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知恩图报(3)
于是她横了横心,穿上大衣,戴上围脖,走出卧室说了声:“我出去了。”正往外走,母亲拦住了她,有点紧张地说:“你要去哪儿?”
张红旗说:“哪儿也不去,就是出去走走。”
母亲说:“为什么要出去走?现在很冷的。如果你要走,可以用你爸爸的跑步机走。”
张红旗有些不耐烦了:“我心里不舒服,想去外面走走。”
母亲说:“你的心情我能理解,可今天还是不要走了。我们会很担心的。”
张红旗说:“担心什么?担心一个女中学生受了委屈就轻生吗?”
母亲看看父亲。父亲平静地把眼睛从主旋律电视剧中挪出来,没有说话。但他的眼神提醒张红旗,别忘了中午的会谈成果:别人不相信你的时候,只有自己做得更好才行。有意义的话不重复第二遍,这也是他们父女之间的原则。
但这时的张红旗却脱口而出:“难道你们要限制我的自由吗?”
父亲略微惊讶了一下,但还是平和地说:“那你走走就回来。”
父亲话里的意思应该是:起码我是信任你的。张红旗感到一丝欣慰,同时却又有半分屈辱。她没有回答,开门出去了。
张红旗第二次到派出所探望陈星和小北的时候,那两个家伙正吃着方便面和卤鸡蛋,笑口常开地收听侯宝林大师。
值班警察已经跟他们很熟了。那个小警察才二十岁出头,刚刚从监狱里调到片儿警的岗位上。也许是罪大恶极的人见多了,他根本没觉得陈星和小北有多坏。但出于职责,他还是盘问了他们一白天。
对打人的事儿,两个家伙当然坚决否认。后来还是警察的态度率先不严肃了起来,当小北正在胡编乱造“案发不在场证明”时,警察忽然打断了他:“停!”
两个家伙伸着脖子看着他。警察诡秘地笑着,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收音机:“《曲艺荟萃》节目就要开始啦。”
三个人便停止审问,一起听相声。一个段子听完了,到了广告时间,警察才对小北说:“你接着交代吧。”
下一个段子开始了,警察还没说话,陈星就对小北说:“你暂停吧。”警察没见过陈星这么爱听相声的人。他自己染上这个爱好,还是因为在监狱的时候要整夜值班,实在穷极无聊。而陈星呢,这个一直生活在大城市里的年轻人,竟然比他还要乐不可支。有一些分明已经不搞笑的老段子,也能让陈星笑到嗓子再也发不出声音,脖子都抽搐起来。
这么一个单纯的家伙,坏又能坏到哪儿去呢?
等到《曲艺荟萃》节目播放完了,警察更是懒得再审问下去了。但他又不能放他们走,于是就开始聊天。小北对监狱生活非常感兴趣,他一再要求警察讲犯人的事情,比如仇杀、虐待、鸡奸、吃大便、舔马桶。但警察说,这些都是外界的谣传,起码在白天,犯人们的生活都是单调而有序的。他们做什么呢?缝足球。工厂送来一车一车的半成品球皮,他带领犯人们把它们缝成黑白相间的足球。他们荣誉出品的足球质量非常好,不但在国内销路广泛,而且还打进了国际市场,和巴基斯坦的足球制造业竞争。但缝到后来,他见到足球就恶心,非但不想看英超和意甲了,连到动物园里看见熊猫都想吐。
小北说:“你不会把我们送到监狱里去缝足球吧?”
警察说:“所有犯人都不是我们送的。是他们自己把自己送了进去。”
于是他们又开始了新的一轮审问。警察继续无精打采地让他们交代,他们继续无精打采地抵赖。但没有多长时间,警察又一拍大腿:“我突然想起来,今天还有《空中笑林》的特别节目呢。”
他们便又开始了新的一轮相声大会。这一次插播广告的时候,警察拿出了街道的慰问物资,请他们吃夜宵。吃着方便面和卤鸡蛋,警察有心无心地说:“我也算把你们当朋友了,你们随口一说我随耳一听——都不算数啊——那孩子到底是不是你们打的?”
“这事儿得看怎么说了,如果,如果啊——”小北把“浪费宽度”的形象和行径描述了一番,然后问警察:“这么操蛋的人是不是欠抽?”
