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油锅终于打翻了，我们被灼得伤痕累累，也心安理得。

　　我抽到了去桂林的机票，带了一些衣物、生活用品、两本书、电脑。而林天去往成都。这就是命运之轮的安排。

　　我刚下飞机就坐了一趟巴士前往火车站，再从火车站找车下到阳朔。桂林是被山水包围的城市，你在或深沉或淡薄的绿色中甚至找不到喘息的余地，继而被攻陷沉沦。雨后的阳光让青山变得神秘透明，窗外的人和树木一样静止，天地间只有我的巴士在飞奔，去未知的可以给予我遗忘或冲洗记忆的地方。我很想知道，林天抵达了哪个远方，但我明了，他今后的故事将丝毫与我无关。

　　那天林天是微笑的，微笑地吻我、拥抱我，让我有种一切还未停止的错觉。电视里是场球赛，有人懊恼，有人欢呼。这段感情在回光返照。后来我哭了，他还在微笑。他拿出两张机票，让我闭眼抽一张。我的手一直颤抖，这种诡异的仪式令我感觉自己是谋杀美好生活的刽子手。他抚摸我的手背，并亲吻它。他说没关系，这只是旅行而已。我说林天，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都要回来通知对方。他说好的。我在黑暗中抓住一张机票，我反倒希望他是可以闪躲的。

　　桂林。剩下了一张成都。

　　我看了他两秒，然后从沙发上跳起来回房间给苏夕写信，之后整理行李。林天变成了石头，一直坐在沙发上抽烟。他眼睛盯着电视，我故意反复经过电视，成为遮盖画面的光影。

　　他冷静地面对我慌乱的忙碌，他说我像离家出走的孩子，在故意拖延时间。我说，是的，请你挽留我。他再次陷入沉默，再点了一根烟。我猛地想起自己很久不抽烟了。

　　“樱桃，你还记得奥菲欧和尤丽狄西的故事吗？”

　　我把牙刷扔进行李箱。

　　“前往地狱拯救尤丽狄西的奥菲欧，他来到三途河河畔，希望女神为他打气，奥菲欧趁卡隆沉睡偷渡三途河。之后他又来到黄泉之国，地狱之子的妻子普罗瑟碧娜被奥菲欧感动，恳求普鲁特奈能大发慈悲，让奥菲欧带走爱人尤丽狄西，但是不可以回头看妻子。若是回头，尤丽狄西将永远消失，再也回不到人间。

　　“但是通往人间的路是漫长且未知的，尤丽狄西追随丈夫的影子，她被越来越大的恐惧淹没，这条路多么阴冷，而她得不到任何鼓励，她从若隐若现的剪影中获取不安。再坚定的心也开始质疑，质疑爱的真相，质疑自己奋不顾身的跟随，质疑人间的真实存在。奥菲欧也经受着同样的折磨，他不知道妻子是否已经放弃了艰难的跟随，他想知道爱人变成了什么样子。他再也无法忍受心的煎熬。就在奥菲欧转身的瞬间，只看见尤丽狄西朦胧的身影，刹那间一切成泡影。再也没有幸福美好的生活，分离变成了永恒。

　　“尤丽狄西最后悲伤地唱出，‘那甜蜜又心酸的模样。’

　　“精灵们哀叹‘奥菲欧早上地狱，却被自己的心击溃。’”

　　林天的身体完全陷在沙发里，很多年前他说自己家里一定要有一个可以包容身体的沙发。他抽着烟讲述这些。我麻木地往旅行箱里扔东西。

　　这个沙发是我和林天一起去宜家买的，和他牵着手在宜家的大厂房里逛来逛去。他穿沙滩裤，我穿人字拖。和一个男人一起去宜家，是比睡一张床分享一根吸管更私密的事。回家之后我们再一点点把沙发组装好，大功告成之后累得要死，每人吃一碗康师傅牛肉面，然后很满足地去睡觉。

　　我走到门口，手是麻的。林天还是没有站起来，他说，不要告别，轻松地享受旅行吧！他依旧坐在沙发上，真的变成了石头，我多想他来拥抱我，即便不挽留也给我一点儿希望或许支持我远行的力量。是的，我也开始了无尽的质疑。我不知道那条通往人间的路，我们走到了哪段，或是我们彻底完了。我们彻底完了。丝路、天路、革命之路、人间之路。无论是哪条路，现在我们走向不同的分叉。

　　我下楼先买了两条寿百年塞进行李箱，我对自己说，樱桃，快乐一些，属于你的旅途开始了。我的确需要习惯一个人走路，没有任何依赖，包括精神药物。我就当自己已经彻底失去林天，若再得到反而欣喜若狂，若我当自己拥有林天，真的彻底失去，一定丧心病狂。我对自己说，这几年的爱情结束了。Game Over（游戏结束），发克（fuck的谐音）你妈，玩完了。

