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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男朋友,女朋友(1)

  时间不知什么时候有了框架,一格一格地过,填满一格,下一格是什么样谁都不知道。安祖去美国的日子越来越近,他把咖啡馆完全交给妹妹,甚至将生父留给他的公寓挂牌出售。林老板气得龇牙咧嘴,安祖轻描淡写地说:“这个决定,我已经考虑很多年了。”他把所有的财产换成现金,他说很多东西本来就不属于他,失去的时候毫无感觉。

  他没有给自己任何退路,爷爷去世后,巴黎成了他急于想甩掉的包袱——我是这么想的。

  他花更多的时间陪我,陪我看歌剧,进巴黎有名的餐厅,有时候会领我进巴黎著名的春天商场,问我要不要名牌包,说好多女孩子都喜欢。我说:“LV,驴,驴包。”他哈哈大笑。

  他妈妈玉琴来见我,要我留住她儿子,不要让他走。我说无能为力,我只是他交往过的无数女朋友中的一个,他最爱的未必是我。我把咖啡馆里的话抛回给她。这个忙于离婚官司的女人,落了几滴眼泪后再没出现。

  有天,我们躺在蒙马特高地的草坪里,蓝蓝的天空有白云,云往前挪动的时候,我感觉地球在转。安祖问我:“我要走,你好像一点儿都不难过。”

  我白他一眼:“我难过死了,每天夜里起码要哭两个小时,关起门来哭得天昏地暗,你们都不知道的。”

  他笑:“你骗我。”

  “没骗你,我还特地去药店买了个冰敷的袋子,每天哭完敷眼睛消肿,所以看不出来。”

  “真看不出来,没一点儿痕迹。”

  “我还特地去中国超市买了好多大豆大米,补充体力。每天晚上有力气哭。”

  他突然蹦出一句:“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走?”

  我很快地回答他:“不可能的。”

  我在巴黎有自己的学业,我不可能将这几年的辛苦付诸东流,美国是很多人的梦,很多人,可能不包括我。安祖说:“很多中国人来法国的目的就是为了去美国,你真的一点儿都不想?”

  “如果去,也得等我毕业。”我说,“也许到那时,你甚至都想不起来我是谁。你会使劲想,想啊想——当初在巴黎交的女朋友叫什么名字来着……乔?”

  他的脸色变了。

  蒙马特高地的风很大,吹得人衣袂翩翩。附近有座“爱墙”,写满恋人的名字。巴黎还有座桥,桥栏拴满爱心锁。安祖从来不会随众玩这游戏,就像他从来不会说“我爱你”。好几个女朋友因为这习惯而与他分手,他有时也会莫名地问我:“你怎么不介意?”

  我说:“我只看行动,话说得再好听也没用。”他花好几个小时去华人街排队给我买一碗面,这比当场一句“我爱你”更让我心动。当然,我也想,很想,太想听他说一句“我爱你”,但我不能问,也永远不会问。

  然后,一天,他淋着雨,敲响我的门,说我不爱他。

  我没有开门,任他在雨里使劲按铃,我也不会开。安祖,你连巴黎的房子都卖了……雨过天晴,他又会像往常那样,说巴黎又有什么活动,带我一起去看。

  7月14日,法国国庆节,巴黎铁塔晚上有烟花。人很多,挤来挤去,我被挤到了别的地方,隔着人群,我能看到他,但我不能接近。这段日子的心酸兀地爆发,在烟花谢后,漆黑的夜幕里,眼泪仿佛不属于我,在我的眼里肆虐成灾。

  凌晨,人群终于散尽,埃菲尔铁塔渐渐失了光,变成一堆晨曦中的铁。在距离铁塔几公里的广场,他抱着我,要把我勒死似的,直到天空泛白。

  我多想说,安祖,别去美国。

  我还想说,你要走的话,带我一起走吧。你走后,谁陪我看烟花?巴黎太孤独了。

  对不起,缇娜

  缇娜是只狗,长卷毛母猎狗,纯种的格雷风猎犬。安祖刚将它领回家时,谁一碰扫把或其他棍子类的东西,它就哆嗦着躲开,地上一滩尿。缇娜很温顺,摸摸它的头,它会一直蹲在你旁边,摸的时候不能停,如果停了,它会把脑袋伸到你掌心下,要你继续抚摸它。它是不是想将这几年缺失的关爱一下子都要回来呢?