警察狡猾地说:“是啊,换我我也抽丫的。”
小北更加狡猾地说:“可惜我们没打,至今觉得遗憾。”
一直没说话的陈星也插嘴了:“要不您把我们放出去真打丫一顿得了。也算这趟炮局没白进。”
小北说:“但是我们再进来,就得交代是您教唆的了。”
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起笑了:“哈哈哈。”
他们正在笑,张红旗敲门进来了。她有些吃惊地看着这个警匪一家、其乐融融的场面。警察却没认出她来,问:“你有什么要反映的?”
小北嬉皮笑脸地说:“有什么反映的?这么晚了,一女同志,除了抓流氓还有别的吗?”
警察严肃了起来:“注意你的身份。”
而陈星呆呆地看着张红旗,他怎么也想不到她会在这时候出现。和上次一样,他又有些被“镇”住了。张红旗因为骑车骑得很快,现在呼吸急促,脸很白,但没过多久,一片飞红就透了上来。她尴尬地说:“我就是来看看——他们。”
她连“我是班干部”之类的托辞都忘了编。
“看他们?”警察指指两个家伙:“那看吧,都挺好的,有吃有喝也没挨揍。”
张红旗飞快地说:“那我走了。”她真的转身就走,脚步比来时还快。
警察赶紧说:“你先别走。”他站起来穿大衣,边穿边说:“你们家人不知道你来这儿吧?这么晚回去再出事儿怎么办?我送你到楼下。”
他回头吩咐陈星和小北:“你们俩互相监督。假如一个跑了,另一个举报就算将功赎罪。”
张红旗到外面推车,还听见小北乐呵呵地对陈星说:“你要仗义你就赶紧跑吧,也给我一立功的机会。”
“浪费宽度”被打的事情,最后还是不了了之。陈星和小北到底是身经百战的流氓学生了,他们早就串好了供,嘴都很严;当然,人家警察也没打算追查到底,有点网开一面的意思。
“学生嘛,”警察对老师说,“还是得以学校教育为主,这种小事儿吓唬吓唬也就算了,难道还要真的把他们送到监狱里去?”
陈星和小北又像凯旋而归一样回到了学校。校方仍然为他们策划了一场批判大会,批判他们长期不守校规、恶化风气。而这一次登台亮相的时候,两个家伙居然摆出了专门设计的造型——立着领子侧身站着,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onetwothree,突然向台下行美国式军礼。
小北厚颜无耻地说:“听没听见台下那些妞儿正在尖叫?”
而陈星一边心不在焉地配合小北做游戏,一边又在台下寻找张红旗了。不知为什么,他现在不管做什么,都会感觉张红旗正在看着自己。
费了很大劲,他才在咧嘴大笑的海洋里找到了唯一没笑的那张脸。张红旗还是面无表情,冷冰冰的,看似正在和什么赌气。
他们俩的处分从记大过升级为留校察看。张红旗也付出了代价,她的选拔考试成绩是第一名,但学校仍然把出国名额给了“浪费宽度”。
对于不能出国,张红旗并不感到有什么可惜。因为她的家境,她从小就没觉得出国有多么了不起。她也看不起那种贱兮兮地往外奔的人。
现在的张红旗,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回到原来的生活中去,继续学习、继续当班干部、继续高傲地走过校园。那些乱七八糟的人、乱七八糟的事、乱七八糟的看法,本该和她无关的。对此她很有信心。
可以说,张红旗和陈星一样,都是天真的人。她认为只要自己一切如常,一切就应该如常。但这时候同学们的风言风语,已经传得很广泛了。
有些人就是有这个爱好,热衷于把同学们配成“对儿”。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眉来眼去多了,便会很自然地被说成是“一对儿”。不仅如此,就连坐得很近、有共同的爱好,甚至常穿一个牌子的衣服,都会被列为“配对儿”的目标。
被“配对儿”的人别管相互说了句什么,在旁人听来都是有特殊含义的。比如一个女生对她的“配对儿”对象说“把笔记本借我抄一抄”,旁边立刻就会有人说:“都是一家人了,还有什么借不借的”。如果她不小心碰到了桌角,说“哎哟,疼”,人家就会对她的配对对象说:“下次轻点。”
到后来,随着“配对儿”运动的深入进行,何止有端倪的要配,没有端倪的创造端倪也要配。如果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都很好看,而且是一个风格的好看,那他们就会直接被配;反之,如果两个人都很丑,不承认是一对,那也对不起群众。这样粗暴的配法,简直是把人视为猪狗。甚至还有更邪乎的——不止异性配,同性也要配。有一位长相非常娇嫩的男生,因为和一个腿毛很多的男生共同爱好打兵乓球,就被配成了本校唯一一对同性恋。头天要是有一条外国同性恋上街游行的新闻,第二天就会有人问他们:
“你们怎么还在这里?你们应该去为人权斗争!”
