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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肚脐眼里倒香槟(6)

  夏夜。巴黎左岸的石子路,草影魆魆,路灯打不到这里。猫轻手轻脚的,发觉我跟着,它转身,双眼圆睁,在黑暗里发着光。可能是受了惊吓,猫跳入咖啡馆窗内,传来碗碟碰碎的清音。

  那是丽姿的猫。客人对咖啡馆内养猫有意见,丽姿偷偷养着。

  已经很晚了,阳光渐渐褪去,天空瞬间被搅成黑夜。安祖不在咖啡馆内,丽姿说他下午出去后再没回来。

  几乎每一天,他都会在学校门口等我,有时候课程安排有异,我出去时,他还在等,永远穿着很薄的衣服,或靠或站,耐心地等着,然后带我去他的咖啡馆吃晚饭。如果他母亲玉琴在馆内,他会带我去别处吃。两年下来,我对巴黎的美味了如指掌。

  整整两天,安祖没给我任何消息,电话也无人接听。我到咖啡馆后,在靠窗的位置坐下,玉琴笑笑:“喜欢坐这个位置啊?某某也喜欢坐这个位置呢。”

  某某是谁我当然清楚,安祖的前女友。自从他对我说“我什么都告诉你”之后,他把他的前几个女朋友也通通告诉了我,不管我想不想知道。玉琴正和林老板打离婚官司,最近越发阴阳怪气。她靠近我,说:“我这儿子对女朋友好,他待你和待前几个一样,只要是他女朋友,他都疼。你不特别。”

  刚拿出来的书重新塞回包里,我回去了。

  玉琴在身后叨唠:“留学生有什么了不起的,还不是一个个在我这里打工刷盘子赚点儿生活费,读那么多书,能赚几个钱,最后还得黑在这里。”

  丽姿说:“哥哥那几个女朋友我都没见过。”

  咖啡馆里还有几名客人,小圆桌子上碟覆碟,挤着咖啡杯和烟灰缸,巴黎人一顿晚饭可以从晚上8点吃到午夜。

  安祖还没回来。我在塞纳河边坐了很久,几艘游船打着强光,在河上缓慢游过。夜深,有点儿凉,回神时地铁已关门,安祖的咖啡馆也已闭灯。路灯高高悬起,抛洒下淡漠的光,有一点儿凄凉。

  丽姿的猫又出现了,“喵呜——”跳进树丛。

  咖啡馆亮了一角,安祖在忙着整理货柜,只有他一人。门半开,他站在灯光的断面里。“你来了。”他恍惚一句,忘了时间已晚。

  我说:“很晚了。”

  “是的,咖啡馆禁止超时营业,否则会被罚款。”他忽又问,“如果我一辈子都在这里经营咖啡馆,是不是没什么希望?”

  我吓一跳:“什么没希望?”

  “人生。”

  他竭力隐藏巨大的悲伤,在这漆黑冰凉的夜里,显得颓然、陌生。这两天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如果他不愿开口说,我也不愿意问。他跟他的家人尚有距离,我又会在哪个位置呢?我希望他快乐,回到那个即使穿得很少、手心依旧温热的安祖。

  咖啡机在黑暗里作响,他递给我一杯黑浓咖啡,小小的法式咖啡,两颗糖,一片饼干。在巴黎塞纳河的左岸。

  安祖说:“我应该不会在这咖啡馆里过一辈子。”我不声响,听他说。

  “我18岁时,母亲给我买下这个咖啡馆,我觉得自立是件好事,可以与他们保持距离。我……不厌恶这样的生活,可实在谈不上喜欢。这几年,我过得不算坏,可我总觉得丢了什么,觉得有些事在等我去完成,与目前的生活毫无关系。我不开心。”他一顿,“不是说和你在一起不开心。”

  我太理解他了,我曾经也觉得生活并非如我所愿,想换一个环境试试,于是我来到法国。同时我又不解,法国的学习环境合理宽松,他为什么不去读大学呢?

  安祖看着我,问:“24岁再读大学会不会太晚?”

  “不会。”我一点儿都没迟疑,“读到30岁,一个新开始。”

  “真的?”

  “你看我,20多岁开始读另一个专业。”

  “你已经有个大学文凭了。”

  “有等于没有。”我永远不会从事母亲替我选择的职业。我不想说这个,一提我就难过。安祖说,如果我支持他,他会继续上学。我不知道自己有心无意的几句话,会改变他的未来,从而改变我们的未来。

  安祖的爷爷这天去世,临走前他拉着安祖的手说了句话:“你其实可以再读一些书,做一些你真正喜欢的事,你还年轻……我看得出来,咖啡馆没带给你多少快乐。”