  缇娜5岁。它很小的时候被一个猎人买回家,成年时,猎人想要它和公犬生几只纯种猎犬,结果缇娜没怀孕。再大一些,猎人带它去打猎,它不追野猪,不追狐狸,连兔子都不追。当几条猎狗凶猛追赶猎物时,它就在旁看着,结果就是挨主人一顿揍。此后挨打成了家常便饭。

  对猎人来说,它什么用都没有。

  安祖有次去法国中部的一个朋友家,朋友是猎人的邻居,跟安祖说猎人准备今天处死他的母狗。缇娜在花园篱笆下挖了个洞,逃到朋友家里。安祖跟猎人交涉了下,将缇娜带回巴黎。生长在森林和庄园里的猎狗,对巴黎的车辆行人抱着新奇的态度,它不害怕,但很听话。当然,有时候会忍不住去草坪滚一身泥回家,或者在房子隐秘的地方如厕,经常惹得玉琴与林老板要安祖扔了这只狗。

  第一次是我带缇娜去猫狗美容院,剃掉长长的卷毛,它瘦得只剩下一排骨架。回来的路上,它不时斜眼瞅我,低头,很安静,似乎还有点儿害羞,像第一次进城的乡下姑娘,被人强迫穿上了最时髦的时装,而它大概觉得不适合它。美容院老板很喜欢缇娜,说这狗太温柔了,长着尖利的牙齿,却有着婴孩般温顺的眼神。

  猎人打它时,它完全可以自卫,一口咬断他的脖子,像猎狗咬断狮子的脖子一样。但它没有,它的世界没有一点儿暴力,它对野猪温柔,对狐狸温柔,对兔子温柔,对人也温柔。可它是猎狗。

  缇娜什么都吃,生菜、水果、狗粮、牛肉,包括面包屑,能装到肚子里的它都不拒绝,安祖叫它“吸尘器”。没几个星期,缇娜变得圆滚滚的,蹲坐时,整个肚子压向地面。林老板说:“巴黎怎么能养猎狗呢?这种狗,就需要几十公顷的地让它跑,有地方跑,它吃多少都不会胖。”他吓唬缇娜:“你这么胖,在中国早被人吃了。”

  有时,缇娜会在小花园刨个洞,它想自己出去遛遛,但巴黎不是森林,它曾经自由地狂奔在天地间。在这里,它只能窝在一角,看玻璃窗后的日升日落。

  缇娜越来越安静,它觉得在这个新家,没人会伤它。

  我们不想伤害它,但别无选择。

  安祖去美国前,把香街的房子卖了。活人各有归处,唯有缇娜孤零零地等着下家主人。玉琴、林老板、丽姿忽然之间远了,朋友中也没有适合收养的人选,我租的房子仅仅能塞得下自己。安祖决定带缇娜去宠物收养所。

  带缇娜上车时,它似乎觉察到了什么,怎么都不肯上车,它叫,很大声。安祖把它弄到后备箱,路上,一直有呜呜的低鸣声。

  管理收养所的老头是个瘸子,大概安祖给了他不少费用,老头把缇娜的笼子收拾得特别干净,有水有狗粮,稻草都是新鲜干燥的。“真是只漂亮的狗。”老头说。我环顾一下,这里有很多流浪狗,栓在笼子里等人收养,它们大多有点儿毛病,丑陋、独眼、凶狠,见人狂吠。缇娜很快会有人来领养的。

  老头说:“下家我已经找好了,是在外省,那人很喜欢狗,经常来我这里领养的,我们很熟。他有个大庄园,一切都没问题。你们不用担心。”

  他点着安祖递上的一叠现钞。

  当我拉着它进铁笼子时,安祖在外面,不肯进来。

  我觉得,这是我活到现在做过的最残忍的事。

  缇娜进了铁笼子,它看着我们叫,不停地叫,最后,整个收养所的狗都跟着叫。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它。它的下家主人是谁,我们无权知道。我希望老头说的话都是真的,那人有个大庄园,很爱狗,缇娜是只漂亮听话的狗,他当然会对它很好。

  如果它还活着,今年10岁了。

  对不起,缇娜。

  最接近上帝的地方

  在丽莎姐吞了我的住房押金后,我搬到蒙马特高地附近,依旧很小的房间,不过完全属于我,我的小浴缸、我的厨房。小房间大窗户,落地窗帘会随风飘满半个房间,我在窗口摆了个大花瓶,青粉淡红的中式花瓶,等我收拾好一切,觉得终于像个家了。

  我躺在地板上,窗外是圣心教堂,蓝天白云都是斜的。

  安祖的飞机在两天前起飞。我不想独自出现在巴黎的街头,我开始回忆。起飞前,他问我:“你一个人在巴黎怎么办?”