被配的人刚开始还会或真或假地生气,还有闹急了打架的,不过时间一长,居然有几对真的“配”上了。可见舆论的力量是无穷的。而在以前,张红旗是少数几个没被配对的人之一,因为她太拒人于千里之外了,实在找不出“配”的可能性。奇怪的是,陈星也是没有被配对的人,因为他虽然是个著名的流氓学生,却对女生冷淡到了极点,和她们说话时,简直像面对一块石头。本来陈星和小北也有可能被“配”成第二对同性恋的,但是小北又没有这方面潜质——他太花了,今天追这个女生,明天追那个女生,舆论配对的速度往往跟不上他更换目标的速度。而且这两个家伙惹不得,拿他们起哄,他们真敢往死里打。
现在好了,陈星和张红旗这两个“配对儿”的困难户自己走到了一起。更让配对爱好者们惊喜的是,他们发现这两个原本风马牛不相及的人“配”在一起,竟然有那么“配”。一个是孤傲不羁的浪子,一个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他为了她身陷牢狱,她为了他声名狼藉。这是什么效果?这他妈简直就是现实版的香港烂片《天若有情》啊。
无需表决,全票通过。几乎在一夜之间,所有人都将陈星和张红旗看成了一对。刚开始,倒没人拿他们起哄,大家反而投来尊敬的目光。更可笑的是,有几个比较喜欢煽情又经受不住煽情的家伙,居然还被他们这一对感动了,背地里屡屡有鼻子一酸的冲动。
群众气氛的异样,张红旗当然感受到了,可她又能说什么呢?她只好尽量躲着陈星,坚决与其保持五米以外的距离,午休的时候只要陈星也在教室,她就出去。但过了很久,群众的热情仍然没有消失,反而因为他们的不表态,便自行发挥了起来。挤眉弄眼的有了,暗自咬耳朵的有了,故意在她面前提陈星的也有了。
终于有一天,张红旗中午吃完饭回教室,本来看到陈星不在,才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可才要坐下,陈星却从教室的另一端冒出来了,他到小北那里去要烟了。张红旗和他打了个照面,一愣,条件反射地站起来就往外走。她的剧烈反应让教室里的人轰然大笑,一个嘴很贱的男生说:“躲什么呀?闹别扭也没有闹这么长时间的。”
张红旗的脸一红,觉得自己必须要说点什么了。可她刚一回头,却看见陈星已经晃晃悠悠地走到了那男生的面前。那男生还没有意识到危险,仰着头正想继续说,早被陈星一拳封了眼。
被打的男生哇哇乱叫,跳起来要跟陈星拼命。他的块头很大,还是田径队的铅球运动员,所以就算知道陈星厉害,也决定豁出去了。可是他忘了,陈星从来都是和小北共同行动的。他还没抡起拳头来,小北已经从书包里掏出一条链子锁,照着他的肩膀就是一家伙。
接下来的场面就是一边倒了,大家眼睁睁地看着陈星一拳一拳,拳拳到肉。他打得不慌不忙,非常稳健,确保每次都直接命中对方的脸部。铅球运动员就算力气大,出拳的速度却比陈星差很多,打架也完全没经验,很快就变成了一个花瓜。这样血腥的场面让女生都捂住了嘴巴,而陈星却还没有停手的意思。他好像一台设定了程序的机器——什么时候把对方的脸打扁打烂,任务才算结束。
最后还是小北拽住了陈星的胳膊:“算了算了,再打就真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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