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四日(4)

　　离别。一行六人，我为离人，五人送行，真盛大。我问他，何苦那么多人跟着，只要你在就好。他说，反正他们也闲来无事，便一起送。那么多人去送你，不好吗？我低下头，把想说的话都藏进眼睛里。于是，六个人，塞在一辆很大的越野车里，向机场一路狂奔。他们欢天喜地，我沉默不语。直到最后，我走进安检口的那一刻，都没能与他说上一句悄然的话儿。

　　换过登机牌之后，他说，走吧，去抽一支烟，过会儿再进去，还来得及。

　　唔……我跟着他，走到吸烟处，点上烟，深深吸了一口。

　　四天，我与他相处，说了许多话，去了一些地方，见到很多人，唤醒了彻夜不眠的激动。哦，这些事还没走远，尚在眼前。我明白，所有发生的一切都是为离去之后的幽独日子留一些念想——我用了四天识得他，却要耗尽一生怀念他。四天，让我铆足了力气过的这四天，如一次次上紧的发条，即便知道所能收获的快活、舒心不过片刻光景，在抵达的刹那，先前的一切愉悦都会在瞬间抵消，也仍旧愿意用尽全部的力量，燃烧一颗赤诚的心，在最美的时间里，留下最深的怅惘与遗憾。

　　他是海的森林、树的波涛，开在最好的中间，谁都带不走。他知道这世上没有哪个人，是经得起恒久注视的，就连他自己也一样。他繁复的生命，在掌心中如花般绽放，不回头也风情。我看见，女子们在那宽大手掌的翻转间浅痛，在薄冰中匍匐。并非只有女子了解命运，只不过她们比较愿意表达脆弱。她们永远不愿相信他会飞翔，却绝望地看到，他掠过头顶。怪不得谁，幻象都是自己一手炮制的。裙摆张开处，如伤口。我不知道那些深深浅浅的伤口里，带着多少负情的怨恨。但我懂，怨恨不及欲望熬人，这便是缘。不管有缘、无缘，最好的是随缘。不管善缘、恶缘，归根结底都是因缘。只是太多人，看不穿。从一个黑暗到另一个黑暗，多奇妙。

　　不如归去。远远地看着他，是我们最亲密的距离。我爱他，所以不得不把他留在记忆里，停在没有机会变坏的时候。相遇，转身，而后铭记。于是，悲欢起落人静默。百憾不悔。

　　我要走了，还有半小时就起飞了。你的一生，我只借四天。我站在安检口外，微笑与他道别。

　　嗯，走吧……他抚一下我的发，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越走越远。一个转身，两个世界，甚至没有说再见。静了吧，突然就鸦雀无声。一次竭尽全力的跳跃，让从欢喜到平静的一颗心跌落成瘾。人，始生于泪，而后知欢。我的眼睛里有氤氲的雾气，潮湿的手心牢牢攥紧登机牌。原来，人是可以难过到不觉得难过的，没有情绪，没有言语，没有表情。

　　我坐上飞机，每一步都踩在云朵上。多么疲倦，想睡一会儿了，像是经久未眠一样。飞机上播放了那部叫《两小无猜》的法国电影，真应景，我戴上耳机，没了睡意。当一个人问“敢不敢”时，另一个人必须说“敢”，这是游戏的规则。朱利安和苏菲的相遇便始于这样的孩童闹剧，那只精美的铁盒是他们的游戏见证。说脏话、扰乱课堂、在校长室撒尿、内衣外穿……一个游戏他们玩儿了十多年，除了承认彼此相爱，他们什么都敢。一次，苏菲问朱利安，你敢不敢伤害我？为了游戏的进行，朱利安当着苏菲的面向另一个女子求婚，并邀请苏菲做伴娘。受到伤害的苏菲在婚礼上抛出铁盒问朱利安敢不敢悔婚，于是，她顺理成章地搞砸了那场婚礼。心痛的两个人再次玩起“敢不敢”的游戏，这次的规则是分别十年。十年间，朱利安和苏菲各自拥有了属于自己的一切，除了彼此。十年后，两人再次相见，将游戏进行到底。他们站在建筑物的钢筋笼底，紧紧拥吻着，等待水泥浇铸下来。他们的身体被水泥淹没，他们在拥抱与亲吻中窒息，并用生命的终结宣告着游戏的结束。从此以后，再没有改变、背叛、阻隔，只留下两个用生命去爱的人，直至透亮透亮，凝成哀而不伤的渍。