  我说:“你这么说好像你不回来了。”他说他会回来。转眼,我在巴黎3年了,3年后才知道巴黎原来只有我一个人,他不在。

  雪白的圣心教堂让我有种错觉,我觉得自己在印度,窗外是泰姬陵。离安祖越来越远。

  还是出去走走吧。

  那几个夏夜,我们之间没有任何没有离别的负担,蒙马特高地是我们相聚的最后场所。圣心教堂的广场上有很多画师,安祖把我按在椅子上,画师信手拈来一张画,那轻巧熟络的画笔,很快勾勒出我的轮廓。天已很暗,我还没看清画像,一阵风把画纸送到了高地下面,上面有我的画像,就像是我的一点儿灵魂随风去了,心里空了那么一点儿。

  我问过安祖:“圣心教堂的建筑风格一点儿都不法式,又圆又白。”

  他笑:“法式是什么样的?”

  “灰的、尖的,像巴黎的天气,一直灰蒙蒙的,如果有太阳,阳光尖辣尖辣的。”永远没有温和的过渡带,巴黎要么是碧绿与黄金的建筑,要么是灰凉的砖石。温暖,大概只存在在爱人的怀里,情人的眼里。

  是不是他走了,我才这么想?

  我重新去找那位画师,他大概记不得我是谁,说着与以前相同的话,让我坐好,落笔描出我的轮廓。我觉得这张画跟上次不一样——这次我没有笑。

  我又去看了爱墙。恰有对情侣在墙上描绘爱意,我有意站得远点儿。站得远,才能看得清。爱墙顶端画着一个半倚的蓝裙女孩,旁边有句话:爱不能强求,请保持理智。

  300多种语言的“我爱你”,其中有个中文的“爱”字,繁体,“爱”中还有“心”。

  圣心教堂也有颗“心”,我乱乱地想。待我回家时,那枝玫瑰挂在墙角,一缕阳光很轻地浮在它身上。转眼也3年了,搬了数次家,我一直带着它。

  打折季节,全城疯抢

  法国每年有两个打折季,1月和7月,每次持续1个月。衣服、箱包、鞋子等大打折,折扣一般在50%。通常是星期三为折扣第一天。

  巴黎人第一站通常是选著名的春天商场和老佛爷商场。打折第一天,商场刚开门,卷门才缓慢上升几十公分,就有人“滚”进了商场,真是弯腰“滚”进来的。同时呼朋唤友:“快,往那边!”——昨天已做好侦查工作。有首领,有士兵,队长指挥手下,对哪里有战利品了如指掌。巴黎人民对抗外敌时都没有这么奋勇。如果平时看中一套沙发,要2000欧元,这时就能1000欧元拿下。不过通常是看中的沙发不见了,你见到的是另外一些款式,不过不要紧,你永远能发现一些新的战利品,人心最经不起新鲜的诱惑,往往满载而归。

  全城疯狂之际,巴黎仍旧静悄悄的,响的是风中猎猎的打折旗,其余没有任何一点儿声音。没有广播里的“跳楼价”“出厂价”,地铁里没有多一点儿声响,只是人们的脚步快了些,手里的袋子多了些。如果你想买大牌箱包和化妆品,这时候就会发觉,大牌仍旧是大牌,一分钱不少。法国打折季通常是针对衣服鞋子,也有其他商品。不过打折的同时,新季商品已经上市,它们放在最醒目的地方,与打折品相比,异常漂亮。你看中时,店员微笑着说:“这是新品,不打折。”

  1个月后,旗帜撤销,货物重新标价,没回过神的人们会问一句:“打折是什么时候的事啊?”你也会看到曾经100欧元的货物,重新被标上200欧元。

  下一季,抢不抢?

  穿绿制服的老先生

  巴黎的垃圾桶在美国“9?11”事件之后全部换成了透明的塑料袋。在凉风习习的塞纳河边,会看到一只只毫无遮掩的透明塑料袋,装着汉堡壳、果核、饮料瓶、废纸……满溢出来。这时,你会惊叫一声,觉得现实与想象中的浪漫不符:巴黎好脏啊!