  爷爷的葬礼下周举行。

  拉雪兹神父墓园

  安祖的爷爷葬在拉雪兹神父墓园。墓园位于巴黎东北角的20区,是巴黎现存最大的地上公墓。爷爷葬在西南区其家族之墓里。

  刚下了场雨,玫瑰沉沉地耷拉着,灰色硬石,几株杂草,树倒长得很繁茂。爷爷的墓是新的,大理石擦得光华可鉴,送别的人刚刚离去。

  前两天,安祖问我,如果这世界最疼你的人去了,留你在这灰色世界,回到小时候那段惊惧的岁月,你悲伤、害怕,只能从地窖的缝隙窥探外面的世界时,你会怎样。我说,只能继续走下去,没别的选择。生老病死是常事,人生如此。

  安祖的亲生父亲也葬在这座公墓,他死于车祸,死后给这个极少谋面的儿子留了座公寓。安祖对父亲没有任何感情,即使知道他葬在这里,也不会刻意去看望。据说父亲的家人也很少来,估计其坟前很凄凉。

  安祖想一个人待会儿。

  公墓安静、诡异,像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树间洒落几声鸟语,仿佛地下亡灵窜动,窃窃私语着。我独自一人向深处走去。

  灰色的没有生气的坟墓,安嵌在树荫里,一路静寂无声。据说拿破仑时期,公墓大多位于巴黎市区,有传染疾病的忧患,拿破仑决定在这里建一座公墓,这里离旧时的巴黎市区很远,几乎没有人愿意安葬于此。于是,巴黎市政府决定大张旗鼓地把拉?封丹和莫里哀的遗体改葬到拉雪兹神父墓园,此后众人效仿。

  墓园葬有王尔德、肖邦、巴尔扎克等名人,包括国际歌的作者欧仁?鲍狄埃以及歌剧《卡门》的作者比才。肖邦的墓前跪着一个哭泣的少女雕塑,王尔德的坟前印满仰慕者的红唇。再往上走,玻璃保护着两座雪白雕塑,大理石墓碑刻着皇冠,她们是俄罗斯公主。还有几位华人的墓,其中有一位20岁早逝的女孩。

  他们来自世界各地,生前演绎各自人生,死后选择长眠巴黎。

  越往里走,墓地越古老、精致。我耐心阅读一个个碑文,有长寿而终的圆满人生,也有英年早逝的悲剧。一方墓地是一处归宿,皇室、贵族、名人、平民,都在这公墓里悄然化为尘埃。

  我走得有点儿远,已看不见安祖的背影。雨停后,太阳灼烧着树林,隐现一道浅虹。风有点儿冷,我莫名害怕,回去的路却找不到了。这时,一辆小车叮铃铃地开来,公墓巡逻人员见到我,用力摇铃,提醒道:“公墓将于半小时后关闭,请游客作好离开准备。”

  铃声极响,也不怕吵醒地下亡灵。小车开过去后,铃声在墓地里久久回荡。

  我以为很晚了,出了公墓才觉阳光温暖,花草生香。路上车来车往,孩子的笑声裹着面包的暖香传过来,阳光灿烂得有些刺眼。仿佛刚刚跨过生与死的临界点,来到了人间。

  安祖在外面等我,他牵着我的手往回走,手心温暖依旧。

  有些事,总会过去的,不是吗?

  爸爸妈妈,

  我是从哪里来的呀?

  牙医候诊室里堆满了儿童玩具。

  小女孩趴在父亲肩头,一头金发落在父亲的衬衣上,轻盈得仿佛要飘起来。她看着我,水蓝色的眼睛像深海那么蓝。

  她忽然问:“爸爸,我们去奶奶家,好吗?”

  年轻的父亲答:“好的,我的小跳蚤。”

  “爷爷也在家吗?”

  “在家,宝贝儿。”

  “妈妈也跟我们一起去吗?”

  “她会来的,我的小虾米。”

  “我想吃奶奶做的蛋糕,吃完后我会刷牙的。”

  “真乖,我的小鸡仔。”

  小女孩安静了一会儿,忽又问:“爸爸,我是从哪儿来的呀?”

  这样的问题,我也问过。答案不外乎是“垃圾堆里捡来的”“石头里蹦出来的”“咯吱窝里扯出来的”等,都是奇幻怪异而充满暴力的回答,毫无美感可言。更有甚者说:“你刚出生时,胳膊和腿都是分开的,后来用螺丝装好,不信,你转一下脚踝手腕,还会嘎吱嘎吱响呢!”同时,说者脸上还浮现出一点儿巫气的笑。

  我们的童年提心吊胆。

  我好奇,年轻的法国爸爸会如何回答女儿的问题呢?

