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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副笑容

半副笑容

有些少年天不怕地不怕,有些天地专门对付这种少年。

米纬算其中一个。

再次见到米纬是四年后,那场车祸几乎将他的容貌毁了一半。唯有笑容,米纬见到我时的那半副笑容依旧纯真如初,像一个因愚笨而对天地仁厚的孩童,竟不知道这世界上有不公这一说。

“你知道不,米纬昨晚破处了。”季贤压低嗓音,眉飞色舞地跟我讲。

米纬是我们中最早破处的一个,那年他十八岁,我们十七岁。为表示祝贺,我们一人买了一条三枪牌红内裤请他签名,让给开开光。米纬满面红光:“你们咋都知道了?”

破处就像游戏升级后开启了新技能,是一件值得庆贺的好事儿,而且对男女双方来说都是一件好事儿。就像董小姐在《十五的月亮》里唱的那样,军功章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可米纬只给我们看了一半军功章,另一半是谁获得的,米纬死不松口。

在我们这群人里,米纬什么都是第一个。第一个交女朋友,第一个抽烟,连在新修的湖里撒尿都是他领头的。那晚我们喝大了,在湖边边走边唱。走到一半米纬说:“我想撒尿。”

对于醉酒的人来说,这话就像立正稍息,有一个人喊就有一群人应。起初季贤不乐意,觉得不道德。米纬说:“诗人到黄河边都会撒尿,知道为啥吗?因为那是母亲河,男人在母亲面前会露出最本真的一面。我们从小生在这里长在这里,这湖,就是我们的母亲湖。”

季贤说:“这湖是前年才修好的人工湖。”

米纬给了他一瓢:“拿后妈不当妈是吧,你爹好容易……”

我说:“哎呀别废话了,赶紧尿吧。”

湖边响起了雄壮的滚滚洪音,就着酒劲儿和旁边的路灯,从远处看一定很像黄果树瀑布。

据米纬说他是故意留级的,他舍不得高中生活。

我知道他是想考大学的,从他问我数学题的态度上就能看得出来。米纬时常歪着脖子听我讲题,听不明白也不装,笑着求我再讲一遍,直到弄懂为止。米纬说,他最大的梦想就是考一所好大学,赚了钱带着媳妇去周游世界。这梦想没什么水准,但在我们那种小镇,有这种梦想的也没几个人。

我们学校是镇里有名的混混培育所,学生毕业后基本都成了小混混,给肄业先入行的大混混们当马仔。米纬在学校属于风云人物,行事英明果断,做人义薄云天,在准混混里算是比较有潜力的一个。不过他出名靠的并不是这些,靠的是写诗,虽然词汇量不大——喜欢用晦涩的词,但不会的字也不查字典,直接用墨疙瘩代替。他享誉全校正是因为一首写给校花的情诗,通篇都是疙瘩。校花名叫乔薇,比较那啥,她当着她们班同学的面宣读了这首诗:

《我的红疙瘩》

我有时会迷惘

有没有资格做你人生的蓝疙瘩

你就像一朵不屑于开放的红疙瘩

孤傲、凛艳、疙瘩

你的美让我无法安眠

而我却奢望长睡不醒

只有在没有尽头的梦里

你才能永远

永远是我的红疙瘩

由此,米纬红极一时,人称蓝疙瘩。

这事要搁我身上我早转学了,丢不起这人。况且这事也不会发生在我身上,首先我肯定不会给校花写信,没这魄力。但米纬敢,米纬什么都敢。米纬红之前,我们就知道他喜欢乔薇,追了有半年了,特别高调,经常拿着花站在乔薇她们班门前。自从红了之后,米纬就再也不提乔薇了。直到几个月后,我们才知道把米纬处破了的姑娘就是乔薇。

乔薇不让他告诉任何人。

“连我兄弟都不能说?”

“不能说,你得发誓。”

“为什么啊,你有偶像包袱?”

“没有,哎呀你讨厌,快发誓!”

“本来还想得瑟一下,不让人说跟你好有啥用,我跟你好就是为了能给别人说。”

“你怎么这么烦,发不发誓?”

“唉,发吧。我,米纬对天发誓,不让其他人知道我跟你好了,不然就出车祸被人撞死。行不?”

“你怎么这么讨厌?”

“我又怎么了?”

“能不能别这么毒?”

米纬发誓的时候留了个心眼,他想的是他不跟别人说,但别人可以不小心发现。谁知我们这几个最亲近的人比他还愚钝,发现他口中的“我媳妇”是谁就用了整整半年。当我们拿着证据把他围在操场上质问的时候,米纬鼻孔一抖,眼泪差点儿掉下来:“你们终于发现了……”

有人的地方就有嘴,就像有空气的地方就有风。

米纬跟乔薇好的消息不知道被谁传开了,那几天全校都在讨论这事。没过多久,米纬就收到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叫他离乔薇远点儿。米纬反倒乐了,觉得被人嫉妒说明牛逼。结果陌生短信的内容越来越狠,说只要还看见他跟乔薇在一起就弄死他。

米纬咧着嘴跟我们学:“只要还看见你跟乔薇在一起就弄死你。”又一边回短信一边念,“来么,看谁弄死谁。”

