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派出所(1)
陈星坐在四川境内的一条路边。这大概是一条国道,编号却早忘了:也许是108,也许是212。说实话,如果不是午饭在嘴里留下了浓郁的麻辣味道,他连自己身在四川都忘了。路边山清水秀,路上尘土飞扬;他背靠山清水秀,面对尘土飞扬。
慢慢抽着一颗“都宝”香烟,陈星麻木地数着几米之外隆隆滚过的车轮。在这种国道上滚动的,大都是“红岩”或者“斯泰尔”重型卡车的加宽加大轮胎:一往无前,所向披靡。当然也有农用三轮车的轮胎,又小又旧、时常亏气。因为长期这样坐在路边,陈星恍惚觉得轮胎也像人的脸,是有表情的。有的乐观积极,有的不堪重负。但不论表情如何,轮胎组成的长流只能带给人一种联想,那就是历史的车轮滚滚他妈的向前。
他这个用脚走遍千山万水的人,也注定要被轮胎们碾过吗?
就在这个阳光透过尘土落在脸上的下午,陈星不知不觉又开始了回忆。他的回忆也总是从某一天的下午开始。但当时究竟是阴是晴,是安静是喧哗,他却又忘了。他和张红旗的缘分就是从那样一个模糊的下午开始的。
那时他年方17。
事情还要从他第一次被抓进派出所说起。
那天下午,陈星和小北从人大附中的正门踱出来,到中关村的小胡同里去吃一碗“板儿面”。“板儿面”顾名思义,就是一种又硬又宽的面条。面里没有两丝儿肉,但脏乎乎的味道很浓,面汤像是在泔水桶里熬出来。
“板儿面”还让他们想起了“板儿带”,那是一种老式人造革武装带。作为军人和退伍军人的后代,陈星和小北对那东西很熟——小时候惹了祸,都要被父亲用板儿带啪啪地抽。如果祸惹得太大,则用黄铜的皮带头来抽。那样的话,声音也就不是啪啪的了。
很快吃完“板儿面”,他们便蹲在小饭馆的门口抽烟。抽的是两块五一包的“都宝”。那时候,他们都穿着一件油脂麻花的军大衣,脚上蹬着一双裂了口的军用皮靴。这是北京西北部流氓学生的标准服装,因此饭馆老板很紧张地盯着他们。
“不用看着我们。我们给钱,给钱。”小北对老板说。
老板操着安徽普通话说:“那你们现在给。”
陈星把手伸进军大衣里摸了摸,小北也同样摸了摸。摸了一会儿,他们说:“我们想再喝碗汤。”
老板赌气地把两碗面汤顿在他们面前,这倒让他们不好意思了。他们垂下头,开始抽第二颗“都宝”烟。每人面前一个粗瓷大碗,好像两条拴在门口的绿色大狼狗。
盯着逐渐结出油壳儿的面汤,小北问陈星:“古力怎么还没来?你说丫是不是涮咱们呢?”
陈星说:“反正丫给我带话儿,说有事儿找咱俩帮忙。”
太阳开始西下,脏乱差的小胡同被染上了一层唯美的桔黄色。大团阴影转瞬即逝地移动,不远处的一滩污水被照得熠熠生辉。两个流氓学生的眉毛、嘴唇上的绒毛都被镀上了一层金。
就这么又蹲了半个小时。小北不停地抱怨:“都快把我屎蹲出来啦。”小饭馆的老板也在一旁抱怨:“面钱还没给呢——没有就直说。”
在一片抱怨声中,陈星却半闭着眼,好像睡着了。
城中村的第一盏灯光亮起来,那个叫古力的大痞才出现了。和那年头的所有大痞一样,古力歪戴着镶金星的混纺学生帽,骑着一台卸了后座的锰钢自行车。他也不下车,一条腿杵在墙上,就像一只正在撒尿的大狼狗。三只大狼狗在一堆破烂之间共商大事。
古力扔给他们一人一根“希尔顿”:“来多会儿了?”
小北站起来,顿着发麻的脚:“没多会儿古哥。”
陈星也站起来:“找我们有事儿?”
古力说:“跟我弄点儿钱去。”
小北的声音有点发软:“怎么弄?”
古力说:“到那儿就知道了。”
小北又说:“到底上哪儿啊用骑车么?”
古力一瞪眼:“操你丫哪儿那么多废话啊?”
