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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男朋友,女朋友(3)

  艾文琳娜经常向我借笔记或作业。相反,她的学习成绩非常优秀,即使经常缺课,考试或论文总能拿优秀,她是一个能够放纵自己的人,放纵思维,放纵爱情,放纵感觉,放纵身边所有的一切。任性去爱,尽情去学习的人,往往有意想不到的结果。

  她的脚踝纹了只猫咪,我才发现。

  艾文琳娜有点儿抱歉:“我想到你住这儿就来了……我父母今天来巴黎,我不想见他们。”

  她因为男朋友的事情,与父母起了摩擦。跟男友交往已有6年。6年前,艾文琳娜的父亲就说:“如果你继续跟那个男人交往,就别再回家,我们就当没有你这个女儿!”正处叛逆期的艾文琳娜果真与父母不再往来,转眼6年,她一直跟男友在一起。

  果然什么都阻挡不了人类繁衍的步伐。

  她说:“乔,你知道吗,我从高中开始就跟他在一起了,我一直在赚钱养自己!”

  她擅自打开我的冰箱,拿出一瓶我作为调料的廉价红酒,咕噜噜灌了下去。她酒量极大,不怕醉。我看得出,她不快乐,不仅仅是因为父母来巴黎找她,而是,她跟男友相处得不快乐。“6年了,人都说7年之痒,提早1年我们就痒了,他劈腿了。”艾文琳娜说。

  我只能听她发牢骚。

  她继续说:“其实他很早以前就劈腿了,别以为我不知道,我很早之前就知道,我以为他只是玩玩的,没想到他一直玩我!”

  我说:“也许你父母是有道理的。”

  艾文琳娜冷笑:“他们也是自私的人,否则怎么6年都对我不闻不问?”

  “今天他们来了啊。”

  “他们来看我的笑话而已。”

  “怎么能这么想?”

  “我只能这么想,我父母得知我与男友分手后,第一句话就是:‘谁让你当初不听我们的话,现在后悔了吧?’他们根本不在乎我的感受,只想证明他们是正确的,我永远只能听他们的话!”

  我说:“你这6年间没主动联系过他们?”

  “有,当然有。我会打电话给他们,可他们很冷,永远是‘除非你跟那个男人分手,否则别再来见我们’这样的话。”她说,“乔,你也以为我浪费了6年时间跟一个人渣在一起,是吧?不,我没有这么认为,跟他在一起时我很快乐,快乐的6年,这些快乐在别人那里得不到,所以我一点儿都不后悔。”

  “那你为什么难过?”

  艾文琳娜歪着脑子想了会儿,瞪我:“被甩的是我!”

  “祝贺你重获自由身。”

  “对,值得庆祝。”她似乎想开了。

  半夜,月光浸湿窗帘,整个房间漾着水般的半透明光。艾文琳娜摇醒我:“你们中国人是不是都会算命?帮我算一下我的下个男朋友什么时候出现。”

  她真是任性而为,我说我不是神婆。

  艾文琳娜不肯罢休,说:“网上肯定有,帮我算一下。”

  我只好装模作样地打开电脑,搞一通,然后说:“网站说,如果你想找到下个男朋友,必须得与父母搞好关系。”

  之后,我倒头便睡。

  第二天一大早,艾文琳娜不告而别。没几天,同学之间传出了关于她的闲话,说她终于跟那个古怪的男朋友分手了,也跟父母见了面。

  “她爸爸见到她时,都哭了。”不知谁说的话。

  艾文琳娜没怎么变,依旧我行我素,向我借笔记,偶尔旷课,成绩一如既往得好。没多久,听说她又交了个不甚得父母欢心的男朋友,新男友玩摇滚乐。

  Facebook,非死不可

  如果我没那么重的好奇心去点开安祖的Facebook,我想我们可能会走得更远一些。安祖问过我:“你有没有Facebook?”我说没有,国内的朋友都不用这个,所以我一般不看。但我还是注册了一个,不过没加任何人。

  去美国后,安祖经常打电话给我,发邮件,在MSN上聊着。他跟我说他的同学大多比他小,不过也有几个特别老的。我说我也是这样的情况。我觉得他仍然在我身边,没多久会回来的。直到某天,我鬼使神差地点开了他的Facebook。

  他更新不多,好几天才一两句话,几张图片。最近的更新下面,有人留言,说:“宝贝儿,昨晚的聚会真开心。”