　　我知道，比美更美的，是美的毁灭，因为停止，所以无限。我与他，像神经病院里的两个疯子，相互问候，却来不及等待，于是欣然看见灵魂，擦肩而过。只有疯子，才配玩爱情。就像鱼，天生没有眼睑，明明害怕看到真相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就像壁虎，有一条会断的尾巴，没有人知道它逃跑时，为了欺骗对方而伤了自己会不会痛。无所谓离别，如果伤心，只是源于寂寞。爱，之所以寂寞，是因为找不到对手。幸好，我在人海中一眼就辨识出了他。幸好，我在他途经而过时及时拥抱了他。我与他交谈，好似这么多年来一个人的自言自语。为了留下这份爱，不再寂寞，我必须离去，让痴恋入骨。我甚至未曾开口对他说过一句“我爱你”。因为我没有勇气，隔着时空，向他讨一份真心，再在未来的某个时间，连同自己的心，一起失去。

　　坦途非坦途，顺境非顺境。不如，在心乱时寻心，在情迷处忘情。虽然我与他，就像水母死后会变成水、从没出现过一般不留痕迹——既没有当时，也没有以后，但我仍盼他，不要忘记我。

　　我不知吗，跨着南北惦记一个人，怎么会没有苦楚。但我并不因此而感到绝望，打从见到你照片的那一刻起，我便看到了离别。因为知晓，拥有是失去的开始，于是宁可把爱情摒弃在爱情之外。我欣慰，心里的话已经全部说与你听了。就算来不及爱到平淡，来不及甘苦共患，也可以恰如其分地结束了。

　　有人相信一见钟情吗？我相信。有一种人就是闪闪发光，致命地吸引你，越接近就越能感到他所散发出的魅力，想逃离，又舍不得。如果能够接受没有结果的付出，那就去付出，甚至还可以做得更好，只要不忘初心。没有结果的结果就是，既珍惜随时都有可能失去的他，又珍惜认真无私的自己。

　　斌，你好吗？在这样安静轻松、没有负担的深夜，我真想写一封谁读了都会怀念我的长信。

　　夜色飘然，白昼愈来愈远。因为在寒冷的冬季遇见了你，于是我爱上了冬季。人对季节的怀念，取决于当时谁走了进来。我时常隔着窗户，看见朵朵月光以花儿的姿态怒放成令人措手不及的模样。北京下雪了，武汉寒冬了。我仰起头，看冰凉的白花从极高极远的天空散落下来，那孤独又温暖的景儿一下就让人恍了神。你知道雪是什么颜色吗？红色、黄色、白色、蓝色，还是我们所能想象到的任何颜色？其实，雪是多彩的，我们眼中的世界是什么颜色，雪便是什么颜色。我站在阳台上，看见楼下家门口的两个姑娘，正迎着路灯下黄色的大雪，等待着可能会在她们面前停下的车辆。不要冻坏便好，我心里想。

　　冬天总是那样长，适合躲起来囤吃囤喝囤寂寞。偶尔动一动，用一整个下午的时间做一顿小家宴，或去听一场民谣音乐会，再不然写一些文字、拍几张相片，坐在小店里吃一只焦糖布丁。只要有那么一点儿温暖和阳光，我也会逃到街上去，坐在路边吃拉面、煎饼，喝廉价啤酒。独独可惜的是，路边没有卖热干面的小摊。身边常会经过三五成群的学生和装扮时髦的上班族。他们交谈，有时还放纵地笑，但就是一直没有办法停止说话。他们在想什么呢，还是，其实什么都没想。如果我觉得他们悲伤、寂寞，甚至疯狂，是不是因为，我跟他们是一样的？

　　仓促的白日，车辆飞驰过身边所卷起的轻薄气流，一遍一遍地吹起我本就凌乱的发。视线，时而能够清晰地看清前方所发生的一切，时而被遮盖。十一月、十二月、一月、二月……于是想起了古代，时间被拖得很慢。健步如飞也无法日行千里；快马加鞭，一辈子也只能往来几封信，抵达两三个城市；世事因为太漫长而使得爱一个人变得用心专注。四季缓缓地过渡，阴晴圆缺皆可促膝长谈。那个年代，什么东西坏了都会想要修。现在呢？现在什么坏了都想着换。

　　你好吗？

　　回到北京后，我将自己关在昏暗的房间里，不分昼夜地书写。好在尘缘尚未断裂之时，借着黑暗里微微扬起的、旖旎妖艳的苍白，将你我之间仅有的那么一点点情分记录。我想你是明白的，因为不能拥有，我唯一可以做的，就是让自己不要忘记。而此般此夜，青烟寒露浸透孤城，就连岁月都皑皑，倾尽了落寞。我独自坐在房间里，喝一些酒。我不常喝酒，而且没什么酒品，但偶尔也需要靠酒意来混乱一下心绪，好让满着的心炸裂出一些细缝，度这世间的嫣红与寂凉，就像吃巧克力蛋糕是为了抵御寒冷。借着酒意，我可以断断续续哼唱一些老歌，如若想念你了，还可以写写信。文字是乏力的，但如我这般的擅长沉默者却幸得拥有了它，我感谢自己得到的比失去的多。

