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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肚脐眼里倒香槟(3)

  对埃及、对木乃伊,很多人抱有敬畏心理,不过这种无法延续的文明,自身难保,何以让人畏惧?诅咒和流言是后人所造,遥远时空滋生浪漫想象,也容易滋生恐惧感。

  我站在一具少年法老的木乃伊前,墙上刻着他惨烈的爱情故事。

  我身后站着安祖,他在说他的爱情宣言。

  “我知道你不会见我,但我想见你,所以我来了。”

  我说:“你是不是——”

  他急:“你说呀!”

  我想到盈盈浑身纱布的模样,我那次见她,想到木乃伊;这次见木乃伊,想到她。不过我想的是另一件事。我说:“盈盈离开你家后,我一直没收到她的消息。”

  安祖说:“她给我发了条短信,问我周末有没有空,她做中餐给我吃。我以为她也发了短信给你,如果你不去,我也不去。”

  没有消息,我曾给她打过电话,没接。此后杳无音信。

  她一定喜欢安祖。在他家几天,安祖抱着她上楼,抱着她下楼,抱着她去花园呼吸新鲜空气。如果换作我,也会爱上这么照顾我的帅哥。

  我有怨念,为什么盈盈不发短信给我,半夜先去医院找她的是我呀!

  安祖说:“我以为她的脚伤很重。”

  “她伤的是额头,脚没事。”

  “后来我才明白,原来是她脚大。”

  “什么?”

  安祖忍不住笑:“她的脚,特别大,我以为是因为受伤纱布缠得多,后来看到她鞋子,才明白,不是纱布的问题,是她的脚本来就大。”

  我站在少年王的木乃伊前,控制不住,大笑出声。几名游客奇怪地看着我们。

  很多年后,我还记得这一幕。高阔的展厅,光线从高处洒落,遍地石馆、木乃伊、盛内脏的容器、墙上的莎草纸……几千年前的物品掩埋在时间的灰里,一股腐旧气息。

  安祖递过一枝玫瑰。

  新鲜玫瑰,开在我眼前的一朵花。花开到极致,仿佛恰巧飘过丝雨,转眼又晴空。阳光、雨露和花都在,于是如此动人。

  我注意到他手里的袋子,从一进来就拎着,原来装着花。

  卢浮宫近千年了,我在这座世界上最大最古老的博物馆里收到人生第一朵玫瑰。其实,以前也收到过,中学时,一男同学勤工俭学卖玫瑰,被城管抓了,玫瑰被没收,只剩下手里一朵,他气鼓鼓地扔给我:“送给你吧。”

  我扔还给他。

  而这朵玫瑰,我收了。

  某位法国阿姨说,如果想保存玫瑰,要把它一直倒挂着。这朵玫瑰一直倒挂在墙角,渐渐风干、定型,然后落满灰,多年后再看,它已凝缩成一枝不会动的记忆。

  图书馆前的流浪汉

  蓬比杜图书馆位于巴黎3区,外形像个内脏外露的变形金刚。图书馆前经常排着长队,我去的那天,排在我前面的是一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没有什么人流露出惊讶或不满的神色,队伍缓缓前行,流浪汉也跟着前行。

  他头发枯燥,凌乱地遮住了半张脸,我本来可以忽略他,但他身上散发的异味令人难以忍受,我甚至想跑到后面重新排队,但队伍越来越长,所剩时间越来越少。

  人们依然没有什么动静,流浪汉转头冲我一笑,露出一口黄黑的牙。

  他招呼:“你好!”

  我回答:“你好。”

  看不出他的年龄,即便再年轻,邋遢的外表下也没有青春可言。也许他很老了,但污垢掩盖了他的皱纹,看不出他真实的年龄。长久没有与人交流,他的话和他的姿势一样,有点儿不自然。

  流浪汉问:“我经常来这里借书,你呢?”

  我说:“我第一次来。”

  他说:“怪不得,我以前没见过你。”

  我笑笑,不再说话。

  流浪汉消停了会儿,又问:“是不是很难闻?”

  我一时没明白:“什么?”

  他说:“在女士面前这么失礼,真不好意思。”

  我表示不在意。

  他说:“你真好心。”

  又问:“你想借什么书?”