  看图片,是个晒成铜色的热辣白人女孩儿,叫妮可。妮可是他的前女友。他跟我说过,以前交过一个说英语的女朋友,他为了听懂英语,每天听广播,读报纸,没两个月就全会了。我认为他是在炫耀,法语和英语本身就很接近。我以为妮可是个英国女孩儿,没想到是美国人。我还特地翻了翻她的Facebook,一个和我完全不一样的女人。

  所幸我不是替代品。也许安祖就喜欢这一类型的,胸臀凸得夸张,金发,热辣。人人都有私密的偏好,跟人的偏好斗,怎么都赢不了。

  17岁时的恋人,再见时,会有什么感觉?旧情重燃?还是惊呼一记:哎呦,老了啊!

  安祖的情况显然是前者。我甚至觉得,他不是因为爷爷的话才去美国读书,而是那里有他念念不忘的旧情人。他对我多好啊,对我真的好,什么都让着我……是不是没有感情,才什么都不计较,因为从不放心上?

  心痛的感觉是个人都体会过,我不想多说。

  那天我什么都没做,躺在家里等他的电话。

  时间一到,电话铃响。他问我今天过得怎样,我说遇到了一件奇怪的事儿。他问什么事,我说:“如果异性朋友叫我‘宝贝儿’,是不是有点儿过?”

  他说太过分了,除非那人是我爸!

  我爸从没有这么叫过我。

  我又说:“你在美国有段时间了,有没有交到女朋友?”

  他说没有。我说:“情人也没有?前女友呢?”一阵沉默,我说:“安祖,你说过,什么都告诉我。其实这点儿小事没什么,你说吧。”

  他怎么可能完全忘了前段感情呢?这种事只有女人才做得到。我真讨厌电话里长久的沉默,我在等他的回答,他本来可以撒谎,但他没有。他说妮可是他的前女友,现在跟他在一起,他不想对我撒谎。

  我说:“那就这样吧,也没必要再联系了。”

  我挂了电话。

  此后我删除了所有的联系方式,换了号码。我一直想着他能够说几句虚假温暖的话哄哄我也好,哄着哄着我就当真了。他说不想撒谎,我认为撒谎是人性。安祖,畜生也不会撒谎,是不是?

  就在分手后的某一天,忽然下起了大雨,同在屋檐下避雨的大叔说了句:“好大的雨,跟母牛撒尿似的。”这样的话,安祖以前也说过,眼泪就那么下来了,雨哗啦啦下着,我冲进雨里。

  街上有个老头打伞路过,很老的老头,我觉得他快被大雨压垮了,一步一步慢慢挪着。他停下来看我,看着我哭。我想,他一定知道我为什么哭,一定很羡慕我。羡慕青春时爱与痛的经历,就像我羡慕刚出生的孩子,有着对整个世界任性的权利。我转念一想,他说不定很想笑,觉得我傻乎乎的——多大的事情呀,人生以后的麻烦还多着呢。

  是呀,失恋才多大的事儿呀。

  病

  我坐下,清晨的阳光溪水似的流进教室里,无叶无风的窗外,又是一个冬季。手机“滴”的一声,一条短信。

  外公走了。

  4年后的春天,也是一条短信,外婆走了。

  我在巴黎的7年里,唯留着这两条短信。我知道人生终有一别,没想到这么匆忙,这么遥远——飞回去也要12个小时,人要走的时候,留不住的。

  那天的课,老师说的法语我一个词儿都不懂,真听不懂,像几年前刚学的那样,完完全全是陌生的语言。由于没能回答好问题,老师很生气,说这么基础的东西都没掌握好——偏偏这些批评我都听得懂。他相当失望,我也是。我没解释,坐在角落里,安静得像根委靡接近枯萎的秋草。

  我觉察到异样是在两天后,我以为睡不好,整个人被抽筋剥骨了似的,软得连站着都没力气。背后有块儿地方,一摸,一片疹子。我打电话给医生,要定个日期。法国人急不了,看病都得先约好哪天哪时,俗称RDV,除非是马上要见上帝了,救护车才会来。

  皮肤科的老医生说下个月才有空,看病的人排队都排到圣诞节了。我又打给另一个医生,很年轻的声音,他说今天就可以来。

  刚出校门的毕业生,我大概是他第一个病人,接待得很谨慎。他说我背部这东西叫“zona”,拉丁文,湿疹。疹子也有好多种。他给我检查全身皮肤,当我把裤腿卷起来时,发现小腿肚也有一片疹子,跟背部的不一样,红疹自脚尖开始,呈螺旋形攀爬到腿肚子上。这病生得滑稽而富有几何美感。

  年轻的男医生说:“这病无药可医。”

  我躺在诊床上,看着窗外风雪欲来的天空,想着该怎么跟这世界说拜拜。

  年轻的男医生说:“它自己会好的。”

  我问:“不是说无药可医么?”

