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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昌平遗梦(3)

  而陈星把烟头一扔,忽然对张红旗说:“你能请我吃点儿东西么?”

  他们找到一家临街的饭馆,要了一斤饺子。陈星吃得狼吞虎咽,连背上的帆布包都没摘下来。吃掉了一斤饺子,他又要了碗饺子汤,原汤化原食。

  然后,两个人梳理起这段日子里各自的轨迹,看看他们是怎么在这里相遇的。

  碰到张红旗以前,陈星几乎已经走遍了昌平区大大小小的公路。每走过一条新路、到达一个新的镇子或者厂房,他都会在地图上标上一笔。而由于北京的远郊区县都是非常大的,所以要想让足迹真正遍布昌平,他需要一个中转站,也就是县城。

  他是这么安排时间的:每天早上,尽快沿着既定路线走到县城,在这里进行补给——吃饭、买水、买烟——坐在路边歇一歇,然后再继续前进。这之后的路途,就是随心所欲的了,今天向北,明天向东。日子长了,路线呈现出了发散的布局。当走得太累了,或者太晚了,他就坐车返回县城,然后再从这里坐车回学校。

  对于陈星所说的“走路”,张红旗自然要表示奇怪:“你这么走,能看到什么新鲜的东西吗?”

  陈星说:“什么也没有。我只看到了前边的路好像变短了,但实际还是无边无际。”

  张红旗说:“那你为什么走?”

  陈星说:“日子太没意思了。”

  这句话倒是说到张红旗心里去了。她也觉得日子的确没意思。但没意思就要用更没意思的行为来排遣吗?两个“没意思”加在一起怎么可能是“有意思”呢?过去张红旗就觉得陈星是个奇怪的人,现在更加觉得他奇怪了。

  陈星把饺子汤喝完了,张红旗看看表。还不到下午两点,但录像是看不成了。她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对陈星说:“你该继续走路去了吧?”

  陈星说:“你呢?”

  张红旗也说:“我呢?”她立刻意识到,自己讲了一句愚蠢的废话,于是赶快说:“我回学校去看书了。”

  陈星点点头,把帆布书包打开,掏出塑料水壶,请老板帮他灌满饺子汤。等待灌汤的时候,两个人都有了没话可说的感觉。张红旗付了帐,想着自己是不是先行离开。她慢慢把身子扭过去,背对陈星。但陈星用一只手指敲了敲她的肩膀。

  张红旗一震。陈星在后面说:“要不要给你弟弟带什么东西?”

  张红旗咻地转过来,头发随之一甩:“你说什么?”

  “要不要给你弟弟带什么东西?”陈星又说:“我过去跟他关在一个地方。”

  这里得补充一下,要说和陈星有缘份,张红旗可不如她弟弟张红兵。当年陈星第一次被抓进派出所,就是因为张红兵。后来陈星被刑事拘留,两个人又成了狱友。

  这个家伙从小就被坏孩子欺负,不过倒也怪了,越是被欺负,他就越是爱跟坏孩子一起混。他屁颠屁颠地跟在他们年级的几个小痞子身后,给大哥买烟,请大哥吃饭。他很希望痞子们能把自己当兄弟。但痞子们吃饱喝足了,却往往给他一个大嘴巴。有的时候,痞子把抽剩下的烟赏给他半根,他就高兴得连家门都不认识了。如果张红兵不是这样一个孩子,过去古力怎么会盯上他,管他要钱呢。

  其实张红旗家对孩子的零花钱管得很严,如果有需要,必须说明理由。但张红兵会偷,他知道,悄悄从父母钱包里抽一两张一百的,绝不会被发现。那天,他又掏钱,请几个大哥吃饭。这顿饭吃得很郁闷,因为席间的两个痞子正在闹矛盾。前一段时间,他们都喜欢上了外校的一个女生,而那个女生也很不地道:哪怕是让两兄弟竞争上岗也行啊,她却让他们同时上了岗。她左瞒右骗,最后还是露了馅,闹得两个痞子剑拔弩张的。在饭桌上,他们互相指责对方勾引二嫂,违背了江湖道义。其他几个人则在和稀泥:“算了算了,都是兄弟,为了一个婆子犯不着。”而酒过三巡,那对情敌的态度又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他们眼泪汪汪地搂在一起,说:“我成全你们,我成全你们!”两个人都争着退出,争到最后,差点又打起来。他们原先是抢婆子,现在还是在抢,抢的却是义气了。眼瞅着兄弟这么痛苦,其他几个人又看不下去了,他们讨伐起那个女生来:

  “都赖她!小骚逼!祸水!”

