淋铃。

  ——《浣溪沙》

  纳兰的离去,最痛心的无疑是沈宛。纳兰写这些词时的心情,便是她此时的心情。只为一份如海如山的情缘,只为给纳兰和她自己的心灵筑造一所温暖的房子,她不顾一切地离开江南来到京城。如今她怀了纳兰的骨肉,却要永远和他阴阳相隔了。遇到纳兰后,她只想过最平静、最恬适的生活,而那个春天的生活也正是她想要的。而现在,她再也不能为他弹琴了,再也看不到他的新词了,再也不能和他携手看斜阳了。

  以前,她在京城,再远也总有个念想。此时,她在京城,他却在另一个世界。上天很吝啬,只给了他们几个月的时间;上天很绝情,在赐给他们一段缘分后,又迫不及待地给这缘分打了个死结。

  后来,沈宛产下了她和纳兰的孩子,他叫富森,名正言顺地归入了纳兰世家的族谱,并得以善终。在他七十岁那年,蒙乾隆帝邀请,参加了太上皇所设的“千叟宴”。

  而沈宛,产下孩子后不久就离开了京城。她回到了江南。当她再次捧起了那卷亲手抄写的纳兰词,依旧是一句句的悲凉,一声声的叹息!她突然觉得明朗了许多,纳兰这一生,总是悲悲切切,此时归于尘土,不正是他一直想要的寂静安宁吗?而她作为一个女子,有过正常相逢,被这样一个纯净、深情而多才的男子深爱过,和他厮守过一个春天,谁的生命又能这样生动呢?

  【一生一卷词】

  我们经常希望生命美丽,却又害怕生命短暂。可我们知道,美丽的东西如烟花,如彩霞,一瞬间的绚丽后,就此烟消云散。可是那些绚丽却仍存在于我们的记忆,永远磨洗不去。

  纳兰,一个三十一岁的男子,一个如兰如玉的词人,在那个初夏结束了生命的旅程。在夏花即将绚烂的时候,他选择了永远的沉寂。于那一生,他已无遗憾,深爱过、绚烂过、悲伤过、幸福过.只是这世间,当夕阳落山的时候,少了一个在窗前、在湖畔独自叹息的身影!生如夏花,在他离去的时候,自然会有千万朵夏花,为他而绽放。他的生命,足以催开世间所有的花朵,淹没世间所有的苍白。

  他,只是一片叶,在枝头短暂鲜绿后,被秋风送回地面。他,只是一颗星,在夜空惊艳璀璨后,便即收起光芒,沉落到沧海里。可是谁又能说,他的生命不是永远鲜绿的,永远熠熠生辉的呢?

  他只是一个纯真的孩子,用他轻灵的眼神观看世间的一切,将一颗一颗的星子、浪花、雨滴,用喜欢的韵律串成词,然后在风中静静吟唱。

  他是悲伤的、凄凉的,可他也是长情的、纯净的。那个喧嚣的时空里,他如一朵清荷、一丝微风、一片流云,将整个世间的荒凉与空洞、惨淡与无味,勾勒成清新自然的风景长卷。长卷外的我们,穿过历史的长河,依稀能看到那个俊逸的身影,在蓝天下、风起时,细细思索,默默吟咏,将一阕阕词寄给远方。

  于是,身在远方的我们,于繁芜的人寰中,看到了一卷《饮水词》。

  “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纳兰是悲凉的,他就像是一滴水落到了冬天的荒野,没有温度,没有色彩,可是当冬天过后,他的身边却开出了绮丽的花朵。他就是那滴沁人心脾的水,跨了时空,仍能润涤无数人的性灵。

  他的词,是用最真挚、最无瑕的情感编织而成的,所以我们才会对那卷《饮水词》爱不释手,那些词能直达我们心底,触碰到我们最柔软的琴弦。很多人也许不喜欢他的悲伤落寞,却必然被他的真情感染,那是一道清泉,流入心田,便是一份久违的甘甜和清凉。

  多情、善感、纯粹、悲凉,这就是纳兰容若。当时的学者吴绮为《饮水词》写的序言中有这样两句:“非慧男子不能善愁,唯古诗人乃可云怨。”而顾贞观说,“非文人不能多情,非才子不能善怨”。纳兰的词,由心内流出,清丽婉约,所以能牵住我们柔软的心。他是天生的诗人,每一次目光和思绪的转动,都能转出无边的诗情,借着风和月,云和月,便成为诗行,成为我们的感动与悲伤,欢喜与惆怅。

  倚柳题笺,当花侧帽,赏心应比驱驰好。错教双鬓受东风,看吹绿影成丝早。

  金殿寒鸦,玉阶春草,就中冷暖和谁道?小楼明月镇长闲,人生何事缁尘老。

  ——《踏莎行》

  世间一切的繁华与煊赫,都会落幕,落幕便是寂寥的开始。辉煌的大清帝国走远了,那些不可一世的王侯将相走远了,只剩下一座空荡荡的紫禁城,供后人叹息。只有那个名字,那个身影,却仍清晰地映在很多人的心中。他是一个形象,丰满而苍凉;他是一阕清词,凄婉而深挚。他是云,是风,是早春的柳丝,盛夏的莲荷,深秋的月光,寒冬的飞雪。他是梅花于六月绽放枝头的不可思议。

  他很清晰,却又遍寻不着;他很遥远,却又近在眼前。我们只好捧着那卷《饮水词》,循着那气息,那思绪,一路过去,在斜风细雨或者秋风落日里,找寻他。其实不用找寻,他就在那里,在塞北的悲凉里,在江南的旖旎中。他在红尘的书签上,只有一页,却凝结了所有的悲伤、寂寞、感叹、凄凉。

  孤绝如他,傲然如他,冷寂如他,多情如他,一世红尘,却好似经历了万年的寥落。他在繁华中独享宁静,他在尘埃里觅得清凉。他是沧海桑田的一滴泪,落到天涯、落到孤舟、落到尘世所有的悲情里。

  两百多年以后,一位诗人手捧着一卷《饮水词》,是个清秋,寂寞的院落,如钩的月亮,西风吹着梧桐,黄叶漫天。他是徐志摩,对着窗外萧瑟的秋天,不禁明白了纳兰“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的心事。他早已在纳兰的世界里徘徊过千万次,隔着遥远的距离,却仿佛与纳兰面对面饮酒赋诗,他能看到纳兰生命的光华。此时,秋风又把他送到两百多年前,到纳兰与知己相聚的渌水亭。于是,他来到了桌前,拿起笔,在纸上写道:

  成容若君度过了一季比诗歌更诗意的生命,所有人都被甩在了他橹声的后面,以标准的凡夫俗子的姿态张望并艳羡他。但谁知道,天才的悲情却反而羡慕每一个凡夫俗子的幸福,尽管他信手的一阕词就波澜过你我的一个世界,可以催漫天的烟火盛开,可以催漫天的荼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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