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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分裂(3)

  于是他们就沿着小区里的路,并排走了起来。这一路,什么话也没说。陈星很紧张,甚至怕自己走着走着就会撞到张红旗。而张红旗双手插在上衣兜里,两眼平视前方,显然正在专心致志地散步。

  直到绕了一圈,又快回到小区门口的时候,张红旗才问陈星:“你跟小北不在一起玩了吗?”

  陈星还是点了点头。

  张红旗说:“哦。”然后她又说:“那你干脆试着开始学习吧,争取考一个大学。”

  这次陈星连头都没点。他说:“反正一直也没学习。”

  张红旗又哦了一声。在正对小区门口的空地上,两个人站住。她沉默了片刻,忽然说:“有个问题能问吗?”

  陈星说:“问吧。”

  但张红旗想了想,说:“还是算了。”

  于是两个人友善地互相再见,分头走了。独自走了一会儿,陈星才轻松下来,但他又有点奇怪。刚才张红旗的表情里似乎藏着一点郁郁寡欢。她是在为什么事不高兴呢?当然,也许他感觉错了。因为他自己郁郁寡欢,所以才认为人家也郁郁寡欢。

  可是张红旗确实是不愉快的,确切地说,她心生厌恶。那主要是她和父亲的关系造成的。从表面上来看,他们父女没有丝毫交恶,一如既往地开诚布公、互相欣赏。她抒发自己的想法,父亲提出中肯的建议。但就是这种民主的氛围,却让张红旗越来越不舒服。为什么自己的想法从来没有出乎过父亲的意料呢?为什么父亲的建议总是让自己心服口服呢?

  张红旗想到,自己和父亲的关系,大概类似于最好的赛马和最好的骑师。看起来马儿无需敦促,自由奔跑就可以,但其实它的路线、奔跑的方式都被设定好了。骑师则只需在上面欣赏训练的成果。当然,骑师很尊重赛马,但如果它是一匹野马,还会获得相应的待遇吗?

  张红旗觉得自己很想反对点什么,却又不知道应该反对什么。这才是她有苦难言的地方。

  同样有苦难言的还有和陈星的对话。她明明是想问这个问题的:“你和沈琼真的也不在一起了吗?”为什么想问,她不知道,但后来为什么制止自己去问,却是很清楚的——这个问题太有打探小道消息的意味了。无聊。

  感兴趣的不能问,这是不是“被设定好的东西”又在起作用呢?念及至此,张红旗更不愉快了。

  而此时,陈星走在回家的路上,却萌发了“生活很奇妙”的念头。按理说,张红旗是一个最冷淡的人,也是最看不起他的人,但在他情绪低迷的时候,却总是她让他感到了温暖。上次在派出所是如此,这次也如此。张红旗送来的温暖,有点像组织“送温暖”的活动。组织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东西,没有感情的东西会真心温暖谁呢?但温暖送来了。温暖吗?温暖。

  陈星带着一丝温暖回到了家,从二楼的窗户爬了上去。但是刚一进屋,却看见自己的床上赫然坐着两个人。他们就那么在黑暗中静默着,也不开灯。他扭亮台灯,看清父母压抑着怒气的脸。

  “你去做什么了?”母亲问他。

  “出去走走。”陈星说。

  母亲指指墙上的石英钟说:“你走了多久了?”

  陈星看看钟,已经夜里一点多了。看来今天走得太远了。他盘算,他们可能是起夜的时候发现自己不在的。这种情况,他最好还是不要说谎。

  于是他诚实地说:“很久了,不到十一点就出去了。”

  父母铁青着脸,仿佛被气得拒绝说话了。于是陈星只好等着。他坐到椅子上,垂着手和父母对视。

  过了很久,母亲才说:“求求你替我们考个大学吧——我们丢不起那个人。”

  “求求你们替我找个大学吧——我丢不起那个人。”在这个夜晚的另一个地方,也有一场家庭会议正在召开。小北哭丧着脸,对他的父母说。

  和陈星掰了以后,小北猛然对生活中的其他方面充满了欲望。过去他太痴迷于两个人的流氓小团伙了,可到头来,竟然说掰就掰,真是他妈的太亏了,我得从别的地方找补回来。

  一个流氓要是主流起来,能让主流的人都感到肉麻。小北现在就是这样。他的父母给老师打过电话,询问儿子最近的表现,而老师居然支支吾吾地不知说什么好了。最后她对小北的父母说:“他这两天真是太好了。所以我建议你们要密切观察他。”

  而小北回家以后,开宗明义地提出“找大学”的要求,这说明他还是一个很有自知之明的人。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没奢望靠假用功和真拍马屁考上大学。听到儿子的要求,小北的父亲哼哼冷笑了几声:“你以前干嘛去了?现在着急了?”

