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我们还是喝多了，一喝多我脑子里就不断地翻滚人名，熟悉的，陌生的，让我越来越想吐，我期待这个旋转的齿轮停下来，但它往往越转越快。

　　苏夕打电话给周觅，“周公子你快来接我们。啊？你老婆在，和她离婚吧！没结婚？那算个鸟老婆。狗崽在？你家养狗狗了呀？狗仔队？我肏，你别把自己当盘菜，都几点了，你又不是梁朝伟，谁在你家门口蹲点啊！”

　　我恍恍惚惚听到的，想去制止苏夕说这种傻话，却无奈地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睡着了，意识也随之妥协，“扑通”摔在了俗媚的紫色沙发上。

　　三点钟醒来，周觅睡在我身边。我想这不会是做梦吧？我问他为什么会在我旁边，问了他好久他都没有醒过来。

　　这大概是梦境。我翻身刚想接着睡，周觅说：“苏夕打电话让我来接你们。”

　　我又转身：“那你怎么不睡苏夕那里？”

　　“因为你以前是我女人，她不是。”

　　“这是我和林天的床。”

　　“我不嫌弃他，接着睡吧。我很困。”

　　周觅在我十八岁那年说他梦想同我做爱，春梦里常常有我。那时他已与吴雨交往一年，两人关系已成定局。

　　那年他们订婚，出国之前，周觅家里全额把他们送出国。我和他没吃散伙饭，我拖着旅行箱走去沈念家。头顶上很电视剧地恰好飞过一架飞机，我想咒它爆炸，我不爱周觅更不爱吴雨。但最终还是祝愿周觅和吴雨生活幸福。

　　在美国，吴雨因为周觅做了一次人流，他们的关系更加糟糕却更无法分开。他从国外回来，打电话让我去机场接他。当时是冬天，我找各种理由推脱他，最后周觅说：“你不来我就一直在机场等，我活不下去了。”

　　我还是去了。我没有一次放弃过周觅。他像失魂落魄的影子，一路跟着我默不吭声。我说，周觅你别这样，我特害怕你拿把刀砍了我。他走到我身边，和我并排走，说他过得很不好。其实我知道吴雨人流的事，但我一点也不想提，这是他们的私事，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我和周觅站在我家小区门口的便利店里喝咖啡，一杯接一杯，收银员不断让我们吃白眼。

　　我想起十六岁那年和周觅恋爱。为了帮我收集C－store（喜士多）公仔，周觅跑进Allday打听附近哪里有C－store便利店。收银员的白眼和现在一样，这种白眼很上海，万古不变。

　　我们两个人一共喝了十三罐咖啡，我说：“我不行了，我要尿尿，我们回家吧！”

　　周觅说：“我去你那里。”

　　我说：“我爸妈都在。”

　　“他们不是离婚了吗？”

　　“离婚了也是我爸和我妈啊，我们好不容易过个团圆年，你就来搅和。”

　　“正好，我也想他们。”

　　周觅趴在我家马桶上吐，吐完了坐在地上小声抽泣。我爸问我们是不是喝酒了，我说没有，喝了十三罐咖啡。“扯淡，喝咖啡还有喝吐的？”我说：“他本来就想吐，咖啡是幌子。”我和我爸爸两人憋着尿很无奈地站在厕所门口看他吐。

　　我抚摸周觅的后背，周觅转过身来抱我。我们就在厕所的地板上坐了很久，直到腿麻得站也站不起来。我爸妈时常在门口搞点动静，他们在电视上见过周觅，当然周觅上电视之前他们也见过，现在岁数大了八卦指数随之飙升，搞得我很不好意思。

　　周觅是个十分脆弱的男人，是我这辈子见过最脆弱的男人。大多数人不会这么觉得。他是三流演员，脸皮比城墙厚，他是小开，常在家里举行糜烂的丝袜派对，他有固定女友，也有不断更迭的情人。他有绯闻没演技，有情趣没爱情。小报拍到过他打电话给楼下的便利商店订购套子。陈冠希的事情曝光，林天很警觉地问我，你和周觅拍过这种照片吗？我说我们当年才十六岁，接个吻也要心跳加速。他说，真想不到周觅还有这种时候。