　　我不知该把这封信投递去哪里，下楼时，将它留在了餐桌上。

　　苏夕：

　　刚刚得知你的行程又被延长，从云南直接转战西藏，又多出来一个月。

　　我相信一种生命的渗透，比如我们。我们也认识了许多年，从小孔中一丝丝渗透到我们的世界。

　　男人的内心都像唐璜。我想我喜欢唐璜式的男人是有原因的，在对方身上学会如何去爱，如何接受生活的暴虐和感受幸福。你是给我带来幸福的人，我知道你是比沈念、林天、周觅更爱我的人。或许方式不同。

　　我身边的朋友总以不同的方式离开我，再折回来同时酝酿着下一次离开。但想来，我们从未有过长期的分开，从十四岁开始，我们没有两三年未见的经历。我们折射着渗透着对方的生活，成为彼此生活中的寄生虫，我们通过这种方式生活着两种生活。难免会交错。

　　人应该知足、感恩、向前看。我却很少做到。前些天看了电影《停车》，影片中的张震一直跑来跑去，被打得鼻青脸肿，但这不妨碍他在以后的路上成为幸福的人。我害怕自己有逃避的坏习惯，所以我一直赖在上海不曾离开，现在发现这才是最胆小的表现，我深知自己对于城市的依恋，像在城市久居的野兽，再怎么想回到森林也没了动力。

　　我越来越想苟活，我想写一万集的电视剧，写到老死，学那些日本的浑蛋漫画家。

　　上学的时候我说我卖身卖肾也会拍电影，现在我每天坐在电脑前面，仿佛长很多肾，成为负担，也舍不得卖。

　　我知道你走那天哭得很伤心，我为自己的懦弱和自私感到羞愧。

　　你说这只是短暂的旅行，但我的预感很明显，你会把旅程不断拉长，给我们留足勇敢面对彼此的时间。我感觉我们会分别很久，也无再见的定期。很容易想象，你背着行囊上路，去到那些地方，拥抱着不同男人睡觉。睡前你会喝酒，保证自己入睡，明天的行程还很艰辛。

　　我想即便我没有勇气离开城市，但我还有把碎在地上的玻璃捡起来的力量。

　　林天，你，还有我。我们都拼命地出逃过。我厌恶上海，却不能遗弃她，她给我的感觉渐渐贴近我对我妈的感觉，这是不是说明我开始老了。

　　我在上海遇见所有我爱的人，再从这里分崩离析。她像精打细算的老太太，养育我，却从不肯让我占到便宜。

　　我常想起你没钱的样子，短发、瘦小，像伤心的兔子，奔波在斑马的脊梁上，灰色地面红色天空，拉扯成劣质的油画。你挥着拳头对一天天流淌过的日子说，放马过来吧！

　　林天又拿出两张机票放在我面前，像多年前，他说我们走吧！但是现在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拿出两张去往不同地方的机票。林天坐在地板上，脑袋靠在我的膝盖上。我随手翻一本书，但已经丧失了阅读的能力，我看到的都是支离破碎的句子，缺少谓语，没有动力。林天说让我们好好想一想，之后他爬上沙发来吻我。他是微笑的，而我已经哭了。我先抽走一张机票，然后回房间收拾行李。我压根没有任何力气，只是机械的动作。所以想写封信给你，我最好的朋友。

　　我从香港回来时，感觉与林天已很久不见，很难想象，换作他在家里等我，我觉得他会走掉，可他却没有，仿佛我只是出去逛了一圈菜市场。

　　若你同林天真的寻欢，我也并不介意。我只是怕他爱你。男男女女之间本身就有选择的权利，我们没有结婚没有孩子，没有任何牵制彼此的负担。但我们还是选择了对方，这令我欣慰。我想到《午夜巴塞罗那》中男人都向往成为那样一个放荡画家，但生活并不能只有欢愉。我做梦常梦见林天拍完电影回来时的场景，说实话，我并未真正睁开眼见到过，但梦里的他却是雷同的。像犯错的孩子，头发乱糟糟、睁着大眼睛、满面尘土。我一次又一次为我们的关系寻找希望，但愿我获得保佑，真的能找到。

　　无论能否与林天走下去，我都感谢他对我的爱与打磨。他是最好的爱人。所有的谎言背叛都让我感觉值得。

　　我爱林天。

　　我也爱你。

　　但我们毕竟是凡夫俗子，终究难以逃脱尘世转变面孔后的翻云覆雨手。

　　希望你、我、他三人旅途愉快。早日归来。

　　永远爱你的樱桃

　　我们为什么都要旅行。因为我们需要一种剥离，周遭都与我无关，欢愉与不快，片刻交集后流淌进了别人的时光。

　　每次看到浦东机场的钢管我都感到迷茫，甚至是对我所离开的城市感到陌生。就像抚摸我的爱人，还是能摸到一些我曾经未能触碰到的细节，在他身体里藏得很好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