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莫斯科:人生何处不重逢
1. 莫斯科生存第一课
除夕前夜的莫斯科纸醉金迷,吉卜赛装扮的性感女郎扭动着双臀从桌前舞过,长桌对面的帅哥举起酒杯,祝福道:“欢迎来到莫斯莫斯科的舞台已经拉开大幕,但我必须先按捺下躁动,带你回到西伯利亚铁路的最后一天。
经过六天七夜的共处,我和老陈已经成了患难与共的好友。最后一天分别之时,我们都很伤感。人和人的缘分很神奇,丢掉火车票不得不和列车员斗智斗勇的那个晚上,我和闫岩在北京火车站里病急乱投医,抓到老陈当翻译,并出于方便同列车员讨价还价的原因故意蹭到他的房间住下。接下来同住的几天里,空虚寂寞无聊的我们除了和对方海聊以外没有第二个选择,我们的年龄跨度有35岁,却能够在一起畅谈理想、人生和感情。老陈视我为亲女儿,备加照顾,带我和同车的中国商人们交流交友,带我去餐车吃“最后一顿中餐”,给我讲莫斯科中国商人拼搏的血泪史……我则同他分享八零后的心理,帮助他分析他子女的思想状态,教他如何同现在的年轻人打交道。二等车厢里的人来来去去,只有我和他是从北京行至莫斯科,时间很漫长,却并不难过。2月12日晚上6点,除夕夜的前一天,列车开始为进城而减速,莫斯科的居民区近在眼前,能看见人们牵着狗雀跃地散步,远方万家灯火点缀了整个天空。我们各自默默整理好行李,准备分别。
出站时天已抹黑,室外温度逼近零下30摄氏度,是我这个南方人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极寒。列车停止了运转,好像是睡着了一般,它护送我们顺利到达莫斯科的使命已经完成,接下来的路要靠自己走了!我拢了拢随身行李,深呼吸一口气,同老陈拥抱告别,走向莫斯科的夜。
前一天晚上,方块块已经帮我在网上预订好了一家青年旅舍的床位,并通过短信发来详细地址,为了防止手机没电,我把地址抄在一张便利贴上拢在袖子里。这只是一个陌生的地址,有着我不熟悉的拼写方式和发音。我站在火车站门口,物色可能用英语交流的年轻人。
第一个跳进视线的竟然是菲尔,他看了便利贴上的地址,告诉我他预订的酒店和这家青旅相距不远。他准备打一辆的士去酒店,示意如果我不介意的话,可以顺道载我一程。莫斯科的寒冷大大超过了我的想象,才出站十分钟不到,我的双手双脚已然冻成了冰砣。我蜷缩成一团,实在无法再装矜持,便从了他的建议。
我们瑟缩着找到火车站的士上客点,一辆车都没有看到,上客点旁边的狭窄过道里挤满了载私客的小黑车。在我们的固有印象里,火车站门口通常是黑车司机抢客的战场,而这些小黑车车主们一反常态异常笃定,他们并不互抢生意,而是先把车依次排好,然后聚在一起抽烟,有乘客上前询价时,总有一个车主应答,其他车主则都涌过来帮助车主一方说话推高价钱。看情形,他们早已经形成了某种神秘的接客秩序,其谈判策略则是以人数和聒噪压倒对方。
一如其他大部分俄罗斯人,这些司机并不会讲英语,甚至连我抄在便利贴上的地址都看不懂。方块块发给我的旅舍信息来自于一家英文青旅预订网站,地址的拼写并不是俄文,而是英文转译过来的文字,类似于汉语拼音系统,许多受教育程度不高的俄国人完全无法辨识。菲尔对莫斯科非常熟悉,也知道我们要去哪儿,但他还是把沟通和砍价的任务全权交给了我,因为他第二天就要离开莫斯科,而我还要继续在这个城市里生活好几天,他必须训练我在他离开以前自己领悟到同当地人打交道的诀窍。我虽然已经上路7天,但刚刚从西伯利亚铁路这个乌托邦里放出来,就遭遇语言完全不通的情况,一时间还真想不出招儿解决这个问题。
“或许你可以尝试着用英语发音念出这个地址。”菲尔在我身后小声提醒道。
