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以为爱
自以为爱
“我曾经以为他爱我，后来才发现他只爱他自己。”
同事说完又抽了一口烟，烟灰缸已经插满烟头。
我有点儿想笑，不是笑她，是笑这个理由。这个理由我曾听到过无数次，无非是“他不爱我”的另一种表达。他们把“他不爱我”换成“他爱的是他自己”，就如同凭空捏造出一个名叫“他自己”的小三。毕竟败给一个小三，比败给什么都不是的东西要显得有尊严。或者往极端了想，是为了掩盖恰恰相反的原因：她不爱他。
我安慰她：“世人都爱自己，你也别太在意。”当没必要再说什么的时候，我就会用这种无意义的官方句子来劝慰。同事是个聪明的女人，她看出我在敷衍：“你是不是觉得我在找借口，其实是我不爱他？”我装傻：“我哪儿知道。”又忍不住问：“那你爱他吗？”
她重新点上一支烟，说：“不爱，从一开始就不爱。”我低头嗤笑，心想，那不结了。抬头却发现她一脸认真。
“但我一开始就想明白了，能遇到愿意过日子的人就够了。人不能那么贪心，既想要爱情还想要生活。”
我有些困惑：“那你为什么还要分？”
她说：“因为这两样我一样也没有得到。”
我又有些困惑：“那怎么现在才分？”
这次换她笑了，她吐了一口烟，顿了好久说：“你们玩游戏的男生对进度槽不陌生吧。我感觉脑袋里就有这么一个进度槽，一点一点在积攒着，我也不知道攒的是什么，但我知道哪一天进度槽满了，就是我离开他的时候了。”这下她完全激起了我的兴致，我也点了一根烟，准备好好听她说。
“我跟他在一起差不多三年，刚开始以为他很爱我，后来觉得这种爱有些不对劲。我们俩过得并不是我们俩的生活，而是他的生活。我不是以他伴侣的身份存在的，而是他生活的附属品，跟他买的电冰箱、微波炉、电视机，甚至窗台上养的花是同一类别的。比方说，他需要一套家庭影院，他会在网上查阅参数，然后挑选出性价比最高的一台；他需要一个陪伴的人，这个人的样貌、品格、身份，这些参数他也已经根据自身的需求和能力设定好了。而我正巧是他遇到的这些女孩中最接近参数的，说得不好听点儿，也就是性价比最高的。”
我打断她：“你不能这么想，人和物品毕竟不一样。人和人之间是有感情的。”
“一开始我也是这么想的，这也是为什么我拖了这么久才分。我总劝自己，毕竟感情是有的。他平常对我很好。但那种好，怎么说，不是为我好，而是为他好。他的付出，他记得比我还清楚，他比我还要满意，还要欣慰，还要感动。”
我觉得她还是有些太主观，说：“你又不是他，你怎么看出来的？”
“他亲口告诉我的，当然，不是直说，跟直说也差不了多少。他说他觉得我不懂得感恩，对他的好没有做出他预想中的回应。这是他在法国出差时打电话跟我说的。他在法国给我买了一件Burberry的风衣，还把图片发给我看。我说不错，挺好看的。他就不说话了。我喂了好几下还以为是信号不好，正准备挂掉给他打过去，他突然说，挺好看的？就只是挺好看的？我在法国出差时还想着你，想着给我家宝贝买一件礼物，结果就挺好看的，你知道这件风衣多少钱吗？”
同事两手一摊，摆出“See？”的表情。
我说，那他是有点儿不该这样。
“这不是该不该的问题，是爱自己太深了。他给我是为了给，并需要这份给出去之后的反馈，他从来不是为了让我得到，从来不问我需要什么。有一年他竟然送我一条男士领带当生日礼物。他说这条领带是他十八岁那年收到的礼物，意义深重。他给我的就是这些，包括礼物，包括生活中的一切，都是与他有关的东西。因为他从骨子里就认为他是我的主人。他认为重要的东西，就是我应该认为重要的东西；对他意义很大的东西，就应该是对我意义很大的东西。对他来说，我人生里最珍贵、最幸运、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能够拥有他。我甚至相信，他愿意把生命交付给我，可我呢，我要他的生命做什么？我有我的需求。我需要在不开心的时候有人安慰，这一点他都做不到，因为我的不开心是我的事，不是他的事，是他设定以外的东西。”
“你不开心的时候他会怎么做？”
“他会先问我不开心的原因，看是不是跟自己有关。如果不是，他会试想这个事情如果发生在他身上，他会不会不开心。如果他也会不开心，才安慰我。如果他不会，他会说，你的感受就是小打小闹，算不上什么感受；如果我不开心的原因跟他有关，他会说，那这就是我。那这就是我，这句是他原话，我一个字没改。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说，我明白，他太以自我为中心了，觉得自己所有的感受和看法都是对的，不妥协，不道歉，也不牺牲。她打断我说：“他道过歉，唯一的一次。那也是我唯一一次躲在书房里哭。他进来搂着我说，宝贝对不起，我想明白了，让你不开心就是我的错。”
我点点头说：“那他还是在乎你感受的。”
同事突然哈哈大笑，我不知道她在笑什么。她边笑边说：“你终究是个男人，还是没明白我的意思。他说让你不开心就是我的错，这不算道歉，这叫哄。为错误道歉才是道歉，他哄我说明错还是我的，但因为我是他的，他的错仅在于没有照顾好他的东西。”
“你明白这之间的区别吗？好比一个人把你绑在树上，蒙着眼睛射你头顶的苹果。射到苹果皆大欢喜，射伤你了就懊悔不已。但他懊悔的是自己技术没练到家，懊悔伤到了你，从来不认为把你绑在树上、朝你头顶射苹果这件事本身是错的。他如果不认为这个游戏本身是错的，就不会停止逼迫你跟他玩这种游戏，射中你心脏是迟早的事。而那时他的懊悔、他的道歉，对你来说根本不具有任何意义。所以我没有其他选择，既不能让他意识到玩这个游戏是不对的，又不能以我不想玩这个理由来说服他，我只能在他射中我心脏之前离开他，拒绝玩这个游戏。”
我恍然大悟，突然感同身受，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说了一句自己都意想不到的话：“跟他在一起，你好孤独啊！”
她眼睛一亮，狠狠地扬了一下夹着烟头的手说：“对，就是这个感觉！孤独！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有时我会莫名其妙地感到窒息，四周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无法走出来，也无法停下来。最绝望的是，我根本不能表现出绝望，我要在给予我孤独的人面前，装出一副不孤独的样子，因为堵住我的正是他的‘爱’啊！”
发现你也醒着，
黑夜就能友善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