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你凭什么凭什么

　　语含非被邀请去采访一位意大利来的身体治疗专家。没有翻译，两人用英语相谈甚欢。语含非想，也许这跟她很近的那世在英国出生、长大可能有关系。她似乎只要放空自己，就能瞬间连结到Mary的记忆，即便把句子拆开，好多单词她既听不懂也不知道意思，但合在一起，她就是能明白要表达的意思。从小学英语她都是这么过来的，不背单词，专攻阅读理解。当然，这是题外话啦。但随后你就会知道，这是一项多么有趣的天赋，而且，每个人都有。

　　那位意大利老头姑且叫他M吧。他非常非常喜欢中国，常来中国带领身体治疗的工作坊，也因此见过很多中国案例。语含非问他，据他所知中国人跟情绪的关系到底如何。M请语含非站起来，用她平时习惯的姿势站好。

　　语含非不明就里，站在他面前。他又让她转了一个圈。她就乖乖转了一个圈。“没啥问题啊应该。”语含非心里这么想。

　　老头忽然问：“你的双脚为什么要并得那么紧？”

　　语含非低头看，真的，她的双脚紧紧贴在一起。可是这又代表什么呢？

　　M说：“不是所有人都这么站的。你为什么是这样的姿势，你想过吗？”

　　语含非想了想：“因为我从小被家人要求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女孩子不可以腿打开，那样很不雅观，也不是好女孩所为。”

　　M说：“你看，一个小小的站姿就能看出这么多社会文化的东西。可想而知，每个在这种文化熏陶中的人，有多少天性被束缚住了。当然，这也不单单是中国才有的问题，全世界都有这样的倾向，只不过在东方国家更明显一些。你身上那些不符合社会规范的东西会被削去。你们中国不是有句话吗？削去脚趾去适应鞋子。”

　　语含非第一次那么认真地去思考这个问题：“M，从小到大，我都觉得我已经十分有个性了。我很坚持做自己了。”

　　M说：“但仍旧有一部分的你，被削去了。现在你看到了，你要不要找回来呢？”

　　那天晚上，当语含非回到家，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夜幕降临，她看着窗外的树影越来越黑，内心也像是被一团黑雾包围了。她试图穿过去，看清那团雾里都有什么。她模模糊糊知道，那里面有她从小到大放弃了的自己、杀死的自己、痛恨的自己。但到底是哪些部分呢？

　　她闭上了眼。首先浮现的是自己的好朋友，T的同学。当她知道语含非跟T谈恋爱时，简直气疯了。她觉得语含非太不靠谱了，又觉得T残害无辜少女，还发了短信去“谴责”T。当然，她原话不是谴责，只是各种担心，各种想不到，各种请T要好好对待她这个善良很容易被骗的傻姑娘。而语含非跟T分手后，她说的第一句话也没有安慰伤心欲绝的语含非，只是说：“早分早好，我就不用担心了。”语含非简直被这句话戳中心窝了。从始至终，朋友她在意的，是她的愧疚感，害怕因为是她的缘故才让这两人认识……而语含非的爱和痛，似乎从未被她考虑到。

　　语含非想到自己当时为此而承受的压力，既要安抚T，又要向朋友各种保证自己会好好的，她开始放声大哭，然后一连串的脏话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就脱口而出了：“×你妈，×你妈，×你妈，这是我的人生，我想要爱谁就爱谁，我需要你管吗？你凭什么干涉我的人生，你凭什么干涉我去爱谁，你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语含非一直哭一直哭，她自己也很傻眼，不知道居然在心里藏了那么多愤怒和委屈。朋友当时还撂过一句狠话：“再过两年，等你成熟了，你会感谢我的。”语含非当时没有说话，但现在她要说：“即便再过100年，我也还是爱他。我的心就是爱他，我爱了他生生世世了。去你妈的成熟，去你妈的现实，滚你妈的蛋！”

　　语含非像疯了一样又哭又骂。神忽然说：“拿一个靠枕，把你所有的愤怒都发泄出去。”

　　语含非对着抱枕又捶又打。然后，一件件事情，从小到大她受的那些误解，她不曾为自己理直气壮坚持的时刻，大人说的“你不许哭！”“你听话！”“你必须听我的！”老师说的“你这样能算是好学生吗？！”“你长大了还想考大学吗？”朋友说的“人生就是这样的，认命吧，别折腾了！”“大家不都是这样活的么，就你能耐！”……每一句都像刀子戳在心里，像刺深埋肌肉，一碰就痛。

　　语含非忽然明白了，这么多年，她似乎从未真正开心过，因为她用自己一颗肉做的心，去面对外界的炮火。为了捍卫自己那点个性，她给自己装了一个厚厚的壳。她有时很像刺猬，别人一说什么就恼，有时又像傻瓜，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合理要求。

