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引子
我最好的朋友叫苏云乐。
云朵的云,快乐的乐。
她说她的名字表达了她妈妈对她的良好祝愿,希望她像云一样快乐。
可是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要像云一样,云朵漂浮不定,风吹即散,哪里能够体现出让人羡慕的快乐。
我记不得我是怎么和苏云乐认识的。总之在我模糊的记忆里,苏云乐却像个始终都相伴左右的人,一直存在着。我能轻易地从家里发黄的相簿中找到我们俩光着屁股满地打滚的照片。我们一直都住在一个新村,是友好邻居。
不同的是,我和爸爸妈妈一起住。苏云乐却是寄住在一个她也说不清什么关系的亲戚家。她的父母早就离婚了,在她自己也闹不清的时候。
我经常问苏云乐:“你会不会觉得孤单,或者心里难受?”
“不会。”她总是千篇一律地回答我:“习惯了。”
我并不相信,眯起眼睛想从她的表情里找到点什么蛛丝马迹。
可是苏云乐却撇过脸语气冷淡“:真的还好。这么久了,没什么感觉了。”
其实在我和苏云乐变玩伴之前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的关系是很尴尬的。那时候我每天跟着苏云乐四处跑,屁颠屁颠的样子就像是个小跟班。
苏云乐心情好的时候,就会眨眨眼提议道:“我们偷偷去摁他们家的门铃吧。”我便不经思考立刻应允,于是苏云乐“呼”一下就溜走了。我看见她的衣摆消失在楼道的拐角口,这才放心地转过头去。
我把不知道是谁家的门铃摁得叮咚响。眨眼的工夫房门就开了,我这才反应过来要赶快闪人,于是撒腿就跑,开门的人一开始还嘟囔着:“大清早谁这么摁门铃。”见我跑得如此神速,一下就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了,于是破口大骂:“又是你,602的那个,你妈是怎么教你的,一点教养都没有……”
我跌跌撞撞地跑到楼梯口,只看见苏云乐蹲在地上一动不动。
我学着她的姿势在她身边蹲了下来,憨笑着问:“你怎么了?”
苏云乐抬头看了我一眼,目光里裹着鄙夷:“你是不是又被发现了?”
“我忘记跑了。”我不好意思地搔搔头。苏云乐冷笑了一声站起来走了。我仍像从前一样跟在她身后一路小跑。
苏云乐回过身不耐烦地瞥了我一眼:“哎呀,你别跟着我,烦不烦啊。”
我挺委屈的,瘪了瘪嘴,最后也还是很没骨气地问她“:那我去哪里啊?”
“我怎么知道。你爱去哪里去哪里。”说完苏云乐转身就跑,一副唯恐我又黏上去的样子。我站在原地看着她,觉得一阵委屈,却哭不出来,只好学着她先前的样子蹲在地上,边拿着树枝在泥土上画圈圈,边唱着歌。
苏云乐回来的时候天色都暗了,她走到楼梯口看见我时挺惊讶的:“你怎么在这里?”
我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她仿佛忘记了之前的争吵一样,耐心地对我解释:“快站起来,天都黑了,很多虫子的,我们回家吧。”
我点点头,想站起来却发现脚已经麻透了,动也动不了,我疼得嗷嗷大叫。苏云乐连忙上前拉住我,可我还是不争气地“噗通”一声倒在地上,连同她也一起摔了下去。我们俩摔了一身泥,苏云乐却没有半点不开心的意思,她挪了挪身子,转过头帮我拧拧腿,一边说:“你干吗在地上蹲那么久?”
“我在等你一起回家的。”我像小媳妇一样低着头。
苏云乐抬头看了看我,想说什么也没开口,低头喃喃自语似的:“我又没叫你等。”
我在一边“嘿嘿”地傻笑着。
那时候我们才几岁。我记不得了,总之我开始上幼儿园了,而苏云乐却没有,她还是像以往一样每天待在家里游手好闲。
我记得我问过苏云乐家的阿姨:“为什么苏云乐不上幼儿园?”
阿姨敷衍着回答:“苏云乐聪明,不用上幼儿园。”
那时候苏云乐坐在饭桌边吃着饭,我又问:“可是我妈妈说,小孩子都要上幼儿园。”
“那是你妈妈说的,别人可没这么说。”
我依旧纠缠不休:“为什么?我想和苏云乐一起上幼儿园。”
这时候苏云乐放下饭碗走到我的跟前,一字一顿地告诉我:“可是我不想上幼儿园,也不想和你一起上幼儿园。”说完她看向一脸不悦的阿姨:“阿姨我吃完了。”
然后苏云乐就走回自己的房间里关上房门。
阿姨也没什么表情,走去收拾碗筷了。我跑去敲苏云乐的门,问她:“我们一起去楼下院子里玩好不好?”