第二天米纬就被人打了,在医院躺了一个星期。

那段时间临近高考,我们几个轮流带着笔记去病房给米纬抄,有时还能碰到乔薇。乔薇是校花,缠她的人不会少,除了全校一半男生以外,甚至有几个品德不怎么高尚的老师。自然,老街里的混混也不会缺席。

乔薇是个聪明姑娘,当初在全班同学面前念米纬的诗,就是为了假装看不上米纬,从而保护他。

打米纬的人叫郝军,是老街著名帮派“九条龙”里的大混混,主要业务是向学生吓钱,负责我们校区。郝军缠乔薇有半年了,乔薇从没搭理过他。但郝军不识趣,不是在学校门口等她就是上她们家门口堵。米纬因为答应乔薇的要求,上下学也不在一块走,自然不知道这件事。出院以后,米纬就带着他认识的一帮混混去挑事儿了。第二天,米纬跟我们讲怎么揍郝军的时候喜不自胜,差点儿像劫富济贫的山贼一样把一条腿踏在桌子上。

自打我们知道他破处之后,还从未见过他笑得如此灿烂:“估计那狗日的再不敢缠乔薇了。”

季贤有点儿担心:“郝军可是个大混混,你不怕他报复?”

米纬摆摆手:“不可能,老子昨晚把他打趴在地上了,住院就得住半年,他哪敢报复?”

果然,郝军再也没出现过了,也不在我们学校门口吓钱了。米纬笑着说:“怎么样,邪不压正吧?”再后来,他和乔薇也不避讳了,下课常看见他俩在操场上互相背英语。米纬跟我说,他想跟乔薇考同一所大学,乔薇去哪儿他去哪儿。我知道米纬不是说大话,虽然表面上仍是一副混样儿,但他总会在晚饭后来我们家问数学题。我一开门,就看见米纬扬着数学练习册,露出那副纯真笑容叫我“北哥”。

最后的两个月里,米纬疯狂做数学题,有几天甚至跑来我家问题问到凌晨一两点。有一次我正犯困,却被“咣”的一声巨响吓醒。扭过头一看才知道是米纬。他因为解不出一道题用拳头生砸桌子。等我走过去从他胳膊底下抽他的练习册才发现,他正咬着牙流眼泪。

有一天米纬突然跟我说,小北,你肯定能去北京。

我哥们儿都知道我想去北京。我说你干吗突然说这个。米纬笑着说就是想到了提一下。他笑得很认真,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这副笑容。

那天晚上米纬回家被车撞了。

如今我唯一记得的是我脑子里的嗡嗡声,和乔薇歇斯底里的哭喊,说你个傻逼为什么发那么毒的誓。

再次碰到米纬是四年以后,在机场碰到他的。我看见一个正在办理登机牌的人站姿跟他有点儿像,歪歪垮垮的。不过人稍微胖一点儿,头发也长了一些,穿一身黑色西装。我没敢认,便等他回头。米纬回过头刚好跟我眼睛对上,他先是一愣,然后就冲我笑了——米纬脸上只挂着一半笑容,另一半嘴角僵在脸上没动。我们只知道那次车祸撞了他的头,紧急救治后,他的家人就把他送到省医院了,后来听说送去了美国。打那以后我们就再没见过他了,包括乔薇。

米纬走过来搂着我问:“小北,梦想成真了?”

米纬跟我坐的是同一班飞机。他说现在在帮家里做生意,去年出差认识了一个北京姑娘,这次是去见家长的。

我问:“女娃长得咋样么?”

米纬笑得比以前更憨了:“你说咋样,肯定好看么。”边说边拿出手机给我看她的照片。

“你看,”米纬低着头,能听出来心情很不错,“美不美?”

和乔薇比起来差远了,但我说:“不错么。准备啥时候结婚啊?”

米纬很高兴:“这次顺利的话年底就能成。”

飞机上,米纬一直跟我聊以前的事情。我不知道他是故意的还是已经把乔薇忘了,一路聊的都是遇到乔薇之前的事。什么五毛钱买三根烟,什么在母亲湖边上撒尿。他不提乔薇,我自然也不会提。说着说着,米纬突然压低声音说:“你看我说话是不是比以前慢了?”

我说:“没什么变化啊。”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米纬说话确实比以前慢了,反应也变慢了些。米纬指了指他那半边僵硬的脸,说他的脑袋右边夹了一片钢板,副作用很大。他说钢板冬暖夏凉,一到换季就难受,夏天脑子冰,冬天又总是发烧。有好几次我想提起乔薇都忍住了,我不知道会不会像电影演的那样,他失去了有关乔薇的所有记忆。

下了飞机,米纬准备买些水果带给那个女孩的父母,他一边挑拣一边说:“现在给家长送就得送水果,不要送烟酒。烟酒伤身体,只能送个面子。送水果还能表个心意,说明你在乎家长健康。以后你送家长也要送水果,不要送烟酒,烟酒伤身体,只能送个面子。”

米纬临走时突然转过来朝我笑,问:“小北,我帅不?”

我帮他把领子后边翻了一下,动作夸张地打量了他一番,说:“特别帅。”

米纬哈哈大笑,那半副笑容依旧纯真。

他说要是不出车祸就不会这么帅了。

他说幸亏发了那个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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