　　我们分别已经有一些日子了，我时常隔着时光与你说话，细声絮语，一笑嫣然。我也看书、听曲儿、观景、拍照，哭泣、尖叫、欢笑、惆怅。冰凉的咖啡，度夜的酒。从前，都是一个人的事。以后，也都是一个人的事。哦，对了。我又看了一遍《血色浪漫》，忽然觉得你不是为了自己而活，而是为了变成故事里的钟跃民而活。无论得意、失意，你永远都高高兴兴地投入到每一场“游戏”中，认真感受、乐观接受，绝不轻易流泪。就算讨饭，也会兴高采烈地考虑如何提高讨饭者的整体素质。你是空灵的男子，只会变老，不会长大。笑并快乐着，不刻意为之，生活、爱情都一样。你要跟浪漫、快乐死磕，可你是否知道，死磕就是死不罢休，就是坚信自己的鸡蛋比别人的石头硬，日复一日，磕到弹尽粮绝。这样的浪漫、快乐，是需要用一些无辜女人的爱情做陪葬的。因为快乐总是稍纵即逝，不快无以为乐。你无法接受须臾尽欢的情人忽而变成长相厮守、失了趣味的妻，这急转直下的颠倒乾坤太让人倒胃口了。浪漫不再，逃之夭夭才是上策。或许逃避，才是这许多年来你生命的主题。我曾经跟你说“上床这么纯洁的事儿，千万别让爱情给玷污了”，这不是一句玩笑，而是你单纯又直白的思维状态。这样想来，你真像是一个来人间吃自助餐的外星家伙——不够本不回家。

　　离你越远，我念你越深。可就算再远，也远不过起点，再深，都深不过岁月。我明明是怀念着的，却又不敢揣测自己在你心里的分量。因为怕你会不稀罕，我连想念都不敢。我的世界，没有你很久了。可有时候，我还是以为你来过。想起你，忆起那朝夕相处的四天，像一张被水浸湿的水彩画，颜色虽鲜活，画面却凌乱不堪，而且渐渐不再清晰。我没有喜悲，也不奢望轰轰烈烈的爱情，甚至害怕信誓旦旦。我只想记住那些为数不多、但足以念及一生的温柔片段。就算我会被记忆切割得支离破碎，也没关系，因为我会在梦中重生。未见你前、离别以后，你都是我梦中的完美爱人，一路踏歌，逆光而来，如明月出水。那曲调伤情的歌谣啊，竟把僵死的故事，唱得像鲜活的传说。

　　我不知吗？跨着南北惦记一个人，怎么会没有苦楚。但我并不因此而感到绝望，打从见到你照片的那一刻起，我便看到了离别。因为知晓，拥有是失去的开始，于是宁可把爱情摒弃在爱情之外，只找一个人来倾诉。那个人，不是别人，必须是你。让我欣慰的是，临别之前，心里的话已经全部都说与你听了。就算来不及爱到平淡，来不及甘苦共患，也可以恰如其分地结束了。

　　现在，在心甘情愿离开你之后，我想跟你说说话，我的心里一直有这样的声音：可以爱，但要懂得节制，可以投入，但不要束缚。虚妄无度的爱，太束缚、太有独占欲、太在意未来、太喜欢承诺、太相信童话、太理所当然。而人性，是最神秘的东西。不要打着孤注一掷、一生一世的爱情幌子斥责他人负了心。要知道，什么事都有风险，当初选择爱，同样也选择了风险。在学会爱之前，要先学会孤单和珍惜。在路上的是人性，不是男人性。任何一个人的离去，都有理由。当他认定了你只是插曲，再美也不过添彩之意，可以推动故事进程，但不是结局时，你又何必要求太多。一起走过、爱过、高兴过、陪伴过，暮年以后的某一天，想起那面庞会微笑，不惋惜，这就是人生。他在路上，也把你推到了路上。请感谢那个人，留给你一份遐想、一个机会，来品味世间百态。

　　凌晨两点钟，我在北京，暖气灼热，屋内温暖干燥，不似武汉那般阴寒。最终，夜也安详地睡去，欢无雀跃，哀而不伤。不如就让我一个人失忆，消失在你的世界里吧。你若欢喜，我便无悲。无冷无暖，无痛无伤。一个新的世界，静静睁开了眼。

　　没有你的日子，我会一一扛过来。

　　而后在时光蹉跎之处，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