是啊,如此简单的解决方法,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我拍了拍被冻僵的脑袋,继续同司机解释我们要去的地方。经过好一阵鸡同鸭讲,司机们终于明白了我们的目的地。他们报价1000卢布,我对俄罗斯物价还没有概念,胡乱砍到490卢布。谈好价格以后,我紧张地问菲尔这个价格是不是过高,他不置可否地笑笑,说:“不要纠结这个问题,确定你的心理价位,谈到这个价,你就成功了。”现在的我已经了解到,以青年旅舍到火车站的距离,正常价格大概在200卢布左右,但是纠结这个“本地价格”,在当时的情况下确实是不大符合实际也没有必要的。在大多数国家,旅行者都会为他们的不熟悉而支付更多费用,为此烦恼甚至懊恼都无济于事,我们能做的,只是慢慢从旅行过程中找到感觉。感谢菲尔的莫斯科生存第一课。
小黑车带着我们在街道上狂飙。习惯了西伯利亚的粗犷和空旷,又回到城市拥堵的车龙,回到金碧辉煌的夜色里,仿佛重新置身上海,被熟悉的城市气氛包围起来,兴奋莫名。我和菲尔在小黑车后座又叫又唱,欢快得像两只刚刚解冻的小麻雀。不久,小黑车停在青旅门口,菲尔帮我把行李箱从后备箱里扛了出来。
正打算同他告别,他接着又把他的小包也扔出来,打发走小黑车。我四下望望,这是一个普通的工薪区,四周都是住宅和小商铺,并没有大酒店的踪迹。他宣布:“很久没有住青旅了,今晚还是住青旅吧!”我的头上有一群小乌鸦飞过……
青旅是一间普通民房,四室两厅的大房子,按照性别分成两部分。房间是普通的青旅配置,只有一排上下铺床、一个完美的客厅和舒适的淋浴房。一位40岁左右的中年大妈正歪在沙发上看着家庭剧打着毛衣,看到我们狼狈入住,她连我们姓甚名谁都没有问,就为我们倒上热茶备上曲奇饼,一股浓浓的暖意从心底里化开来。喝完茶,我们沉默了一分钟,同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进各自的浴室。
7天了,久违的热水澡,我爱你!!!
洗漱完毕,菲尔提议我们应该去一家好餐馆庆祝我们的西伯利亚铁路之行圆满结束。我从行李箱里翻出一套神奇的小洋装和高跟鞋,菲尔一边“惊讶”我齐全的装备,一边从他的神秘小包里挖出半正装样的衬衫,摆出势均力敌的模样。等等,他的行李我都看过,衬衫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没人会相信,这两个白领范儿的人刚刚蓬头垢面地结束7天的火车旅行。有意思。
撞进一家俄罗斯传统餐厅,推开两扇厚木门,侍者微笑着欢迎我们,并恭敬地取走我们的外衣帽。第一次见到客气的俄罗斯人,惊得我连“谢谢”都差点儿忘了说。这是一家非常火爆的餐厅,外面等位的客人和里面吃饭的客人一样多,帅哥靓妹塞满了每一寸空间,尤其是俄罗斯美女,身材之高挑神色之动人,看得我都直流口水,很快就自然high起来,贴着身边其他等位的美女一阵海聊。等位区变成一个小型酒吧,欢快异常。用餐区则更欢快。这家餐厅的餐桌布置很有特点,餐厅正中是一个小舞台,所有的餐桌都围绕着小舞台呈放射状散开,舞台上有乐手吹弹着热烈的曲子和舞者在纵情热舞,我猜那一定是非常有名的当地乐曲,所有人都边吃边唱,唱至尽兴时便扔掉刀叉冲上舞台和舞者一同跳起舞来,太赞了!受餐厅里欢乐氛围的感染,等位区的客人也载歌载舞,连小毛孩们上厕所都是跳着舞进去的。等位的时候,瞥到几个排在我们后面的客人往侍者手里偷偷塞了几张钞票,便被提前领走。好吧,我早该猜到……这依旧是在俄罗斯。
食物很美味,气氛很热烈,这是除夕前夜的莫斯科,上演着纸醉金迷的糜烂剧。吉卜赛装扮的性感女郎扭动着双臀从桌前舞过,长桌对面的菲尔举起酒杯,祝福道:
“欢迎来到莫斯科!”