  小北的父亲是个贾政式的父亲,他从来没对儿子有过好脸色。但正因为此,小北也知道,父亲拿自己其实是没办法的。他歪着脸对父亲说:

  “您总得给我一个迷途知返的机会吧。”

  小北的父亲又哼哼冷笑了几声:“那你说说,你想上什么大学,你想让我们给你找个什么样的大学?”

  小北顺竿爬地说:“您定,您定。”

  小北的母亲倒是很高兴,她还欣喜地给儿子讲了一个圣经故事:“从前,有一个葡萄园主人,他找了很多人给他做工;早上开始上班的,给一块钱,晚上开始上班的,也给一块钱。为什么不同工同酬呢?因为在向善学好这方面,是没有先后顺序的!”

  小北说:“是啊,是啊,你们快点帮我合计合计吧。”

  但在“找大学”的问题上,他的父母又出现了分歧。按照父亲的想法,应该找一所军校,把小北扔进去,和那些战士出身的学员们一起锻炼几年。小北没说什么,眼巴巴地看着母亲。母亲刚开始不说话,他便提醒道:“听说那里每天早上都要出操,学生像狗一样在前面跑,教官骑着摩托车追,谁落后了,就要挨一闷棍。”

  他可怜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的,让做妈妈的没法不心软。他母亲是一个过气的女高音歌唱家,此时以艺术家特有的天真问他父亲:“这也太不人道了吧?”

  “人道?”小北的父亲气得手又痒痒了,拍着桌子说:“咱们倒是拿他当人,这些年他干什么人事儿了?”

  “他又干什么不是人的事儿了?”小北的母亲生气了,针锋相对起来:“自己的儿子什么都不好对吧?他就该让你们这些大老粗打吗?就算你把他扔到军校里,他将来能有什么出路,能干到什么级别?他这么一个天真的孩子,怎么可能斗得过那些一心钻营的农村兵?”

  小北的父亲开始怒吼:“我就是一个一心钻营的农村兵!怎么啦?”

  “你是我儿子不是!”

  “那你说,大学考不上,军校不想上,他能干什么?真可惜,国家没开设一所流氓大学。”

  “什么叫流氓大学?你说的是什么话?我看小北很适合学艺术。”

  母亲话音刚落,小北立刻眉开眼笑了:“对呀,您不是跟艺术院校很熟吗?”

  第二天,小北就不给老师准备胖大海了。他堂而皇之地自己喝了起来。杯子里不仅有胖大海,还放了冰糖、枸杞、菊花、银耳,乃至于一钱人参须子。他捧着这杯无奇不有的养生饮料对同学们说:“这是专业的喝法,中央院那帮人都这样。我得保护嗓子啊,我要考声乐系了——你听听我这胸腔共鸣。”

  一直到艺术特长生开始初试,同学们也没听过小北唱过一嗓子,倒是一天到晚领略他嘴里的文艺界风情。刚开始,小北告诉大家,音乐学院里人人都穿白衬衫燕尾服,体重二百斤以上——“俄罗斯功勋演员见过么?”

  同学们说:“功勋演员没见过,动物园的企鹅倒是见过。”

  而等到做完了,小北的心又跟着下面一起软了。他和陈星到底怎么了?这顿时让小北的心情很糟糕,有两次,他翻身起来,穿上衣服就跑了。那架势好像要去办什么急事,必须得把一具裸体不负责任地扔在床上。这样的举动当然让大眼妹妹极端不满。有时候她推开窗子。小北一边急匆匆地走,一边嘟囔:“真他妈的是一个泼妇。”此时他也纳闷,自己这个即将进入音乐学院的艺术人士,怎么会跟她这种人搅在一起。

  当然,第二天小北再次造访的时候,他们又和好如初了。两个人毕竟还是对对方乐此不疲的。

  小北快乐的皮肉生涯一直持续到了高考临近。那时候他还不懂得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他大大咧咧地在地铁宿舍院进进出出,有的时候连自行车都不锁。

  后来小北想,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你从未谋面,却非常熟悉的人。第一种是电视里的人,国家领导人和演艺明星,另一种就是大眼妹妹的父母。后者只存在于照片里,摆在冰箱上,永恒地微笑着,欢迎小北来和他们的女儿偷情。当然,永存于照片里的也有两种人,一种是死人,另一种还是大眼妹妹的父母。心血来潮的时候,小北一进屋,还要对着照片里的两个人大声请安:“叔叔好,阿姨好,我又来啦。”那一刻,他觉得人与人的关系真是他妈的奇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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