  那位父亲说:“男孩是从圆白菜地里采的,女孩是从玫瑰花里摘的。”

  小女孩安静而满足。父亲给予的小小的梦,告诉所有人,她如玫瑰般美丽。长长人生路,即使布满玫瑰的刺,也要戴着玫瑰色眼镜看这世界。

  对女孩而言,赞美永远不会太多。

  真幸福。

  安祖的决定,

  巴黎怀旧之旅

  安祖问我想去巴黎哪里逛逛,我说该去的景点差不多都去过了,他决定带我去看一些私人珍藏的巴黎风景,那是小时候爷爷带他去过的地方。

  安祖执意要带我去,第一站是地铁1号线的Saint-Paul站,转过几条街道,来到一处静谧的空地,几个男孩在打篮球。一堵旧墙,砖石布满岁月风化的痕迹,今日,明日,时光流转,仿佛会一点点地消失。墙后的房子林立,在空间逼仄的巴黎,城墙依旧有它的位置。845年,维京人入侵巴黎,迫使巴黎人在城岛周围建起城墙;1356年,巴黎修建了第二道城墙。

  安祖问:“中国长城什么时候修建的?”

  我说:“比这个早一千多年吧,崇山峻岭的,工程量又大,苦多了。”说罢,我瞄他一眼:“这个根本不能和长城比。”

  “是吗?”安祖不服,心有他算,“我带你去看另一处私人景点。”

  离巴黎古城墙约十分钟的路程,安祖带我进圣保罗圣路易大教堂,进教堂,右边第二根大石柱上刻着几行字。年代久远,我还是能看出个大概:REPUBLIQUE FRANCAISE OU LA MORT!(法兰西共和国或者死亡!)

  19世纪的法国大革命,巴黎无数古迹遭到破坏,圣保罗圣路易大教堂的石柱上,被某个充满激情的革命者用红墨水描述心声,当着上帝的面,他要一个没有退路的选择!

  我的心一震。

  我问安祖:“历史上被斩首的那位皇后叫什么?”

  “Marie Antoinette(玛丽?安托瓦内特),”安祖问,“你想知道她的狗埋葬在什么地方吗?”

  “狗?”

  “一只叫Coco的宠物狗,它的归宿比它主人要好很多。”

  我们回到7区,地铁12号线的Assemblée Nationale站口出来,Rue de lille路,80号,我们在一扇墨绿巨大的门前站定,一面三色旗迎风飘扬,门口牌子上写着“国家改革部”。

  保安大汉直接亮了相:“你们想干什么?”

  我们该怎么说,为了看一只小狗的坟墓?这只狗葬在部长先生的院子里?

  我低问:“你确定里面有Coco的坟墓?”

  安祖很确定:“小时候爷爷带我进去看过,没错。”

  保安说里面没有小狗的坟墓。上帝好找,圣灵难求,安祖决定直接打电话找部长秘书。说明来意,电话那头也觉得不可思议。直到安祖说:“为了讨女朋友欢心,请帮个忙。”

  终于,在那个晴朗的日子里,墨绿色的大门开了。Coco的坟墓掩在绿草里,多少年了?300多年了吧,它尊贵的女主人的遗体曾被抛弃在万人坑里,它却有幸在老巴黎最优雅的地儿躲避风雨,没有妨碍到任何人。

  巴黎圣安娜路,日本人聚居区。

  日餐馆“国虎屋”前照例排着长队,我们挤在队伍里,空中飘过一场雨,湿了发,转眼阳光火辣辣地涂满整条街,又湿又热的空气纠缠于呼吸之间,队伍依旧静静的。安祖站在我身后,双手环着我的腰,下巴搁在我的肩上,向我耳边吹几句情话。他看上去心情很好,好像有什么话要对我说,而且迫不及待。

  我们坐下来吃热腾腾的乌冬面,他说:“我要去美国读书。”

  我没多想:“美国很好呀,什么时候走?”

  “没那么快,要申请学校和准备好多东西,下半年吧。”

  “准备读什么?”

  “金融。”

  “跟犹太人抢华尔街呀。”

  我忽然就笑不出来了。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吧?

  我以为,他会在巴黎上学。我做过玫瑰梦,幻想两人一起入学的情景,即使我们不在同一个学校,我们还在巴黎呀,可以一起去图书馆,一起参加学校组织的聚会,有很多年轻的同学和朋友,半夜大家一起在圣路易岛上喝个半醉。

  我有多么幼稚。

  他要去美国,大西洋的另一边。

  我有什么资格留他?我太清楚追梦的过程,3年前,我独自拖着个行李,头也不回地走出国门,我又有什么理由阻止他追梦?

  他要走了,这座城市开始展露它歇斯底里的一面。

  2008年5月12日

  5月的巴黎尚未暖透,清晨的阳光轻薄而浮躁,光线随时会隐去,消失。晨曦若晚霞,清晨是黄昏。我被安祖的电话惊醒,他说:“中国地震了,大地震。”我彻底清醒,起身上网。天灾人祸,尸骨遍野,万里之外的惨象。在这书里,我感谢所有给予问候的老师、同学和朋友,无论是物质援助或是心意表达,都是暖的。时光打磨着伤痛的棱角,但悲伤与愤怒都是烙印,挥之不去的。

  寥寥几句,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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