2. 继续走吧,一切都会变好的
太幸福的人,就连上帝也会嫉妒他,在他得意忘形的时候,给他一个结实的下马威。刚在莫斯科幸福了一晚上,我就尝到了上帝的醋酸味儿。
到莫斯科的第二天,我准备先搬到在上海预订好的青旅,送菲尔去北上圣彼得堡的火车,然后散乱度过剩下的闲散时光。
在第二家青旅登记入住时,接待小妹告诉我两个残忍的事实:第一,万恶的俄罗斯政府要求所有来访外国人经由所住的旅馆向警察局注册,费用为600卢布,现金,如果警察发现一个外国人在到达一个城市24小时内没有注册,将对这个“可疑分子”课以约100欧元的罚金;第二,该旅舍要求住店旅客一次性结清全款,现金,我在这家旅舍两天的住宿费为800卢布。更加雪上加霜的是,我在旅舍公共电脑上查看了邮箱,发现此前预订从莫斯科到赫尔辛基的火车票没有着落,我必须在莫斯科火车站自己购票,票价是150欧。翻翻口袋,我的家当仅剩区区5美元了。
老天在大年三十给了我一个大礼物。
迫不得已,此时只能找菲尔借钱摆平这一切。向他借钱是最简单的解决办法,我们都知道这是我最后的保险,但一直以来,我们都没有点破。我想通过自己的努力摆平困难,尽量避免利用他人的同情,菲尔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在此之前,他都任由我自己去处理一个个疑难问题,再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给予必要的点拨。我请他帮忙付了款,并在日记本里小心记下他的银行账号。陪他去火车站的路上,我们之间欢快的主旋律骤然变成了一片死寂,各自怀揣着心事不语。
临走前,他先确定我会在莫斯科地铁售票窗口买票,又带我去吃了顿午饭,算是告别。莫斯科时间下午3点,正是国内一家人吃团年饭看春晚打麻将放烟火的时候,我和他坐在莫斯科圣彼得堡火车站附近的意大利餐厅,吃一顿让我百味杂陈的饭。
“如果你让我留下,我会扔掉火车票留在莫斯科。”他说。
我仍然坚持让他走。我的心里有一种预感:如果他留下,我们之间的关系会因为我对钱的芥蒂而变得更加奇怪,最终两人连朋友都没法做。而且,在他的身边,我过于有安全感,反而把对旅行的感觉完全抛弃了。
得知我的想法以后,他依然不予置评,只是温柔地笑笑,说:
“中国新年快乐,明天情人节快乐!”
送走他以后,我发现,尽管我很希望依靠自己解决莫斯科这个难题,但实际上如果没有菲尔,早已经死得很惨。这个城市几乎看不到任何英文标识,地铁和公交车没有英文报站,街上几乎没有人能说英文,大部分人神色冷漠,脚步迅疾,属于旅行难度系数比较高的大城市。菲尔一边照顾了我的一切,一边又放我自己去熟悉和适应。这份心思,让人不得不感动。
走在地铁里,心里一阵失落,把自己藏在陌生的人群里不想说话。恐惧、害怕,一个人在这寒冷的城市里没有了依靠,举目都是悲凉。
好不容易找到回青旅的路。从地铁里出来,迎面吹来一阵夹着大颗雪粒的寒风,觉得更加害怕、无助和孤独。我第一次在旅行时这样悲观孱弱,以前,无论遇到什么困难,我都能乐观从容地一一化解,但是今天,我明白,这一关我过不去,我必须尽早回到青旅,被温暖和热情包围。经过一个杂货铺,看到热腾腾的咖啡和一张躲在玻璃后看电视的大妈脸,不由得停下脚步。我知道我马上要回去睡觉,不需要咖啡,但是我也知道,我不能放任寒冷和悲观的侵蚀,今天可以速速赶回去,可明天怎么办?后天怎么办?
于是,我掏出兜里所剩不多的卢布,比画着和不说英语的俄罗斯大妈买了杯咖啡,甚至还聊了会儿天。捧着热咖啡继续走在雪地里,让热度随手心流遍全身,发现做成一件事情其实并不难,发现旅行仍然是流淌在我血液里的东西。以前的我又回来了。
这是我至今最勇敢的旅行,也是我至今最懦弱的旅行。习惯了依靠与呵护,便很难再独立站起来。但是,亲爱的,要成为一个完整的人,你必须变得坚强。
3. 最糟糕的青旅和最美丽的保洁工
晚上12点回到青旅。这家青旅规模很大,上下三楼几十个房间,却几乎空无一人,我乐了,看来“青旅午夜法则”又在施展它神奇的魔力。
青年旅舍,尤其是欧洲的青年旅舍,几乎就是百无聊赖的大学生们约伴泡妞酗酒的避难所。在他们的时间表里,一天从晚上8点才开始,这时候的青旅最热闹,沐浴的、吃午晚饭的、化妆的、试衣的、开始第一轮喝酒预热的、在客厅约伴的、赶着上Facebook泡妞儿的……所有人都在为午夜的狂欢作准备。从10点起,各路人马纷纷结成小组奔赴城里的时尚酒吧和夜店,赶在午夜时分达到最热腾的状态。通常,如果一个住客午夜时分还留在青旅,会被贴上“无伴可约”的标签,正式加入“卢瑟”(loser)的阵营。因此,有不少人即使无伴可约也要独自出门——与其独自品味失败和孤独,不如单独去酒吧碰碰运气,或许还能钓到帅哥靓妹咸鱼翻身呢!
