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尾声 又是一个春天

　　1、

　　春节过去了，寒假过去了，风儿暖了，草儿绿了。好像是一眨眼间，就又到了草木疯长、鲜花盛开、蜂蝶翩飞的时节了。

　　望着窗外一片开得火红的月季花，望着即将西斜、却仍然是不知疲倦好像春天里最大最美的鲜花一样照耀在西天边的太阳，柳莺莺突然很想离开书桌，到空无一人的周末校园里去走走，去看看，去看看那些小径边上开着的红的白的不知名的花，那些小草坪里天女散花一样星星点点藏在草丛里的蓝的黄的小野花，还有那身子单薄、却拥有那么热烈的红颜色的虞美人——现在柳莺莺知道，每年的春天，那些娉婷地立在校园小径的尽头，只有一根细长的茎，茎的顶端只开一朵花，每一朵花只有四片花瓣，每一片花瓣都薄如蝉翼，似乎一碰就要粉碎掉，但它的颜色却浓得好像可以染红整个天空的那种奇怪的花，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做虞美人。这种花每次看了，都要让人从心底里生出一份心痛的感觉和莫名的爱怜来……

　　柳莺莺真的离开她的书桌，一个人慢慢地来到了校园里。

　　周末的校园好安静啊。安静得好像一个人也没有。

　　其实校园里应当是藏了很多人的——柳莺莺突然想起来，所有高三的同学，此刻肯定都藏在教室里，一个一个静静地、紧张地埋头在一叠一叠模拟试卷里。离高考冲刺只剩最后的一个多月，他们早就没有周末的概念了。

　　柳莺莺站在操场边上，站在那棵老槐树的底下，做梦一般地望着眼前空荡荡、静悄悄的操场——一年以前，正是这个季节，正是差不多一样的天气和阳光，正是夕阳快要西沉的时刻，正是在这个地点，一个飞来的篮球突然击中了她的脑袋。

　　一切可以看得见的将来从此改变。

　　整整一年的时间已经飞鸟一般逝去，却留下了那么多那么多艰难飞过的痕迹。

　　空中伤痕累累，泪迹斑斑。只要撩开风的面纱，就清晰可见。

　　却终究是飞过了。并且在继续前行。

　　百感交集。千般滋味。

　　不再悲愤，不再难过，也没有更多的沮丧和责怪。

　　只是百感交集，千般滋味。

　　2、

　　柳莺莺一个人慢慢地绕着安静的操场走了半周，然后慢慢地拐上了边上更加安静的小径。

　　其实，小径边上一点儿也不安静呀！那些花儿，在金灿灿的阳光里，正在努力地将自己的花瓣一片片撑开。凝神静听，仿佛能听到它们哗啦哗啦开开合合的声音呢；那些蜂蝶，正在花丛里忙忙碌碌地飞着，一会儿跟这朵花儿说悄悄话，一会儿又跟那朵花儿嗡嗡低语；真奇怪，它们都在说些什么呢？它们知不知道，这个走起路来身子有点歪，笑起来嘴角也有点歪，此刻正傻傻地站在路边，痴痴地看着它们的女孩子，就是去年那个同样站在这里，弯着自己轻盈好看的腰身，痴痴地看着它们的那个同样的女孩子呢？

　　这个女孩子拥有了和以前一样乌黑的长头发，和以前差不多一样的好身材，但是再也不可能拥有和以前一样的好手好脚了。

　　一年的时间过去，三百多个日日夜夜过去，这个女孩子，终于能够比较平静地接受自己是一个残疾人这样的事实了。

　　是一个无法恢复、无法更改、左手和左脚功能基本失效的残疾人。

　　也是一个可以自己走路、可以自己写字、生活上基本可以自理的比较幸运的残疾人。

　　也许表姑婆说得有道理，某些程度上来说，也许真应当感谢老天爷呢。呵呵。

　　一阵风儿吹过，柳莺莺身边的树叶子，发出一阵沙沙的声音。

　　这是一些在这个春天里新长出来的叶片，它们亭亭立在枝头，一副风华正茂的模样儿，你能感觉到每一丝细细的叶脉里，都默默地积蓄着巨大的生命的能量。

　　柳莺莺俯下头去，一片一片仔细地审视它们，一片一片轻轻地触摸它们，心里充满着一种对于春天、对于春天里的生命的感动。

　　春天的面目不会因为任何人的缘故而有丝毫的改变，它们按时而来，按时而去，风雨无阻，宠辱不惊。这一点令柳莺莺的心里又伤感，又高兴。

　　也许，生命的尊严和力量，正体现在此吧。

　　小径的尽头，那一片艳丽的红就是虞美人了。在西斜的阳光里，它们庄重地站在那里，举着四片薄薄的花瓣，好像在用世界上最浓烈、最纯净的红问候这个一年以前熟识的女孩子——柳莺莺相信她们认识自己。

