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男朋友,女朋友(7)
我微笑,温柔而礼貌。“创意不错。”我说。他很开心,就为了等我夸他,跑这么多路买一个土里土气的玩具,像他对部长先生说的“为了讨女朋友欢心”那样。可那时我多爱他呀……我的安祖曾是黎明的英雄,朝阳下的神。
若我不爱,他就成了相识的路人,渐渐退为影子,退回初见时,树荫里的黑影。与他走过的巴黎无数的路,见过的无数风景,埃菲尔铁塔、卢浮宫、香榭丽舍、地下坟墓、红磨坊……又变成了简单的风景。爱与不爱的天空,原来差别这么大。
房间里很黑,星星在转,已毫无意义。安祖吻了吻我,他的吻一直都是轻柔冰凉的,怎么也热烈不起来。我说:“我要走了,明天上课,论文还没写完。”他问:“留下来,可以吗?”我脑子里晃过“让驴磕”教授的脸,让我害怕的是他的话——“这点儿作业都做不完,还想当作家。”然后哼出一串轻蔑的笑。我的作业比什么都重要。
安祖说:“法文作业吗?我可以帮你。”
房间很黑,他的脸模模糊糊的。安祖,你以为我还是那个刚来法国学法语的傻女孩吗?还是那个仅仅因为分不清过去完成式和未完成过去式而痛苦不堪的新生?我明天要在礼堂里向同学们用法语介绍金庸的《天龙八部》。你帮过我,谢谢,我只能靠自己。
我想回去,脚步比心思行动得更早。
他在我后面追了一会儿,我没有停,他便没有继续追。
地铁里很亮,安祖想送我回家,我说不必了,现在住的地方很安全。他站在闸口,看着我,地铁呼啸而过。那个咖啡馆的小老板、美国名牌大学的高材生,给我快乐痛苦、让我思念成疾而后心灰意冷的安祖,在巴黎地铁10号线的Sèvres Babylone站,与我用眼神道声离别。
我想,他一定很早就明白了。
他以后会很好的,我们都会很好的。
再见,安祖。
一念爱,一念恨
有个故事,是我在巴黎,一点一滴写下来的。是个民国故事。有人曾问我:“你在巴黎怎么写的民国故事?”的确,我住在巴黎旧区的老房子里,有一扇落地窗,窗外是巴黎式的车水马龙,空气中流着香水味,若窗前有花,花是玫瑰而非牡丹。街角卖的是长棍面包而非柴板馄饨,淑女们穿的是时装而非旗袍,连问候都没有一句中文。如我关上窗,床头墙角摆的也大多是法文书,生存的角落里没有任何那个时代的痕迹。
但心里有。
每每夜晚降临,故事里的他们就来会我,很优雅很古典的剪影,大多随我的想象而起伏不定,又随我的文字定型。我往往没有时间与他们长相厮守,于是点滴落笔都足显珍贵。在千忙万忙的学习中挤出一个安静的夜晚写这个故事,愈觉奢侈,像是一个人在巴黎偷偷地欣赏一部自制的电影。这个角落只属于我,我委身于狭小的空间,想象却驰骋在万里高空,遥远的时空距离产生不可思议的美,这本身就是一种自我的享受。
小说已完成,一部在巴黎完成的,与巴黎毫无关系的小说。
一念爱,一念恨,一念陌路天涯,一念厮守终生。
我的《一念春》。
夜深了,黑暗柔软地压下来。
玉兰花谢得早,夜风一抄,纷纷阔阔的花瓣飘卷了大半个园子。
女人的哭声自深处传来,遥远地,被风吹得若断若续。
尹芝琪擎了风灯,光弧划过她的脸,照亮一轮冰冷的笑。
她知道谁在那儿。
尹家像一座漂亮的宫殿,洋房掩映在香樟树林里,大道是给汽车跑的,小径纵横曲折,连着所有的房间,荷花池里金鱼拂着银尾,梦一般轻。
尹芝琪绕过秋草亭,玻璃暖房露出一角,里面养着玫瑰、牡丹和兰花;一片苍翠的松树林掩着马厩,亮着灯的小屋是裁缝间。伙食房的佣人们正在做消夜,桌上堆满了面包和葡萄。
这里的灯光是最亮的,再往里走,小径漆黑如幽林。
尹芝琪跑了几步,洋纱裙袍翩飞,露出细小的脚踝。黑漆漆的树林张阔如雾。
夜鸟闻得人声,扑棱棱闪去踪迹。