客厅的角落里有两个巴西帅哥,看到我,立即热情地招呼一同去夜店。他们憔悴的脸上写满了倒时差的痛苦,可即便如此,他们也不愿错过任何一个狂欢的夜晚,果然狂欢就是南美人的基因。我的身体和心理都已经渐渐恢复到了旅行的状态,接到他们的邀约,心里明明知道应该从了青旅生存法则,这样第二天才能有更多人主动约我出去玩,但是,不知怎的,身体黏在沙发上就是不想离开,只好回绝了他们的邀请。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变化。以前,每到一个新的城市,总是亢奋得像打了鸡血一样,狂走完每一个著名旅游景点才罢休;现在,我想把脚步放慢,再放慢,慢到有时间去观察这个城市的每一个细节,慢到能听见这个城市的呼吸。
两个帅哥悻悻走了,我把自己窝在沙发里,泡了杯热茶看俄罗斯家庭剧。家庭剧是个神奇的东西,全世界的家庭剧都是在婆媳、兄弟、妯娌、小三、老情人这几个点上做道场,内容极其千篇一律,却总是能吸引到一个稳定的收视率,也许这个收视率有很大一部分的贡献来自于外国人,因为无论主人公们说着哪国语言都不妨碍观众对剧情的理解。电视里,苦情的女主角被企图上位的小三诬陷,几经悲苦,终于被她的丈夫识破了小狐狸精的真面目,这个男人被他善良的原配妻子再次感动,决定回归家庭。我在心里默默咒骂编剧们的狗血想象力,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咯咯”的笑声。
笑声的源头是一个穿着保洁服的肥胖中年女人,她倚在一把大扫帚上,笑得花枝乱颤,看来她已经在我身后无声无息地看了很久。
我想到这两天在莫斯科遇到的女人们,她们几乎无处不在,街头摊贩、保洁、地铁售票、高级夜店、百货商场、乞讨,仿佛这是一个女人的城市,而男人都莫名其妙消失了踪迹。我招呼她一起喝茶,她欢快地扔下扫帚应答,竟是一口流利的俄罗斯口音英语。在莫斯科做了两天哑巴,我早已憋坏了,此刻遇到一个能聊天的本地人,让我找到了重生的感觉。
她叫奥尔加,是一位而立之年的母亲,也是莫斯科讨生计的大流中最下等的人之一。她来自南部农村,并没有接受过高等教育,也没有任何谋生技能,只靠做一些最基础的活计挣钱。白天,她在拥挤的服装批发市场吆喝赚一点儿可怜的佣金;晚上,她照料好孩子以后,到家附近的餐厅和旅馆做保洁钟点工;夏天的晚上,她会自己在工作的服装市场进一批男装去火车站附近摆地摊,人们来去匆匆,并无心为她的小摊停留,为了清出存货,她必须出卖她已不存在的色相,袒胸露乳诱惑秃头中年男性小老板们朝她多看几眼,顺道拣走几件衣服。
她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一个丈夫的妻子,她的丈夫不仅理所当然地享受她的劳动所得,还用她赚的辛苦钱包养年轻小情人——这在俄罗斯是一种太正常的现象,正常到她都不以为然。她辛辛苦苦工作,只是为了让她的男人过得好,而什么是好,那是由她男人决定的。她担心,如果失去这个男人,她将再也无法结婚,这才是对一个女人最大的惩罚。
她的话让我觉得沉重,却也不忍心用自己固有的思维去揣摩她,或者用我对夫妻关系的看法去引导她什么。对于她来说,我来自于另一个社会和道德体系,那个社会的行为准则并不是衡量万事万物的准绳。事实上,没有任何一个文化能狂妄到凌视一切。我尝试着去从她的视角来看待她的生活:已婚,健康,有愿意守在她身边的丈夫,有乖巧的孩子,有挣钱的工作,这是个多么幸福的女人啊!想到这些,我也为她快乐起来。同样一件事情,用不同的眼光来看待,产生了截然不同的结论。以前的我,大概会义愤填膺地劝她改变自己的命运,做一个傲视陋习的勇敢女人,但这次,我放弃了怂恿她去改变的念头:这不仅帮不了她,反而会给她带来麻烦——挑战世俗的女人大都结局悲惨,为什么一定要怂恿奥尔加去做一个女英雄?