  “一些文学作品。”

  “我想借最新的有关微机原理的书,我以前就是这个专业的。”他稍停,问:“你不信?”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是张文凭,巴黎某大学的博士学位。这张文凭可能给很多人看过,快碎了,流浪汉不懂如何保管,把它塞回口袋,动作是轻柔、小心翼翼的。

  流浪汉说他想继续上学,但没有学校收他,只好靠自学,每天都会来这里。

  可能他曾有个不错的工作,后辞职或因事被开除,他的妻子或女友离他而去,他变得消沉,开始流浪,露宿街头。

  这只是我的想象。

  一天,与朋友聊起,朋友问:“蓬比杜图书馆前的那个流浪汉?他每天都在那里排队,以前是个博士,还挺有名的。只要你理他,他就会给你看他的文凭,很多人都看过。”

  “为什么会变成流浪汉?”

  “不知道,可能是因为他喜欢流浪吧。”

  再次去蓬比杜时,流浪汉果真在那里,他又对排在他后面的女孩说:“我身上的味道,我知道很难闻,但我没地方洗澡,附近的那个公园最近不允许我去那里用水管……排在年轻的女士前面,我很难堪……我想借最新的有关微机原理的书,我以前就是这个专业的。你不信?我给你看我的文凭。”

  他掏出皱巴巴的纸,然后小心翼翼地塞回口袋。

  女孩大概受不了他身上的异味,走出队伍。流浪汉又转身对另一个女孩说:“我以前是学微机原理的,我是博士,你信不信?”

  没有什么人流露出惊讶或不满的神色,队伍缓缓前行,流浪汉也跟着前行。待他进图书馆,很快又出来,重新站到人群里排队,重新开始对身边人展示他的文凭。

  500欧元一晚的青春

  我在13区住过一周,是在搬离阿美的家之后。

  本来想等到学期结束后再搬家,没想到意外总是来得比较快。那天,阿美歇斯底里地哭。她的肚子很大,惊心动魄地承受她暴烈的情绪。她辞了工,一个人留在家里,阿勇继续在饭店打工。阿勇和饭店里的某个女孩勾搭上了。

  阿美说她这10年来什么都没做成,只是人老了。

  然后她说我的电脑很费电,房租还不够交电费的,问我为什么不在学校做完作业再回来。

  我立即在网上找了一家临时住所,住一周,在这一周内还得另找房子。

  巴黎13区是欧洲最大的华人聚居区,中餐馆、中国超市遍地都是,连这里的麦当劳都是中式建筑,绿瓦飞檐的。

  一个很普通的房间,上下铺,上铺属于我。同住的女孩,她说她叫李丹。

  她非常漂亮。个子有1.70米多,骨骼清秀,脸也长得迷人,尤其是一双眼,看人时好像蒙了层雾水,温情灵动的模样。墙上挂满她的大照片,她是平面模特儿。

  跟她一起住的女孩去外省玩了,一周后回来。

  李丹问我来法国做什么,我说我是留学生。她稍稍有点儿惊讶,不过很快说:“我曾经也是,不过现在不学了。”

  她说话时很慢很温柔,软声细语的;偶尔抽点儿烟。

  一天,她说:“我男朋友要来,你能不能回避一下?”

  我说:“你可以去他那儿。”

  李丹笑:“他跟他老婆住在一起。”

  当晚,我坐地铁去塞纳河边,一个人待到很晚。手机弄丢了,谁都无法联系。天暗了后,街灯倒影在河里,安静、华贵,仿佛这才是真正的巴黎。天已足黑,想着晚点回去,不知不觉在河边坐到半夜。

  等我回去时,李丹的男朋友恰巧要走,我们在门口交叉而过。他是一个50来岁的中年人,长得像这里任何一家中餐馆的老板。中年人浑浊而油滑,一双眼不住地打量过往的年轻女孩。

  房内有冲凉的水声。

  几只空酒瓶,几盘食物残渣,烟味,酒味,窗帘厚厚的,灯光不透。

  桌上放着5张100欧元的纸币。

  李丹冲凉出来,问我明天要不要跟她一起去逛街买衣服。我说明天有事。

  她喝了很多,噼里啪啦地开了房间内所有的灯,光线很亮,亮得泛白。李丹没化妆,非常憔悴。她跟我说,美丽城的老妓女,一个才5块钱。四五十岁的老女人,出来做这事,然后寄钱给国内儿子买房,老女人皮肉越来越不值钱,国内的房价嗖嗖涨。