　　千真万确，我和他的恋爱仅仅如此。他每天早上拿一盒牛奶站在走廊尽头等我。每次都是他把脑袋凑到我脸前面，我主动吻他。他勾引，我行动。

　　吴雨之后，他迷恋性爱。周觅出国前半年没来学校，我在忙着高考。没有吴雨的夜晚，他揣着一包烟来找我，坐在我家楼下，有时候还带一本词汇手册。唯一能让周觅生不如死的就是空虚，他一直是个空虚的人，所以他一直都感觉自己要死了。

　　我从没和吴雨说过话，我上学的时候从不正眼看她，我觉得她就是一个傍小开的婊子。这些年下来我却觉得她其实才是损失惨重的人，周觅是个没数的少爷，总是把生活过得好像很乐和，其实他低沉无趣没有安全感，也阻止他人欢腾。他的气质是不快乐，也让人不快乐。

　　六点我们再次醒来，互相看了对方一眼，继续睡觉。

　　九点醒来，他从背后抱住我，继续睡觉。

　　十一点我饿得不行，从床上爬起来。问周觅吃什么。他说什么都好。

　　我做了西红柿打卤面，面食里面我只会下面条和速冻水饺，做各种面，吃各种面，这是我的爱好之一。做法十有八九是在林天家劳动时候学来的。

　　周觅磨磨蹭蹭走到餐桌前说：“你家真乱。”

　　我说：“还行吧。你是不是又和吴雨闹了？”

　　“我们是要彻底完了。”

　　“哦。我还以为你们马上结婚了。”

　　“是要结婚，也要完了。你是不是觉得离开我特别明智？”

　　“是的。”我都没抬头看他，专心地吹着面条。

　　“真让我伤心。林天比我强很多吗？”

　　“强的不是一点点。他是情圣，你是淫棍。”说的同时我笑着，我想让他以为我在开玩笑。

　　我知道周觅是善良又脆弱的男人。他看书会哭，看电影会哭，看电视剧也会哭，他惧怕生离死别，除了不怕自己死，他怕失去身边任何一个人。所以他总哭着跑到我身边，他害怕失去我。

　　我对周觅说，你是我的初恋，这无法改变。你也是我的朋友，无论我多讨厌你我也不会把你扔在那里不管。

　　周觅曾经养了十二只流浪猫，摸透每一只猫的秉性，他给每只猫起或高雅或风骚的名字。他家的猫喝高档咖啡，搽名贵香水。我见这种场面，完全有种投错胎没变成猫的感受。我坐在沙发上啃肉包子，看猫吃哈根达斯。有一刻我很诚恳地诅咒他的猫全死光光。

　　周觅旅行结束，宠物店老板说他的猫感染猫瘟全死光了。周觅晕倒在宠物店，口吐白沫，伴随着轻微的抽搐。老板吓得要死，以为他也猫瘟了。

　　周觅又一次打电话给我，说猫全死了，他也不想活了。这之后我发现自己是乌鸦嘴，什么都不敢说，害怕周觅找个施工队来砍死我。

　　这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他现在看见长毛的动物都会呕吐，他开始吃素和海鲜。周觅常常感觉自己没有力气，没有控制生活和爱情的力气。越爱的东西越远离，越珍惜的东西越失去。

　　他永远停留在无可奈何的少年时期。

　　“你可以继续待在我家，如果回家帮我关好门。我要去北京找林天。我的东西可以随便动，但别动林天的东西，别用他的牙刷和毛巾。”我挥挥手和周觅拜拜。

　　我想念林天，非常想念。

　　睡醒后一睁眼，仿佛就可以看到他没吃饭，不停疯狂地剪胶片的狼狈样子。

　　临走前我又跑到卫生间拿走林天的剃须刀。周觅啧啧：“至于嘛，我又不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