　　就像曾经有一个上课时认识的朋友说她：“语含非，上课第一天，我觉得你这个姑娘穿着‘羽绒服’来的，把自己武装得很强大，还好你已经开始一件件脱下来了，现在只穿着皮夹克了。”语含非似乎才明白她在说什么。

　　语含非一直哭啊骂啊，她觉得自己又可怜又可笑。也许只是别人一句戏言，也许只是别人自己的评判，她却把那些话揣在心里好多年，让自己内心装满了垃圾。

　　坐在黑黑的房间里哭闹了两个小时，语含非终于哭累了。她停了下来。看着一堆擦鼻涕眼泪的纸巾，她也觉得自己傻爆了。但下一秒，她拿着钱包冲出家门。

　　语含非跑到小区门口的小超市，给自己买了一包烟。她人生的第一包烟。

　　她过去不是没有抽过烟，但抽了几根，她听到自己心里有个声音说：“抽烟的不是好女孩。”她想到如果爸妈看到她抽烟，应该会吓傻了吧。于是她默默地不吸了。

　　但是在今天这样一个夜晚，在触碰到内心的黑雾之后，语含非想到的第一件能做的事就是抽烟。

　　她要抽烟。因为她想抽烟，她就可以抽烟，再也没有人能阻止她。

　　在语含非抽掉两包烟之后，她又戒烟了。那段日子，她似乎借助抽烟这个仪式，完成了心理的某种蜕变。同事说她，烟好比是她玩叛逆的道具。语含非知道，就是这样的。

　　她抽烟是因为她想抽。她不再抽烟是因为她不想抽了，再也没有别人的判断可以左右她影响她。

　　一个30岁的成年女人，有权利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是吗？

　　语含非深深觉得自己明白得太晚了。但她又庆幸，还好她是明白了，要不然这一辈子又要白活了。

　　于是，青春期无限延后的语含非开始了一段“飞翔”的日子。她开始学跳舞，开始泡夜店，开始跟各路人马打情骂俏。语含非有时不安，她问神：“我这算堕落了吗？”

　　神说：“你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接下来的日子会更刺激。”

　　语含非继续看《你天生就是性爱女神》。性爱、女神，忽然就变成了非常稀松平常的词汇，当你不再把评判的标签贴给它们。阿芙洛狄忒啊，也就是世人心中的爱美神维纳斯，她就是这样的女神，依然不妨碍她被世人爱慕艳羡。但在中国，她会被叫作“潘金莲”吧。想到这里，语含非哈哈大笑。社会文化就是这么可笑啊。

　　一日秋高气爽，风和日丽。她约了四水去喝下午茶，顺便听四水讲故事。其实认识一年多了，除了偶尔在一起吃吃喝喝、K歌泡吧，她们很少认真聊过什么。四水的口头禅是：“都好，你做什么都好，闺女。”

　　语含非觉得被这样无限包容真的很好。

　　四水看起来生活得既富足又惬意，对朋友慷慨仗义，对自己又各种爱惜。语含非觉得她大概一路就是这么长大的吧，被父母爱护，被男朋友照顾，被朋友鼎力相助……就是那种lucky girl 吧。

　　听完四水的故事，语含非又被颠覆了。

　　一个女人究竟要吃多少苦，闯过多少劫，才能成为一个女人。“鲍勃·迪伦，你那首歌实在该唱给女人。”语含非自言自语。

　　她不知道四水出生在一个父亲有着严重暴力倾向的家庭。她从小被各种打骂，彻夜罚跪。她13岁就搬出来自己住到荒芜的老宅子里，每天听着郊外的鬼哭狼嚎。

　　她不知道四水18岁离开家到北京上大学时，她妈妈对她的嘱咐只有两句话：“闺女，别总跟人打架，少吃一点。”

　　她不知道四水从上大学时就开始做各种兼职，毕业了开美容院，辛苦打拼，满世界跑客户。

　　她不知道四水曾经被车撞断过腿，在医院差点死掉。出院后两年坐轮椅、拄拐，直到完全康复。她说自己可是曾经有过二级伤残证的人。

　　她不知道四水爱过一个有家的男人，爱了十几年。

　　还有很多很多她不知道的。这么说吧，如果语含非曾经经历过的那些挫折，乘以十倍、一百倍，就是四水的人生故事。

　　可她就那么云淡风轻地讲着，笑着……仿佛往昔的经历，不过是一场梦，带给她各种感悟的一场梦。

　　秋日灿烂的阳光，透过树荫，照在四水的脸上。语含非觉得眼前这个女人好美。不是因为她生得美，而是她那种举重若轻的气场。“现世安稳，岁月静好”，从来都不是白白来的。

　　没经过动荡的人，怎会知安稳有多珍贵？

　　四水最后说：“闺女，你就放胆去折腾吧。折腾折腾你就明白了。缩手缩脚，你永远不可能活明白。别怕犯错，不错哪有对。只管好好去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