  她又说这里的男人才不会包养她,来一次算一次价,所以她宁可要得多点。

  家里人等她的钱用。

  她哭,说跟她一起住的女孩找了个法国人,两人要结婚了,可以不用做这事。那女孩没她那么漂亮,就是运气好,虽然找的是个老头。李丹说:“我不要老头子,身上一股子臭味。”

  闹腾了很久,才睡去。

  第二天,李丹又软声细语,温柔地问我昨晚睡得怎样。妆容精致,跟昨晚判若两人。

  灰色的公寓坐落在灰色的街角,人来人往,各自携带着各自的故事。每当我来13区购买中式食品时,都会想到这个漂亮的女孩。

  其实她有更好的路可以走。

  也许她早搬走了。

  亿万富翁

  接连几天没见到安祖,我连搬出去都没跟他说,手机丢了后,彻底失去联系。某天上课时,小夜子跟我说起,她曾在校门口看到安祖,穿很少的衣服,靠在学校大门口,看人来人往。小夜子在卢浮宫见过他。“送你玫瑰的那个男孩。”她说。

  那几天,中午或者傍晚,一放学我就去找房子,没遇见他。

  小夜子提醒了我,我赶到香榭丽舍他的家,家里有个打扫卫生的黑人嬷嬷。我跟她说明来意,嬷嬷说:“他爸爸在呢,你跟他要电话号码。”

  安祖的继父姓林,人人叫他林老板。

  林老板给我安祖的电话,没有任何多余的话。他对继子很冷漠,没有恨意,是空空的冷。安祖是他眼前的风,如果不裹沙子,他无所谓。

  后来,我听说了他的故事。

  林老板20多年前来的法国,跟那时大部分来法的国人一样,偷渡、黑工、没有合法身份。安祖的母亲叫玉琴,那时已生下安祖,她的身份是“法国公民的监护人”,一纸在手,她迅速从黑转白。某天傍晚,她住的地方挤满男人,都是来要求跟她结婚的无身份男人。她看中哪个,就可以结婚,男人的身份也会跟着洗白。

  安祖的父亲,那个意大利男人,是有家室的。

  玉琴选中林老板。别人说她是有眼无珠,看皮囊不看品性。林老板对玉琴说:“安祖的父亲有钱,向他要点儿钱养孩子,有钱开家店也好啊,比为别人打工强。”

  几年后,林老板开了一家小餐馆。跟他打过交道的人都说,林老板很有商业头脑。那时开中餐馆是不错的谋生手段,林老板的餐馆迅速扩大,从巴黎扩展到外省,再从外省搬回巴黎。他不愿止步中餐,尝试着雇佣法国厨师和服务员,做法式海鲜餐馆,结果赔得一塌糊涂。

  法国人不买账,说他的法式海鲜不够地道。

  林老板又做起了中餐馆。

  有人说他以前是个大方、爽朗的人,笑起来眼角织出一大片纹路。林老板的性格转变是因为一件事。

  一天,两名女警闯入他的饭店,要求所有工人出示身份证明。林老板见势,一手箍一个女警,用中文向厨房内大喊:“快逃!”

  黑工逃得七零八落,聪明点儿的跳上地铁逃到郊区,在玉米地里过了一夜。木讷点儿的,以为没什么事,逃往林老板住的地方,坐在门口等老板回来,结果被抓了。

  在法国,雇佣黑工是很严重的案件,林老板没聘请好律师,结果被罚得倾家荡产。

  林老板大起大落,这是他人生的第二次大落。

  在监狱里,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己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不就雇佣了几个没身份的人替他打工,为什么要关他,还要罚那么多的钱,他想不通。

  此后对法国绝望,性格大变。

  但林老板不会离开法国,依旧开着他的餐馆,把赚钱目标移到国内。林老板说:“法国这破地方,要不是欧元值钱,老子早走了!等钱赚够了,老子就滚回去,不回来了。”

  他开始招待国内的考察团,跟国内做官的打交道,在上海等地买房,没几年就发了大财。林老板在上海给自己置房,那个小区据说能见到姚明还是巩俐或是哪个明星。他有空就往国内跑,在上海,一年收的房租就有好几百万。

  他在法国舍不得买房子,住的是继子的房,花的是妻子的钱。他赚的钱统统寄往国内存好,等老了回国享受。有时,他会嫌弃玉琴,嫌她粗俗、没文化,他忘了自己早年是怎么过来的,甚至当着继子和女儿的面,对妻子口出恶言:“你是插在我屁股上的一根刺,我早想拔掉了!”