  他说:“目前没有药可以治,但它自己会好。”

  “会传染吗?”

  “不会。”

  “这是什么病?”

  “不知道,医学界还没有给出一个原因,但它自己会好,别担心。”他说,“痒了不要挠,就不会留印子。”

  我欲哭无泪,昨晚疯狂地挠了一夜。

  年轻的医生给我开了盒治疗背部湿疹的药,我去药店买时,药师噼里啪啦地敲了通电脑,说:“100欧元。”一小盒药,100欧元。

  我问:“可以报销吗?”

  药师说:“当然,如果有医疗卡,这药可以全部报销。”

  我递上绿色的全民医疗卡。在法国,不管是法国公民还是外国人,只要有合法居留权,都会拥有一张绿色的医疗卡,报销项目分得极细,不过一视同仁。

  还没放假,我还得继续上学,放假前还要考试。巴黎很少下雪,刚来的那年下了场雪后,雪花变得不通人情,极少再来光顾,就像那年的人,似乎不会再来了。

  很累,要上学,还得挣钱养活自己。我多么想像三毛小说里写的那样,把书往雪里一埋,什么都不顾,然后在火车站碰到一位极帅极帅的军官,来一段倾城的爱恋。那是上个世纪80年代的德国,我在30多年后的巴黎,巴黎连雪都不肯下。

  我记得有人送我回来,那人的发色像火,在寒冷的天里烧着。

  安祖的头发是黑的,跟我一样。

  我一回家就躺倒了,那人说会替我向老师请两天假,什么都不用担心。这不是梦,我的心一下子着地,在睡梦里疯狂地休息去了。

  凌晨,天还没亮。灯一直开着,我没力气去关,昏昏沉沉地梦了又醒,醒了又梦。我清楚地记得,室内那盏灯爆着火花,毕剥不停,我的眼皮很沉重,脑子很清楚。

  小姨站在我的床边,一身灰蓝色的休闲衣,如烟浮动。她问我:“你今年20岁吧?”

  “我25了,姨。”

  “哦……”一声沉重的叹息,“我死了已经5年了啊……”

  很怕很怕,那感觉是如此清晰,我就是不敢睁开眼睛。

  几年前,小姨因车祸走了,留下丈夫和3个孩子。现在,孩子们都上大学了,他们也早已有了年轻的新妈妈。

  我说:“姨,外公走了。”

  她点点头,无悲无喜。她问我为什么不去上学,我说我病了,请假两天。这一次,梦境那么清晰,她站着,很瘦小,小姨的个子本来就小,梦里的她仿佛被风吹成了一道纤弱的剪影。我对自己说,那是因为我长得高吧……

  我陆陆续续几次梦见她,都是在这里,离家很远的地方。

  她很少夸我,给我打过毛衣,一件白底蓝紫色织花的小毛衣。我不记得那时我多大,还未上小学吧,她的新房落成不久,家里永远有着一堆理不齐的会计凭证和最时尚高档的家具。从未和她谈过知心的话,回首依稀中,管束得比母亲还紧。

  讨厌过她。

  很多年后,妹妹突然对我说,她现在还是觉得小姨最好。

  姨,我在这里很好啊,还是你终究有什么话未来得及对我说?

  “继续上学。”那是她在梦境里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清晨,那一点点的光攀过窗沿,染着窗帘,最后倾倒在室内,注满整个房间。弟弟的空间更新了一篇文章:“……火葬场,外公的遗体烧了很久……”

  外公太想小姨了,他想再看看他的小女儿,所以迫不及待地走了。

  我睁开眼睛,觉得四肢尚在。病痛和梦一同消失,剩下的还是那个欲转不转的巴黎,我必须用自己的力量推着它,它才会前进一点点。

  我的腿留了疤,浅棕色螺旋形的花纹,绕着小腿肚,从脚背一直绕到膝盖。留给我的,还有那个梦。它永远存在。

  患有抑郁症的天使

  安娜是我的同学,住在巴黎9区的Saint Georges。她有一头火红的长发,和她妈妈一模一样。我得空时,经常去她家,跟她和她妈妈一起烘焙饼干,泡一壶茶,聊学校里的趣事。