但和她的闲扯中,我也发现了她渴求改变的那一面。青旅的聊天不过瘾,我请她出门去街头小摊喝啤酒吃烤肠。她带我去逛她最爱的商店,那是一个24小时情趣内衣店,店里长腿爆乳的木质模特也许就是她曾经最绚烂的18岁。她轻轻抚摸着每一件蕾丝和丝质内衣,表情甜美。她说,她的心里有一个羞于与人分享的梦:她想穿着这些性感内衣,去表演脱衣舞,让男人都拜倒在她的脚下。
也许有一天,她会表演给她的丈夫看,而她的丈夫会重新珍视这个碧玉一样的女人。
和她告别以后,我回到青旅睡觉,奥尔加轻快的语调一直萦绕在我脑海里,让我的梦也香甜。梦正酣时,房间的门被一脚踹开,两个西班牙女孩喊着胡话爬进来倒在床上。窗外的天空开始泛白,派对动物们归巢的时间到了,房间重新热闹起来。浪叫声、唱歌声、吵架声,声声入耳;大麻味、呕吐味、脂粉味,味味钻鼻。我翻了个身,大声问候了各位室友们的母亲,在一片欢呼声中继续歪倒死睡。
4. 情人节快乐
从鸡鸣狗叫的睡梦中饿醒已经是中午,同屋的各位室友们还在闷头死睡。闲,无事,身体不适,浑身难受,静坐在客厅里思考如何打发接下来大片大片空余时间。待了半晌,全然没有头绪,原来这是一个和人生的意义一样高深的难题。青旅老板似乎早就预计到宿醉的客人们偶尔还是会有逛旅游景点的需求,在客厅书架上摆上满满一排“Lonely Planet”(孤独星球)指南书供住客租借。LP曾经也是我的圣经,但经过好多次和LP一起的旅行后,我发现它用来垫桌角和充当临时防身砖头的功能远远大于信息旅伴的功能。
肚子发出不和谐的颂歌,洗衣房的小妹抱着一个大衣袋从我面前走过,大脑灵光一闪,抓来小妹,问:“姑娘平时都爱去哪家餐厅填肚子啊?”
洗衣小妹热情地推荐了一家传统俄罗斯餐厅,名唤Muu Muu。根据她提供的地图信息一路寻过去,发现是一家俄式快餐店,菜品精致,便宜又大量。点了一份紫苏沙拉、烤三文鱼和鸡汤,好吃得让人热泪盈眶。
吃完完美午饭,趁餐厅服务员收拾桌子的时候,问她周末都会去哪里逛。餐厅服务员推荐了某个地铁站附近的购物中心,离Muu Muu餐厅只有10分钟步行距离。沿着地图上的大致方向找过去,没有购物中心的踪影,倒是看到一个沿着地铁站四周而建、卖小商品的集市。对于一个快餐店服务员来说,这个集市就是她的老佛爷百货了吧。
那天是情人节,卖花小摊生意特别火暴,每家店都不大,狭小的空间里塞满了各种各样的鲜花,店门口站着三两人拉客,吵吵嚷嚷热闹非凡。我想先了解一下市场的大致情况,便没有急着拍照,只是把相机挂在脖子上边走路边四处张望。看到我的相机,好几个男人中途拦下我,指着我手中的相机,又指指他们的店,示意我去拍。同俄罗斯人打交道的短暂经历里,还没有感受到他们的任何善意,对这些商人也自然多留了份戒心,于是笑着一一推却他们的好意。
不多久,又一个鲜花商人拦下我,面相友善。他同样指指我的相机,又指指他自己,再来一个阳光的微笑。我被这微笑打动,估摸他是个好心人,便请他摆好pose规规矩矩采了一张。照完后,他也不看照片,示意我进店去拍,盛情难却,那就顺水推舟去拍吧。可惜,店外太冷店里太暖,一进店相机镜头就瞬间雾掉,什么都不能拍,等了许久还是没有缓解,只好悻悻离开。
就在这时,另一个男人拦住我,指着花冲我嚷嚷起一串听不懂的单词。大事不妙,居然是骗我进来强制消费的!原来那个让我信任的微笑是假的!我懊恼得差点儿把相机都砸了。你可以骗一个女人,但是不能让这个女人发觉受到了欺骗。我铁了心不买,摇头便往外冲,他急了,拖着我不放,大声叫嚷,还招呼来两个大汉堵住门口不让我走。一个小姑娘挑战三个大男人还真有些困难,无谓挣扎了一段时间以后,只有无奈投降,挑了支卖相最难看的红玫瑰。他们都高兴地笑了,其中一个人又转身塞给我一大抱。我被他们无耻的强卖行为震惊了,撇下那一抱玫瑰,开始询价,心念无论报价是多少我都要发挥社会主义优良砍价精神把价格压到三分之一以下。