  挨了安祖一拳后,林老板再不会当面骂妻子,他开始偷偷办理离婚手续。

  这是林老板20多年走过的路,他的故事还在继续。

  地下坟墓

  巴黎地下是座坟场。

  安祖告诉我时,我还以为是他故意吓我,结果是真的。Catacombes绵延300多公里,从巴黎4区、5区,延续到15区,几百万具尸体安眠在巴黎地底。巴黎是座风情城市,玫瑰、梧桐,春来百花秋落叶,花树摇曳,开落不一,飘过巴黎人家的阳台,整座城市仿佛浸泡在香水里。等夜幕落下,花砖路拾着跌落的灯火,也许星火就飘进了地下坟墓……

  入口很小,130级阶梯通往地下,螺旋形的楼梯,绕着进了坟。开始要走很长的一段路,我们一个骷髅都没看见。不少铁栅栏断了道,只有一条参观主道。据说这条地下通道还有另外个用处——秘密基地,对付过二战时期的德国人,当过避难所。

  阴风凉飕飕的,时不时有黑暗的小房间侧身隐现。有灯,灯光也打得神秘怪异。洞穴不高,安祖低着头走在前面。我真怕他一拐弯消失不见,然后突然蹦出来吓我。

  果然,走着走着,安祖消失了。

  我怔怔地站了会儿,转弯,一道骨头墙扑面而来。

  18世纪,巴黎曾爆发天花等传染病,大批巴黎居民死亡。当时的公墓已白骨满溢,当时的警察局长决定把白骨转移到废弃的地下采石场,由虔诚的教士承担此项艰巨任务。由于尸骨数量众多,教士们按类别存放,先将大腿骨堆积码放,其间镶嵌头骨。在18世纪的大革命时期,巴黎激情四溢,流血不止,唯有教士们在巴黎地底做着与世隔绝的活儿,把几百万具尸骨堆成艺术品。

  安祖站在一个被游客摸得发亮的头盖骨前。两个世纪前,人们的头盖骨似乎比现代人的小一些,或许是那时候营养不佳。我对安祖说:“也许它是你的前世。”

  安祖回一句:“也许这里所有的骨头都属于同一个灵魂,它不停转世,不停死亡,每一世都被人收藏在这里。”

  吓他不成,我反被惊出一身冷汗。

  堆成骨墙的是平民百姓的尸骨,墓场里也有名人,比如孟德斯鸠,比如罗伯斯庇尔和丹东,他们的尸骨被安放在棺柩内,永世安宁。

  人和人之间的待遇,生前不同,死后悬殊。

  灯煲着光,拂落一片,拂亮墙角的碎骨。墓室很安静,就我们两人。我始终不敢碰触尸骨,与其说敬畏死者,不如说胆小。安祖站在阴影里,脸上映着疏漏的灯光。

  我问他:“这个地下坟墓曾是采石场,石头运到哪里去了呢?”

  “建卢浮宫、巴黎圣母院。石头堆在巴黎地面变成漂亮的房子,然后建造工人都埋到地下,代替原来石头的位置。很奇怪的感觉是不是?”安祖摸了把骷髅,回身问我。

  他其实是个漂亮的男孩儿,不怎么爱说话,有自己的内心世界,善良,几许身世造就的忧郁气质,并不妨碍他年轻而明亮的心。我并不知道,世事比想象复杂许多。他心里或许住着一个人,而那人未必是我。有好感是多么容易的事儿。

  置身于骷髅堆里,我妄自猜想。

  洞穴深处,越来越潮湿,地上积满水。我看到几个长满绿毛的骷髅,残缺的牙,两大黑窟窿。谁家的孩子那么不幸,被教士摆到这个位置。

  我们走了约莫半个小时,终于走到出口。按例搜查包,不少游客偷骷髅或腿骨,悄悄带回家。外面的阳光很温暖,天地空明,风落树间,树叶沙沙响。

  我们走在树影里,很久都没有说话。

  圣诞老人

  那年圣诞有雪,雪花落地,铺了薄薄一层,人踩过,路面结了冰。我们在冰上行走,有时故意侧滑一下,“哧溜”滑出好远。这里是巴黎16区。

  安祖的爷爷奶奶住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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