  她妈妈叫约瑟琳。第一次去她们家时,由于时间太晚,我便留宿,约瑟琳拿出一套崭新的内衣,说是给我换洗用的。那天,我看见约瑟琳在厨房里端着水杯,往嘴里塞很多药片。安娜说,她妈妈有抑郁症。

  我看不出来。约瑟琳总是微笑,很亲和的笑容。背着生病的我时,去学校替我请假时,一直都有美好的笑容。她总能轻易发觉我的忧伤,很敏感的,一点点都能发觉,像调香师捕捉到空气中一丝一缕的香,别的人闻不到。

  她会问:“那个男孩还联系你吗?”

  我说没有。约瑟琳见过安祖,她挺喜欢他。她说:“如果真喜欢他,就把他追回来;如果真能放下,那就可以开始另一场恋爱了。”

  我不是一个一点儿忧伤就可以写满整张脸的人,可约瑟琳很清楚我的心思。她时不时会找我说说安祖,她说如果哪一天我提不提他心情都一样,差不多等于忘了。然后她说:“试着和其他男孩交往看看,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特殊的魅力。”

  我还没有忘记,于是觉得谁都不如安祖。烦了,会推开所有人,蹦到很远的地方,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拒绝任何人打扰。但又不愿意承认,错的不是我,为什么偏是我受折磨?也许本来就没有对错,一切归于运气,原不原谅是另一回事。

  渐渐地,我就不愿提他了。

  一天,安娜红着眼对我说,她妈妈自杀了。

  约瑟琳把家里所有的药片都找出来,混合好,一把接一把地吞掉。等到家人发现时,已经太晚了。起因是一件小事,约瑟琳与丈夫吵架。安娜并不认为是父亲的错,她说妈妈已经尝试过很多次自杀。她还说:“死亡对她来说是种解脱。”

  我去医院时,约瑟琳已经死了。隔着急救室的玻璃,我看见约瑟琳肿胀了3倍的身体,发蓝胀紫的,像一具受尽折磨后被主人草草遗弃的皮囊。她就那样躺着,毫无美感,毫无生气。她曾背过我啊……那天病重时,梦里相见的红发,原来是约瑟琳。现在她死了。

  约瑟琳的骨灰被撒在她祖母的坟前。这是她的遗愿。

  很多事情,偏偏要经历死亡才明白。

  葬礼结束时,安娜跟我说起约瑟琳的过去。约瑟琳的母亲,也就是安娜的外祖母,是个生活放纵的女人,前后跟不同男人生下5个孩子,约瑟琳是她的第二个女儿。约瑟琳从小无依无靠,父亲是酒鬼,母亲是浪女,没人照顾她的生活。大雪天赤脚抱着弟弟,没有吃的,去偷生猪肉,被人逮到差点儿打死……没有爱,时间也会流逝,人也会长大。约瑟琳恋爱,结婚,但她的生活里总是缺少什么,她不停地向母亲索取爱,得到的总不如愿。

  “每次跟外婆打完电话,我妈妈就哭,哭很长时间。”安娜说,“她总是活在过去。”

  她待人极好,珍惜世间一切温暖却不留恋。约瑟琳只不过想得到生养她的人的承认,得不到便怀疑自己存在的价值。她得不到,却忘不了。

  安娜说起她的几个舅舅和姨妈:“我妈妈帮我舅舅找了份工作,但我舅舅不愿意干,我妈妈就让他暂时住我家;另一个舅舅酗酒,死于酒精中毒;还有个姨妈,十多年没联系了。我妈妈为他们做了很多事,人死后,他们极少与我家来往。”

  那个生了5个孩子的女人,听闻女儿死讯后,与安娜再无联系。

  约瑟琳走后的某天,安娜突然问我:“为什么我妈妈忘不了过去?她为什么不尝试忘掉?”

  她一定尝试过,努力过。可在约瑟琳的世界里,她冷,她饿,无时无刻不在受折磨。我们温饱有余,站在阳光充足的地方,真诚而轻描淡写的一句:“忘了吧。”

  你能忘掉寒冷,忘掉饥饿吗?抑郁症患者的世界,有谁能懂。

  安娜不懂,我也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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