结果,他们摆摆手示意说不用了,并祝我情人节快乐。接着,把我送到门口,像护送着自己的妹妹般小心爱护。我捏着一枝破碎的玫瑰重新站在雪地里,觉得心都要被暖化了。记不下他们的名字,只知是在莫斯科做鲜花生意的阿塞拜疆人。
惭愧,感动,但更多的是兴奋。人和人之间最基本的信任,一直反复在旅行过程中露出她动人的脸庞,让人觉得这个世界充满了爱。
我意识到聚在这一带做生意的都是从周边国家来的小商人,和老陈一样,他们勤劳、善良、不富裕,也缺少娱乐,全部的生活就是卖货赚钱以供家用,我的相机也许可能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一点点快乐。想到这里,我便开心地举着相机跑进市场肆无忌惮开拍起来。
才冲进第一家店,便被一群人包围起来,研究我的相机,请我给他们看我之前所拍的照片,并毫不客气地指指点点,用各种我听不懂的语言热烈地评论。我能感受到他们的兴奋,一时玩心大起,把镜头转向他们盲按快门,他们却害羞地一哄而散。好不容易抓住几个老成些的,快门几响,人又聚回来,指指点点,快乐地咕噜咕噜。一个小相机,把整个市场的气氛搅得热烈,我站在一群哈萨克斯坦人、阿富汗人、印度人、乌兹别克人、蒙古人之间,乐其所乐,也很开心。有一家人整理好衣衫“勇敢”地主动要求我为他们拍照,拍好后,却都不敢看。一个女人大胆来看了,我指指她的脸,她捂着嘴偷偷走回家人中间,对他们小声嘀咕几句,她的家人轻轻搂着她,拍拍她的肩背。只有一个词能形容此情此景:幸福。
他们原本以为我是美国人,但认清是中国人后,纷纷把他们的中国签证拿来给我看。这个市场里所有的货几乎都产自中国,他们的签证也多为进货而办。Made in China(中国制造)的影响力!
留下他们的email,到芬兰后定要在第一时间发给他们。
这是我喜欢的人们和旅行!
5. 从天而降的旋转木马
早已在火车上和老陈约好要抽空去他打拼的市场看看。我把停留在莫斯科的最后一天清空,睡了个自然醒,起床,整理好全部的行李,寄存在火车站里,毫无牵挂地杀了过去。
在西伯利亚铁路终点站告别前,老陈给我留下市场的名字和最近的地铁站名。从地铁站里钻出来,发现这是一个典型的城乡结合部,空旷,萧瑟,新旧房屋散乱林立,人们行色匆匆,都向着一个方向走去,像一条奔流的小溪。我猜这小溪最终会汇入市场,随波流去,果然,没走多远,市场的红色标志就出现在眼前,火焰一般照亮白雪封锁的大地。
市场里简直就是中国人的天下。我到达的时间正巧是午饭饭点,看到几乎所有的商铺门口都坐着两三个中国人边吃着盒饭边聊天,仿佛时空穿越到国内的义乌小商品市场。耳边的英语、俄语、蒙古语频道换成东北话、福建话、浙江话频道,竟然让人一时难以适应。老陈曾经告诉我,这个市场是莫斯科最大的商品批发市场,亲眼目睹,果然名不虚传:整个市场估摸有10个足球场大,入场商摊按货品种类分成一个个子区,售卖的商品从指甲刀到婚纱一应俱全。我沿着指示牌找到皮货区,很快就看到了老陈。
皮货商聚集的区域是一个巨大的仓库,为了尽最大的可能利用空间,商人们把服装展架从室内延伸到了过道,满满当当塞满各种款式的皮衣。2月正值深冬,皮衣买卖的高峰时段已经过去,来这里踩点的顾客寥寥,所有的皮货商都挤在过道上,尽最大的努力推销自家商品以清出存货。老陈的摊位很小,位置也不算好,淹没在一排小店中并不起眼,但这并不妨碍我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了它。在众多站在过道上的商人里,老陈是最有气场的。远远地便看见他双手叉腰,身着摄影马甲(因为放钱方便),自信满满地站在自家货架前,像一位皇帝在巡视自己的领土。事实上,他确实有理由自信,莫斯科摸爬滚打17年打下的基业,不起眼,却让国内的一家人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这是许许多多市场里劳苦打拼着的人的写照。在场的绝大多数商人都是在一年以前刚刚从另外一个市场被赶出来的,那时候,警察在未通知商人们的情况下封了老市场,没收所有存货,很多人的财产在一夜之间化为乌有,彼时这个新市场刚刚建立,瞬间就被带着老市场伤痛的商人们填满,欣欣向荣起来。我无法想象他们曾经经历了怎样的惶恐和痛楚,小小个人的幸福,在我眼里,同国家的繁荣昌盛同样重要。