苏云乐在里头没有反应,我又敲了敲。苏云乐这才应声:“我想睡觉了,你自己去玩吧。”
我站在门口盯着苏云乐的房门,我趴在门上试图听到她屋里的动静。可是屋子里什么声音都没有,我徒劳无功地又趴了一会,才蹲下来。然后想起之前的脚麻,便换了个姿势坐在门口。
她家的阿姨也无动于衷,整理完东西就回房睡觉了,她们早就习惯了我在苏云乐门口长久的等待。空荡荡的客厅里很快就只剩下我的呼吸声。我在门口冰凉的瓷砖地上坐着坐着就睡着了,并且因此得了一次重感冒。
这次感冒尤为严重,我在床铺上躺了三天,还去医院打过吊瓶。这期间苏云乐来探望过我一次,我妈妈说我睡着了。苏云乐便准备走,我听到动静就下了床跑到门口,大叫:“苏云乐苏云乐!”
我妈妈见状非常生气,你还在生病连衣服都不穿就跑出来干吗。我想争辩点什么,可是苏云乐……
妈妈很不耐烦地打断我,你都生病了还要传染给人家吗。你先回房间去快点。然后她转头对站在门边正欲开门的苏云乐温和地说,回锦生病了,传染给你就不好了,等她病好了再和你一起玩。
苏云乐顺从地点点头,走过来拉了拉我的手说,你快回去吧。我下次再来找你。然后就走了。我看着她关上门,才依依不舍地回到了床铺上。
妈妈也跟了进来,帮我盖好了被子,为我倒了一杯水放在床头。她坐在床边看着我,缓缓地说,你以后少和苏云乐玩,我们楼里还有很多小孩。
我很不高兴地问妈妈,为什么?苏云乐是我最好的朋友。
妈妈看着我叹了口气说,可她不一定当你是好朋友。
我抗议,她当然把我当好朋友,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妈妈于是不再说话,又让我喝了点水就走出去了。
我那时候还小,但却在心里十分固执地认为,苏云乐就是我最重要的朋友,也是唯一的朋友。即使天崩地裂也不能拆散我们。
这其中的原因,我妈妈不能理解,甚至我自己也理解不了。
后来苏云乐走了,她离开得很突然。
我甚至不知道她究竟是哪一天走的。那时候我才刚读小学一年级,课业却也已经变得繁重了,于是我被限制不准在周一到周五出门玩。待某个周六我敲开苏云乐家的门时,却看见她的阿姨略显惊讶地看着我问,你怎么了?
我说,阿姨我找苏云乐。
阿姨说,苏云乐搬走好几天了,你不知道么?
我当时的感觉用莫文蔚的一句歌词形容再贴切不过了,“忽然之间,天昏地暗”。我难以置信地问,什么什么什么?苏云乐搬走了?为什么?去哪了?
阿姨说,好几天了,我以为她会告诉你,她也就和你玩得好。原来也没说,可能没碰到你吧。她搬去哪了我也不知道,她妈把她接走的。
我看着阿姨觉得很难过,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了。
平日里并不亲切的阿姨见我这样,就打开了铁门,拍拍我说,别难过啦,她也许以后还会回来。毕竟她也就你这一个好朋友,跟我女儿连话都不说几句。
我于是退回了自己家,并且因此心情低落了很久。
我像老人一样,坐在家里的飘窗上,我觉得那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切身体会到,什么叫身心俱疲。疲惫地看着天,疲惫地看着远处的军人不停地训练喊口号。我觉得自己一个人,很孤单。
透过防盗网,看着楼下来来往往的人,我知道我人生中第一个好朋友就这样不声不响地消失了。我从来不介意她对我不好或者不理不睬,我唯一介意的,仅仅是为什么在她走之前连说都不肯对我说上一声。
妈妈却对她的离开不以为然,她打从心底不喜欢苏云乐,觉得她阴阳怪气,但同时又有点同情她,毕竟这么小就要一个人和不熟悉的亲戚住也挺可怜的。
但是我心里的复杂情感久久不能平复,一直到我在我家落了一层灰的信箱里找到了苏云乐画给我的一张贺卡。她在贺卡上画着一个高一点的女孩和一个矮一点的女孩牵着手,后面有几栋楼,还有太阳小鸟草地河流云朵,等等。最后她歪歪扭扭地写着,小锦再见,我们永远都是最好的朋友。云乐。
苏云乐没上过幼儿园,我不知道她是怎么能写出这么多字的,可再想想她是苏云乐,也就相信她有通天的本事,这都不成问题。
但苏云乐就像凭空消失的泡泡一样,很久很久都没有再出现过。她就像童年的玩具一样被停止在一九九几年的夏天。而我却不知不觉地长大了,改变了。我忘记了很多人,却不曾忘记苏云乐。甚至在往后的很长时间,我填写的同学录里,最好的朋友那一栏都是她。
我预感我们会再见。鬼使神差的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