  讨伐了一会儿,大家都非常恨那个女生,决定给她一点惩罚。于是情敌中的一个去打了个电话,把她叫来。没过一会儿,狐狸精来了。她见到这场面,不免尴尬了一下。但情敌之一倒了一杯酒,说:“把这杯酒干了,咱们仨人的恩怨就算了了。”那姑娘倒也豪爽,坐下就喝,一口干。可一喝开了头,后面却没完没了了,每个人都倒了一杯酒,要跟那姑娘“把恩怨了了”。这时,那姑娘已经后悔了,但被几个杀气腾腾的痞子围着,也不敢不喝,只好一杯接一杯。喝到后来,实在喝不动了,大家还捏着鼻子灌她。这样她就彻底喝高了。

  看到那姑娘瘫软在桌子底下,大家趁着酒兴,坚决要把惩罚进行到底。他们架着她离开饭馆,打了两辆出租车,来到一个痞子家里,关好门,拉上窗帘,排好队。这时候,那姑娘的酒也醒了一半,见到架势不对,便大喊大叫,疯狂抵抗起来。你越叫我就越兴奋,大家三下五除二,就把她扒光了。而因为那姑娘还在挣扎,众人没法行事,必须得由一个人按住她的腿。按腿的任务责无旁贷,当然落到了张红兵头上。

  张红兵此时也害怕了,他犹犹豫豫的不敢动。急红了眼的痞子给了他一个耳光:“你丫仗义点儿行吗?”

  等到大家搞完了,都感觉很累,一起凑火抽根烟的时候,忽然又有一个人指着张红兵说:“咦,他还没搞呢。”

  张红兵这时还在坚守岗位,牢牢地按住那个女生的大腿,把她的腿都按得发青了。痞子们就对他说:“来来来,你也来一下吧。”

  张红兵低头瞅瞅那个女生,她还在哼哼,看起来很痛苦。他哆哆嗦嗦地说:“我还是算了吧。”

  痞子们便火了:“难道你嫌我们脏吗?我们都互相不嫌脏,你他妈居然嫌我们脏!”

  张红兵含含糊糊地解释说:“不是这个意思,大哥,不是这个意思。”但他正在为难,警察就破门而入,帮他解决了僵局。原来这间房子的隔音很不好,邻居听到了一切,这时可能听够了,就报警了。

  按照张红旗父母的辩解,张红兵的行为不能叫做强奸。“那么应该叫什么呢?难道叫‘助奸’?”警察这样反问他们,“要知道,我们国家和‘奸’有关的罪名,只有强奸和轮奸,你们二选一吧。”

  张红旗的母亲也顾不得知识女性的体面了,她喊道:“可是他没有发生性关系!他还是一个处男!一个处男被定义成强奸犯,不是太荒唐了吗?”

  警察却回答说:“不荒唐,还有女人也被判成强奸犯的呢——需要我给你讲一个普法小故事吗?从前有一个小山村,老两口给儿子买来一个媳妇,是个被拐卖的女中学生,为了帮助儿子传宗接代,当妈的决定,用扁担,用麻绳,用板凳……”

  在后来的审判过程中,那两个重归于好的痞子情敌又有了新矛盾,原因是一个比另一个的刑期多了两年。为什么厚此薄彼?判得多的那个抗议起来。

  张红兵锒铛入少管所,对他的家庭来说无疑是个巨大的打击。其破坏效果更多在于心理层面。作为一个标准的中产阶级家庭,无论是他父亲、母亲还是姐姐,都没法适应这个现实:家里出流氓了。他们该上班还上班,该上学还上学,可是恍惚间却都有了“生活不再是过去的生活”之感。

  刚开始的那几天,张红旗的母亲还紧迫地催促丈夫:“想尽一切办法,找到所有关系,把儿子弄出来!”可是张红旗的父亲迟迟不肯行动。后来被催急了,他倒劝起了妻子:

  “把他弄出来做什么?那样只会彻底惯坏他!倒不如让他这次吃够了苦头,把教训深深地记在心里。”

  张红旗的母亲一气之下说:“那你还不如向监狱申请,多关他五年、十年,一辈子都关在里面,也就一辈子不会惹事了。”

  张红旗的父亲凝视了一下妻子,说:“你怎么也和那些家庭妇女一样不可理喻了?”

