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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四个弟弟

    过了好几年,又好几年。

    我们回到外公家玩,哥哥发现守在老旧小柴房兼浴室外的,是三只白色的看家狗。为首的狗妈妈是一只白色的成犬,体形修长。

    那只成犬有个日本名字,叫优喜,翻成中文就是白色。

    优喜看了我们并没有猛叫,只是静静地保持距离。我们走近一步,它就退一步,有点畏畏缩缩。它的两个狗孩子倒是叫得挺起劲。

    “会不会,它其实就是小狗?”哥没忘记。

    “会吃蚂蚁的那只?”我蹲下。

    “呜。”优喜转动它黑溜溜的眼睛,有点警戒,有点害怕。

    “我觉得,是。”哥总是很有把握。

    “我希望,是。”我总是充满期待。

    我们跑去追问外公当年的真相,外公依旧没有给出答案。

    他老人家完全忘了当年有那么一回事。

    “说不定当时是外公不想让我们太想小狗,所以干脆把小狗藏到别的地方,然后骗我们说不见了。”哥嘀咕。

    “那种骗,会不会太狠了?”我的胸口很闷。

    我们回到优喜面前,与自己的童年对望。

    哥跟我拎着从丰盛的餐桌上正大光明拿来的好几片香肠。

    丢过去,一下子就被三只狗狗吃光光。

    “呜。”优喜慢慢趴下,既陌生又熟悉的眼神。

    “乖,你也大到可以当妈妈了耶!”我微笑,欣赏优喜眼中的迷惑。

    “我就觉得一定是。”哥难掩兴奋。

    尽管这个答案,很可能是我们幻想出来的将另一只神奇狗狗的童年印象硬套在优喜身上的结果。

    但,这个答案我欣然接受。

    低头,看着因为刚刚拿过香肠片变得油腻腻的手指。

    很想,再抓一只蚂蚁,放在我变大的手掌上。

    很想,再看一次……

    有过那样的童年,哥跟我一直都想养只狗,一条完完全全属于我们自己的狗。

    这个想法也影响到小我两岁的弟弟三三。出于义气跟盲从的关系,他也觉得家里如果养一条狗的话,应该是件很不错的事,这样至少就有“人”比他还小了。

    大概是小学五年级吧,我们兄弟在某一期的《小牛顿》杂志里看到重要的信息。

    《小牛顿》将世界各地的名犬作了一个详细的统计与介绍,五花八门。我们感兴趣的都是看起来很有个性的大型犬,比如藏獒圣伯纳拉布拉多黄金猎犬雪瑞纳哈士奇秋田柴犬大丹狗跟松狮狗。皱皮狗跟拳师狗则因“丑得很酷”勉强可接受。

    我们不感兴趣的都是小不拉叽的小型犬,诸如北京狗腊肠犬吉娃娃博美马尔济斯,看起来很没战斗力靠,我为什么要养一只会被大型狗秒杀的弱小动物呢?

    “我觉得,我们养埃及的灵缇好了。”我看着图片旁的介绍。

    灵缇很酷,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全身上下每一块仅存的肌肉线条,都是为了在跑步竞赛里脱颖而出的演化设计,没有一丝一毫的多余,说是狗界的法拉利也不为过。

    据说在古代埃及,灵缇就是赛跑专用的狗。

    “养那么瘦的狗,肋骨都突出来了,看起来好怪……你不觉得它其实长得很畸形吗?”三三不敢苟同。

    “可是非常特别啊!”我哼了声,“我从来没有在街上看人遛过灵缇。”

    “不要做梦了,这本杂志只是介绍全世界各地有名的狗,但一般宠物店不可能有卖灵缇的,就像一般车店里买不到保时捷一样。”哥哥说得很现实,“而且就算有卖,也一定很贵,我们买不起。”

    哥说得没错。

    家里总是有负债,铁定没办法养太贵的狗。

    “好吧,反正我们家又不大,养太大的狗爸爸一定不肯的。我们应该锁定几只不是太大,但是又很强的狗来养。”我翻着图片,咕哝道,“所以说?”

    “我想养牧羊犬。”三三的答案简洁有力。

    “别忘了牧羊犬的发源地在北欧,它们的毛太多太长了,根本不适合养在台湾。冬天也就算了,到了夏天,我们家又没有冷气,牧羊犬待在我们家会很痛苦。”大哥再度给予打击。

    “牧羊犬看起来就一副很贵的样子。”我落井下石。

    “你怎么知道贵不贵?”三三不信。

    “不管贵不贵,反正是为了狗好。养狗应该考虑气候因素,我们从邻近国家的狗狗品种里挑,比较没有适应上的问题。”哥说得头头是道,指着里面一页,“你们看,像日本这两只,秋田跟柴犬,都是日本的国犬既然可以养在日本,当然也可以养在台湾地区。”

    “那会贵吗?”三三问。

    “日本比北欧近,应该便宜很多。”哥看着图片赞叹,“而且,你们不觉得秋田跟柴犬都长得很忠心吗?”

    “是蛮帅的,可是强吗?”我很关心这个问题。

    “强。”哥很有自信,“日本人最常养的狗就是秋田跟柴犬,如果不强的话,会有这么多人养来看家吗?”