　　柳莺莺站在那里，弯下重新变得细瘦好看起来的腰身，一片一片地看那些如此单薄却又如此热烈的花瓣，眼眶慢慢地潮润起来。

　　她知道，这不是因为难过。

　　真高兴再一次见到你们啊！

　　她在心里默默地说。

　　穿出花草的小径，柳莺莺再次来到了操场上。这时的操场已经不再像刚才那般静了，时不时有老师讲课的声音从教室里飞出来。

　　柳莺莺抬起头，望望三楼最东头的第一个窗口。

　　那是她以前所在班级的窗口。

　　柳莺莺什么也看不到，但能感觉到此刻教室里紧张的气氛。

　　祝福你们哦，祝福大家。

　　柳莺莺的眼光转向了二楼最东头的第一间窗户。这里是她现在班级的所在地。再过一年，她们也即将面对黑色六月了。

　　那时候会是什么情形呢？他们也一定会没日没夜地坐在教室里，没日没夜地做最后的努力吧？

　　那么，再往后呢？上大学以后？或者再往后呢？大学毕业以后？

　　这些，柳莺莺都还没有想过。

　　不过，她觉得，时间一到，事情被逼到了眼前，到时候总归会有办法的――柳莺莺现在相信，这是很多人，至少是很多被生活虐待的人共同的生活经验。比如以前的表姑婆，比如现在的小保姆，比如将来的自己和张生，还有很多很多她不认识的人。

　　柳莺莺早已经不关心关于蛇的说法了，她现在非常相信一句话：苦难使人早熟。她觉得自己已经成熟了，已经成熟的人不关心过去，只面对现实。

　　3、

　　一大早，阳光就像一年前的这一天一样，迫不及待地钻进了柳莺莺的房间里。

　　柳莺莺用右手撑起身子，一下一下将身子挪到床沿，下地，走到窗前，哗地一下拉开自己房间里天蓝色的窗帘。

　　一点也没有悬念地，这又是一个阳光明媚、风儿香醇、鸟儿啼唱的好天气哦！

　　今天是她的17岁生日。

　　同样一点也没有悬念地，靠着窗户的写字台上，端端正正地摆着一张贺卡。

　　是爸爸妈妈送给她的生日贺卡。

　　每年她生日的时候，他们都要趁她头天晚上睡着以后，将他们送给她的生日贺卡端端正正地摆在这里。

　　有悬念的是，今年，爸爸妈妈会写什么呢？一年的时间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这一次，他们肯定再也不会写那句已经写了整整十六年的话啦！

　　想起爸爸妈妈写了整整十六年的那句话，柳莺莺的心里，涌起了一股酸涩的滋味。

　　现在，她才明白了爸爸妈妈送给她这句话的意义。现在，她才明白，平安、健康、快乐，其实是对人生多大的苛求呢！

　　瞧，贺卡的外面也不一样了哦！以前，爸爸妈妈喜欢挑那种很卡通、很低幼，看上去很有些白痴的图案；这一次，他们竟然挑的是一种手工图案呢，一截剪下来的草茎，斜斜地插在一个凸出在表层的心形信封的入口处，好像在默默地向这个出生在草长莺飞时节的女孩子表达着深深的祝福。

　　这一次，爸爸妈妈会怎么祝福她呢？

　　深深地吸一口气，柳莺莺将贺卡翻开来，一看，只见贺卡的正中间，用天蓝色的墨水端端正正地写着一行很大的字：

　　祝愿我们的莺莺平安、健康、快乐！

　　这行字的下面，是爸爸妈妈工整而认真的签名。

　　柳莺莺睁大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着，好像不认识这几个简单的字一样。

　　然后，她伸出僵硬的左手，用整个手掌笨拙地触摸着一个一个字。

　　祝愿我们的莺莺平安、健康、快乐。

　　平安

　　健康

　　快乐

　　望着与去年、与以前的每一年一模一样的爸爸妈妈的祝福，柳莺莺摇摇头，无奈地笑起来了。

　　她的眼睛里，已是满含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