  张红旗的母亲被这句话惹急了,吼了起来:“在做母亲这方面,所有人都是一样的!”

  张红旗的父亲无奈地退了出来,踱到女儿房里,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没有开口。张红旗感到父亲在看自己,却也不知道该不该转过身去。她的脖子紧了一下,喉咙里也有了欲言又止的难受。直到父亲再走了出去,时间过去很久,她还在发愣,两眼盯着书,却不知在看什么。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母亲赌气早早出门了,桌上扔了几个面包。一边吃饭,父亲对张红旗说:“我希望你理解我。”

  而当时,张红旗正在准备高考,她说:“您放心,不会影响我学习的。”

  父亲说:“我说的是,怎样处理你弟弟的问题……”

  张红旗冷冷地站起来说:“我已经习惯家里没他这个人了。你们最好也习惯。”

  她说完,丢下面包就出门了。后来的张红旗说到做到,一直到考上大学,她也没去少管所探望过张红兵。过去她和张红兵就不亲密,因为姐弟俩没有共同语言。而现在,张红兵在她心里更是变成了一个脏东西,就像鼻涕、狗屎一样,让人条件反射地想躲得远远的。

  从拘留所转到少管所之后,张红兵也回过几趟家。那里一个月有一次探亲假。但是弟弟每次回家,张红旗都借故出去,到学校看一整天书。等到天黑了,张红兵肯定走了,她才回去。

  现在,如果是别人向张红旗提起张红兵,肯定会被看成故意揭她的短。张红旗会从那些人的话里听出这样的意思:“你有什么可傲气的?你不也有一个流氓弟弟吗?”然而也不知怎么搞的,陈星一提,张红旗的心就有点软了。弟弟的音容笑貌也一点点从脑袋里冒了出来。

  张红旗本想问问陈星,张红兵在看守所里怎么样,是什么精神状态,但她没开口就止住了。几个月没去看看弟弟,在这件事上,她确实做得太冷酷了。于是她改口说:“别给他带什么吧。他是去改造的,又不是去疗养的。”

  陈星说:“我就是随口问问。他临走时,告诉了我要转到哪儿去。”

  张红旗说:“他跟你提过家里人吗?”

  陈星说:“没有。也没提过你。”

  张红旗叹气一样说:“在那儿提谁也没用。”但她接着却把手腕上的手表摘下来,递给陈星:“把这个带给他吧。告诉他,要学会珍惜时间。”

  陈星看看张红旗的“梅花”牌手表,随后把它揣在兜里。他说:“明天我走着去。”

  然后,两个人就道了一声再见,各奔东西了。

  在回昌平校区的小公共上,张红旗却感到莫名其妙的充实。那种感觉从心底慢慢涌上来,一直冲过头顶,让她精神亢奋,想迅速找点什么事情来做。在这股情绪的推动下,她一到学校,就投入了紧张的学习。等到从知识的海洋上了岸,已经十点多了,她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宿舍。

  而刚一进屋门,一个室友却惊诧地看着她。张红旗说:“怎么啦?我脸上有画吗?”室友说:“我倒真觉得你脸上有画——刚才在走廊里哼歌的是你吗?”

  张红旗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刚才一直在哼歌。但哼的是什么,现在却全不记得了。可见是下意识地哼。独自走着就哼起小曲来,这可是她从没有过的情况啊。

  张红旗也不好意思了,她淡淡地笑了一笑,就想闪开。但室友却说:“那曲子挺好听的。以前怎么没觉得你的嗓子好。”

  那姑娘说完,也哼了两句。张红旗这才想起来,她哼的是比才的《阿莱城的姑娘》。她不知不觉地又哼了起来,把室友唱错的地方给纠正过来。她们的歌声吸引了另外两个女生,那两个人也加入了进来,宿舍里响起了一段女生小合唱。在寂静的夜里,窗外都是大片的树影,四个姑娘静静地坐着哼唱,那情景仿佛是在梦幻里。

  哼完了,一个姑娘带头鼓起掌来,另三个却没响应。大家坐着、靠着,看起来各有各的心事。等到那股劲儿过去了,几个人这才相视一笑。原本隔着一层的关系,这时突然像含化了糖外面的粉纸,一下子甘甜了起来。

  这时,张红旗忽然想起来,下午和陈星分手的时候,也没有互留地址和电话。而下一次什么时候才能碰见他,会不会碰见他,这都是说不好的了。持续了一晚上的充实感瞬间就消失了,张红旗出了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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