这里已是另外一番景致。几株桃树,一丛青竹,朱漆髹的门,布帘随风微微摆动,挑落一抹宝蓝。
静得像座古墓,只是灯还亮着。
呼吸急促起来,尹芝琪听见自己兴奋的心跳声。她推门而入,古旧楼梯吱吱呀呀地响,灰尘在光线里狂卷飞舞,光洒落在老式的前朝家具上,一对红联,墨字恍惚浮出纸面。
十里洋场,尹家是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尹芝琪从小就有着无上的宠爱,她从不相信父母还有一个女儿。听闻多了个妹妹时,她心如刀绞。
那年她5岁。她刚刚学会用叉子,便扬起手说要杀了这个妹妹。母亲尹氏让着大女儿,索性让她们姐妹分别住在园子的两端,吃住都不在一起。尹家这么大,两人见面的机会少之又少。
这一晃,便是十多年。她对突然出现的妹妹始终不能释怀。
风灯晃荡着,光影拖亮前面的路。这里的环境怎么能跟自己住的楼房比?尹芝琪兴奋地想着,脚步松懈下来,发出吧嗒吧嗒的声响。
她一抬头,惊呼:“你——”
尹媛就站在楼口,一袭旗袍挣扎出夜色,艳丽得像个精美的木偶娃娃。
尹芝琪无数次地想象过,从夜里若断若续的哭声,从佣人们暧昧的细语里,她以为尹媛是柔弱的、可怜的,会无限艳羡自己身上新买的洋装,然后讨好她,说着奉承的话。
可尹芝琪看到的是一双清冷的眼,没有任何情绪,稳稳接住她的视线。
她们多久没见了,谁也不知道。
尹媛扶住楼梯,手腕滑落一只水金花镯子,一点红唇微然挑出笑意,眉眼斜斜地飞了出去。她这样站着,像枝倾斜的花枝,千娇百媚。她非但没有讨好的意图,从尹媛清浅的笑影里,尹芝琪读出了什么,细细品味下,竟然是恨。
一阵风敏感地吹过,像只清臒的手,撩起旗袍一角。
空空荡荡的,尹芝琪看不见尹媛的脚。
……
——《一念春》
毕业前夕的游戏
那天下午,风很暖和,阳光被树叶切割后抖落下来,光斑点点移到窗前的课桌上。同学们都在,有时就这么奇怪,没有课的下午,大家偏偏都在,仿佛一定要向离别有个交代。让?吕克先生也在,窗户都开着,风特别舒服,离别的季节又到了。女同学们带了自制的饼干糕点,男同学买了香槟酒,东西堆在桌上,像是最后的聚餐。
艾文琳娜忽然问:“不会恰巧只有13个人吧?”
大家笑她的乌鸦嘴。
让吕克先生说:“这样吧,大家玩一个游戏。每人准备一张纸和一支笔。大家一起学习有好几年了,是否有一位同学让你印象特别深刻?把你对他或她的评价悄悄写下来,然后交给我,由我读出来,让大家猜所描写的是哪位同学。不论评价好坏我都会读,如果特别坏也不要紧,反正再见面也不知何时何地,而且,也不知道是哪位同学写的,所以有仇赶紧报。”
大家都赞成。
第一张纸条,让卢克念道:“他头发是黑的,很短,人很勤奋,就是有点儿爱钻牛角尖,不喜欢别人拼错他的名字。不过这位同学,如果我能够说流利的韩语,我是不会把‘kim’读成‘king’的。当然,你用那特大号口音拼错我的姓名时,我从来没有怪过你。看在上帝的分上,别再怪我了,同时希望你能活得轻松点儿。”
目光嗖嗖嗖抛向金基男,这位从语言班开始就和我同班的韩国同学,此时面红耳赤。
第二张纸条:“你有最美丽的红发,最温柔的笑容,最棒的饼干制作手艺。我最熟悉的巴黎角落,大概就是你家的厨房,那里有明亮的阳光和甜美的芬芳。我想谁那么有福气,能把你娶回家,你会是最贤惠的妻子,最温柔的妈妈,最慈爱的祖母……我说这么多好话并不是因为吃了你很多饼干。我希望你永远快乐。”
这是我写的,安娜,祝你永远快乐。天堂不比人世,约瑟琳也会快乐的。
游戏继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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