老陈在这个上午的销售情况并不理想,他豪迈地提出要请我吃市场里最贵的午餐来消消晦气。我想不通这两者有什么逻辑上的联系,但既然到了他的地盘,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到了市场的餐厅才发现,这里贩售各种简易欧亚料理,盒饭品质,所有的饭菜价格几乎都一样,老陈所谓的“最贵”的午餐,不过是比均价贵不到五块钱的炒饭,而他并不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我在心里为他的小小虚荣心偷着乐开了花。午饭后,为了不打扰老陈做生意,我提出自己在市场里溜达。
这个市场虽然十分巨大,但和国内的小商品市场别无二致,于我并没有任何新鲜感。转得无聊了,为了打发时间,我便去一家甜品店写日记混时间。写着写着,店老板凑过来,比画半天,看意思是要带我转转。我正愁无人一同消遣,便接受了他的邀请,随他乱逛起来。他是市场里各家店的熟客,带我几乎逛遍了市场里每一个好玩的角落。这市场很大,除了蜂巢一样密密麻麻的商铺外,配套还有游戏机、餐厅、电影院、室内滑冰场、保龄球场等娱乐设施,消费旺盛。他是个特别热心的主人,除了带我穿行在各个娱乐场所之间,还给我买来饮料和小食,再三推辞都推不掉,让我有些拘束起来,还是不习惯陌生人的殷勤。正欲辞别他回老陈的铺子缓缓,他却取了厚外套,把我带到市场外面,叫了一辆车。
我有些蒙了,不知其何意。他用手画了个圈,似是要带我绕着市场转一圈的样子,也许他是想让我再多了解一点儿这个市场吧。我看了看时间,下午两点半,好吧,市场占地面积并不是特别大,应该没什么问题,没有多想,便随他上了车。
开出5分钟,车保持直行,他一直看着我微笑,显得无比邪恶。我不淡定了,被害妄想症频道被自动开启,大脑疯狂地运转:如果他是要诱拐我,怎么办?
(1)如果他已经在我的饮料里下了药,那么不久以后我就会陷入昏迷,那时就什么也做不了了。我把车窗摇下来,让冷风吹在头上保持清醒,并大口喝水,尽量稀释胃里溶液的浓度。
(2)汽车在城市里行驶,拜交通堵塞所赐,速度不太快,估计跳车危险系数不大。我把棉衣整理好,取下围巾,准备在必要的时候包好头跳车。
(3)心里默念俄罗斯的报警电话,默默在手机里按好号码,随时准备拨出。
(4)默记沿途走过的街道名称,确保在报警时知道自己的方位。
……
这边厢正慌着,那边厢司机把车头一转,停下,到了,眼前赫然矗立着一个巨大的商场。不容我多想,他就带我沿着商场楼梯一阵狂奔。这家伙到底想干什么?
奔到顶楼,只见一座旋转木马被摆放在水晶穹顶下,穿着考究制服的商场工作人员恭敬地候在操作台旁边,冲我们职业地微笑。他带我走上去,示意操作台后面的大妈可以开动了。我……我……我……生平第一次坐旋转木马啊!可不可以不要这么浪漫!
这段惊喜对我的惊吓程度远高于感动程度。在回市场的路上,我被自己在车上过激的反应逗笑了。这整段心理活动看似是做了一场无用功,可是出门在外,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可以想象,如果小概率事件真的发生,在预经历了一场头脑风暴以后,处理起来当沉稳不少,适当的被害妄想症有利于身体健康。
晚上,老陈送我去火车站,一起在火车站附近吃了顿麦当劳算是饯别。我们俩激动起来都是话痨,但是这一顿饭我们吃得极其沉默。饭毕,我执意不让老陈送站,在麦当劳门口的地铁站同他告别,各自离去。此一别,以后也许不再会有机会见面。愿老陈顺利退休,愿他过得好。
10点半的火车,我8点就带着行李开始候车。旅行第一次没有在最后一分钟狂奔上车,顺利得让人不知所措。
赫尔辛基,我来了。
6. 我能有幸为你提行李吗?