  一群游客簇拥过去,原先的垃圾又覆上垃圾。

  碰上个法国帅哥美女,他们英文不行,游客法语不通,想合影,于是比画着说:“You and me,咔嚓咔嚓?”

  “咔嚓”之后,垃圾也入了照片。或者还有个穿绿制服的老先生,在游客身后,默默地捡起一只飘在地上的塑料袋,姿势凝固在风里,他的背后是法国文学院。

  他经常来,大概六七十岁,满头白发,行动迟缓而闲适。经常看着一群群兴奋的游客们穿过大道,穿过桥,然后他在他们身后捡垃圾。身上的绿制服是标志,有点儿旧了,我的教授们也穿这样的衣服。他从不说话,眉间微锁,费劲弯腰,捡完垃圾后,双手交叉背后,慢慢踱开。也许他想了千万遍:他年轻时,巴黎不是这样子的。

  美丽的风景不应该被垃圾玷污。

  钱,钱,钱

  留学国外,必备的条件是什么?人、目标和钱。

  如果家里钱多得花不完,那么在法国可以安心顺利地读完学业;家里有点儿钱,可以让父母支持一部分,自己在这儿赚一部分;如果家里完全没钱,或者父母不同意你留学法国,那么只能靠自己。

  我记得自己打的第一份工是卖衣服和饰品,让朋友从国内捎带衣服过来,自己在华人网站上卖,通常很便宜,几欧十几欧的都有。有次回国,我备了个大行李,塞满后还得往自己身上套,一件接一件,套得肌肉发紧发酸,能穿多少是多少,想着这件可以给我买碗面条,那件可以交水电费……动力无穷,那段日子竟也过来了。

  我至今仍清晰地记得,我与一个买衣服的女人约好在RER(区域特快铁路)线某站交易,她很满意衣服,付了钱。我在钢筋水泥交错的地下站转得晕头转向,找钱时多找了5块钱,我很快发觉,不过那个女人竟然开始跑,我岂肯罢休,她越跑我越来劲,两人在巴黎地下站台玩着猫捉老鼠的游戏,结果她成功逃脱。多年后想想,两人这是何必呢,才5块钱……

  我摆过摊,我联系了一位资深摊主,让我跟她一起摆,摊主手把手教我,货物要怎么摆才能吸引顾客,那是我做过的最短的工作,才几个小时。以前住在阿美家里,因阿美埋怨我浪费她的电,而我又不能跟孕妇吵架,独自跑出来,在塞纳河边坐到很晚,错过了地铁的末班车,惊恐、无助、眼泪滚滚之际,遇见一对在3区做生意的母女,她们跟我是老乡。妈妈40来岁,女儿20岁,高中毕业便跟母亲一起打理生意。她们是我见过的最和善的商人。

  妈妈叫阿春,她笑我的狼狈样,说:“当初我们偷渡出国去意大利,那时什么都没有,两夫妻拖着几个孩子,是乞讨过来的,到法国后才开始做生意。你这点儿小事不算什么啦!”

  女儿爱丽丝的母语是浙江方言和意大利语。

  阿春脾气暴,性直,心软,她说:“我把你当外甥女看。”

  我周末去她们家打工,看店,也会帮她用电脑结账。她们给我的都是法国法定的工资,1个月,4个周末下来,竟然足够生存。爱丽丝很快与一个同乡的男孩子结婚,她才20岁,结婚后帮助夫家打点生意,阿春的店里人手变换,我才去找另一份工作。临走前,阿春说:“下次想来就来。”

  我做得最长的一份工是教小孩子中文。孩子是中法混血,爸爸从事奢侈品工作,妈妈是中国代理商,想给孩子们找个中文家教。她仔细地问我在法国读的哪所大学,在国内读的哪所大学后,把两个小男孩交给了我。哥哥是正常的小孩,有点儿调皮,教的东西隔天忘得一干二净;弟弟轻微自闭,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过是个非常非常聪明的小孩儿,无论多久之前我教过他的东西,他都记得,一字不差。如果父母很忙,他们就叫我在家帮忙看小孩。妈妈时不时送我几个大牌的剩货,但大多我会立即转卖掉——我真的是太需要钱了。

  这份工作我很喜欢,轻松自由,收入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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