小北侧脸撇了撇陈星。陈星面无表情地眨眨眼。古力开始蹬车,他们只好跟上去。这时饭馆老板追上来:“给钱给钱。”
古力轻蔑地往地上吐了口痰:“瞧你们丫那点出息。”
他们两个一直是很怕古力的。那时候他们刚上高中,作为表现不好的男生,时刻感到来自整条大街的暴力威胁。和痞子打架,被痞子打,被人当成痞子找上门来打,这种事儿隔三差五不断。而众所周知,古力是“打出名堂”来的大痞。有一天他在人大附中门口蹲着,陈星和小北多看了他两眼,立刻被他叫过去,一人给一大嘴巴:“叫你们丫照眼儿”。陈星扔了书包就要拼命,却见古力掏出一把菜刀,顶在小北脖子上。
陈星一愣,古力笑嘻嘻地说:“乖乖地把值钱东西掏出来吧。”他们只好掏裤兜,交给古力一百多块钱、一个随身听、一块卡西欧手表。
不过,小痞子是流氓恶棍,大痞子却是仁义之师。拿完东西,古力却拍拍陈星的肩膀说:“小哥们儿够火的,咱们是朋友啦。以后有事儿找我。”
这以后,古力就经常蹲在学校门口等他们,有时让他们请吃饭,有时让他们买烟。而他们与别的坏孩子有了冲突,古力也真帮忙。用痞子的话说,这叫“罩着他们”。
碴架的时候,古力连家伙都不掏,大大咧咧地走到对方面前,当众跳起了脱衣舞。他一边脱,一边问那些孩子:“见过皮皮虾玩球儿么?”
那些孩子正在含糊,古力已经脱光了上衣摆造型啦。我的妈呀,他的身上有好大好清晰的一片纹身,说皮皮虾玩球儿那是谦虚,实则是一幅二龙戏珠组图。露出真龙,古力再从裤裆里掏出一把菜刀,苍啷一响,两根不知什么毛发随风飘落,真个削铁如泥。
古力欣赏着菜刀说:“这玩意儿跟我也不是一年两年了。”
一般的高中生们哪儿见过这阵势啊,登时落荒而逃。
但恰恰因为被“罩”着,陈星和小北便更加受制于古力。古力在街上晃悠的时候,他们得屁颠屁颠跟着,给大哥推自行车;古力要“堵”哪个孩子,他们得从中关村跟踪到展览馆,再回去报信儿;有一年元旦古力倒腾了一批贺年卡,砸手里了,他们还得从学校揪出十来个低年级学生,挨个抽嘴巴:“你妈逼买不买温馨的祝福?”
最苦的差事要算陪古力在公共厕所拉屎,古力蹲着,他们俩一左一右站着,听大哥讲从前的故事:如何如何打遍四城,如何如何被抓进海炮儿(海淀炮局,即海淀公安局),如何如何把“一杆儿犯”的脑袋按到茅坑里冲水。拉完屎,还得由小北来拉水箱绳儿,大哥只冲人不冲屎。
古力心满意足提着裤子说:“身边没个人说话,我使不上劲儿。”
钱就更甭说了,只要古力缺钱,他们俩的参考书、运动鞋、一个月的午餐都可以泡汤。因为这个原因,他们才吃不起学校的食堂,只能到脏乱差的城中村吃板儿面。有时实在没钱,他们只好吃完面摔碗就跑。跑出半条街,小北才拍着大腿说:
“反正也是个跑,刚才干嘛不要碗肉炒饼呢?”
而这天下午,古力骑着自行车,后面俩人跟着,威风得好像一个汉奸带着两个地保。陈星和小北的嘴里呼呼往外冒白烟,军用皮靴跺得地夸夸响,脚生疼。跑了二十多分钟,好歹来到一所中学门口。花家村二中,普通学校,不像他们上的人大附中,是市重点。可是上了市重点又怎么样呢,还不是混成现在这个操蛋德性。
古力再次停车,脚蹬墙。他经常一整天跨在车上不下来,指使陈星和小北完成各种任务。拿破仑得势的时候也就这派头。
“就这儿。”古力指指人头攒动的校门口说。
“在这儿干嘛打哪孩子?”小北说。
古力挥挥手,示意他们蹲下:“我观望观望,那孩子一出来我叫你们。”
陈星和小北只好重新变成两条军犬,白烟缭绕地蹲在自行车轮两侧。从校门里出来的学生看见他们,大都心怀畏惧,低眉侧目地迅速溜走。过了十来分钟,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瞻前顾后地推车出来,朝古力他们瞥了一眼,便赶紧跨上车,贴墙跟逃窜。
“就这孩子。”古力蹬车跟了上去。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说///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