在比较研究社会制度对一个国家方方面面的影响时,俄罗斯和美国、中国和印度是两对被引用率最高的例子。我觉得一个更好的例子是俄罗斯和芬兰。这是两个神奇的国家,它们是邻居,祖上说不定能攀上点儿亲戚关系,历史纠缠在一起剪不断理还乱,却差异巨大,犹如分处不同的大洲。从入境的刹那,你就能感受到这差异的奇妙。
比如说边检。
在西伯利亚铁路上经历了折腾到死的边检程序以后,我在登车时便作好了第二轮被蹂躏的准备。俄方的检查还是一如既往的严格和低效:所有入境俄罗斯的游客都需要在入境前手填一份巴掌大的个人信息表,入境时被撕走一半,另一半由游客自行保管,在出境时交给边检官员,如果不幸丢失了这张小纸片,边检官员会花上一个长到让人长草的时间核查你的出入境信息。很不幸,不少游客都对保管小纸片的活儿表示无能为力,于是乎,在出境时,列车再一次被堵在俄罗斯边境养老。这是一个至今都让我想不明白的制度,在计算机系统如此发达的今天,为何俄罗斯边检还坚持使用信息登记卡这种负效率的记录方式呢?相比之下,芬兰边检就是极简北欧风——年轻警官们人手一只图章,登车,查签证,盖章,完毕,整个过程只要不到半分钟。
入芬兰境以后,你能从各个细节感受到她的秩序、安全和友善。列车窗外,几乎没有人烟,大片大片的森林静静铺满全部视野,想到我的老板尤卡在电话面试时说:“芬兰就是个大森林!”果然如此。芬兰的雪较之俄罗斯更甚,向窗外看十分钟眼睛就会被白雪反射的光芒刺痛,在俄罗斯境内的8天都没有过类似的感受。冰雪的芬兰什么时候才能到春天呢?于我,这好像是个无所谓的问题,春有春的美,冬有冬的好,我本只是一个看客,无论怎样的经历都将是独一无二的。走西伯利亚铁路之前看了少许资料,都说冬季窗外的景色会比较单调,是这条铁路的淡季,不推荐。但是习惯夏天旺季出行的人,往往被淹没在人海里,故意忽略了冬天的美丽。人生何必太刻意。
车到赫尔辛基火车站,还没有下车,便有一位女士走过来指着我的行李问我是否需要帮助。还没等我应答,她就招呼来她的丈夫,让他看看能不能帮我做些什么。这位绅士并没有直接撸起袖子开搬,而是微微欠了欠身,问:“我能有幸为你提行李吗?”
这个小场景后来一直留驻在我的脑海里不曾被忘记,和芬兰人相熟以后再回想起它,觉得颇值得玩味。简单的一句话,道尽了这个国家女权主义的现状。女权主义并非发源于北欧,却是在这里被发扬光大,它早已渗入北欧各国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甚至有人打趣说,北欧已经回到了母系氏族时代。在这些国家里,女人的独立意识特别强,参政率居高不下,平均工资和男性相仿,女性不选择婚姻而选择长期同居是非常普遍的社会现象。相应的,男人对女性独立意识的尊重也是空前的,有时候,从我个人的眼光来看,甚至尊重得有些过头了。
比如说,一对芬兰情侣去酒吧消遣,若男人想为他的女朋友埋单,他很可能不会直接抢单,而是先问她:“你介意我为你埋单吗?”这个问题的潜台词就是:有些女人非常重视经济独立,男人的某些善意的举动对她们来说反而是侮辱,保险起见,一个男人在为女人提供帮助之前,应该问问她们的态度。
当时我并未能领会到这句话背后的玄机,在俄罗斯面对冷面孔太久了,我的心都变得冰冷起来,他们的关怀毫不费力地击破了我心里的坚冰,把它变得暖洋洋的。
请大叔帮我把行李从火车上搬下来,拖着行李才走两三步,张同学已微笑着站在眼前。人的相遇相逢,就是这么神奇。高中毕业时,我穷尽想象力也不会想到会和他再次相逢在这里。一个人走了这么多天,看到来自家乡的熟悉面孔,顿时又不知身在何处。晚上和张总坐在他家对着窗外堆积的白雪喝酒乱聊,感到无限放松。对旅行者来说,再好的旅店,也比不上朋友家的一张沙发。
在张总家查了邮件,邀请我来芬兰的阿里说,明天将去坦佩雷火车站接站,并为我举办第一个欢迎宴会;室友凯伦说,明天为了迎接我,她会把工作都搬到家里做。虽然我还没有到达坦佩雷,但此时它已经像我的家一样。
明天就要回家了。
明天,回家吧,你的旅行,的确已经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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