    大哥总是这样,用合理的反驳将他不想要的选项剔掉,然后诱导我们到他喜欢的答案上。一直一直都是这样……我哥的经典之作,就是骗我跟三三把零用钱捐给他,让他去买一台只有他才能打的GameBoy。我至今还是搞不懂,聪明如我当初为什么会被他牵着鼻子走。

    于是我们三兄弟一起拿着那期《小牛顿》杂志,郑重其事去找爸爸商量。

    “养狗?”爸坐在药店的办公椅上。

    “嗯,我们会负起照顾它的责任。”带头的哥说。

    爸爸点点头,瞬间陷入回忆。

    “其实,我们家好久好久以前养过一只猫,你奶奶一定还记得,那是只黑色的猫,毛色黑亮黑亮的很漂亮……那只猫实在很聪明,平时我们根本不管它,让它自由进出,想进来就进来,想出去走一走就出去走一走……”爸又开始提那只黑色的猫,大概是觉得我们小孩子都很健忘。

    为了养狗,我们很有耐心地听完爸爸又重讲了一次黑猫的故事。

    “后来那只黑猫不小心吃到了放在地上的老鼠药,它很聪明,这老鼠药一吃下去,就知道自己快死了,所以就来我们面前喵了几声,从店里走了出去。”爸回忆道,“后来,我们就没有再看过那只黑猫了,它一定是在外面选了一个适合的地方慢慢死掉。”

    为了养狗,我们还是很有耐心地拿着杂志罚站。

    爸慢慢地传承他的记忆:“所以有个传说,说狗很恋家,就算在外面被车撞成重伤,无论如何也想回到家里等死。但猫就不一样了,猫绝对不死在主人家里,怕给主人带来困扰。现在想起来,那些传说也有一点道理。”

    是蛮感伤的啦,不过……

    “爸,那我们到底可不可以养狗?”我忍不住。

    “爸爸考虑看看,如果你们成绩好,就有商量。”爸说。

    真是千篇一律的烂答案哪!

    父母拥有各式各样的筹码,但最喜欢小孩子拿来交换筹码的东西,就是成绩。

    想要那套漫画?……家里那套百科全书都看完了吗?拿出漂亮的成绩单吧!

    想要新脚踏车?……旧的那辆已经不能骑了吗?拿出漂亮的成绩单吧!

    想要跟同学去南投玩?……去八卦山难道就不能玩?拿出漂亮的成绩单吧!

    总是这样的。

    很不幸,我们三兄弟的特色,就是成绩非常的烂。

    烂到什么程度呢?

    先说我好了。

    上了中学,我就与数学结下了不解之恶。

    中学一年级共六次月考,数学没有一次及格,全校排行总在倒数一百名内,没有别的理由,就是我非常不用功,将所有的时间都投资在画漫画上面罢了。

    大哥的功课也是烂到化脓,烂到我无法只提一次。

    哥大我两岁,当我正忙着把成绩搞砸的时候,他也不遑多让。

    他在高中联考时拿了诡异低的分数,低到在彰化完完全全没有一所学校可以念。

    哥的表现狠狠吓了大家一跳,因为亲戚大人们都觉得哥是三兄弟里最聪明的一个,读彰化中学三年,也算连续拿了三年的好成绩……现在可好,联考搞到没有学校可以填,谁会相信?

    爸在地方上算是头脸人物,大哥那张算是白考了的联考成绩单把家里的气氛弄得很低迷。妈很沮丧,还被外公打电话骂,骂她怎么会让聪明绝顶的我哥考成那个样子。爸则非常生气。

    哥每天都躲在楼上房间不敢下楼,只有在吃饭的时候才会迫不得已出现。我也不想被“台风尾”扫到,非不得已不会下楼。

    算是为了处罚大哥,爸几乎每天都命令大哥洗他的裕隆牌吉利青鸟,每次都要冲水淋泡沫,再冲水,最后用专用抹布仔细揩干车身每一寸,直到整辆车闪闪发亮。

    而成绩同样很烂的我也得帮忙,非常无奈。

    “你现在怎么办?要去考五专吗?”我擦着轮胎圈。

    “我不想念五专。”大哥蹲着,拧抹布,“我想念高中,考大学。”

    “去念五专不行吗?”我没概念。

    “念五专的话,以后想读大学还要绕很大一圈,我不要。”哥叹气,将抹布浸在水里,不自觉又拧了一次,“有时候我想干脆去重考算了。凭我的资质,再考一次一定可以上彰中。就算是台中一中也没有问题吧!”

    大哥有重考的念头,但爸认为搞砸了联考的大哥根本没有重考的资格。

    三年都可以混掉了,多一年又能怎样?

    还不是照样混。

    我永远记得那天中午,天气很热,热到让人从心底慌了起来。

    那天,爸原本要带哥去见私立精诚中学的教务主任,请精诚中学提供多余的名额让哥进去念。但离爸说好要出发的时间越来越近的中午时刻,愠怒的爸却躺在店面后的椅子床上,用湿毛巾盖住眼睛,一言不发,完全没有即将起床的迹象。

    没有人敢去叫他。

    怎么办?到了最后关头,妈示意大哥自己走到床前,叫装睡的爸爸起来。

    自觉罪恶深重的大哥拉着我,我们一起走到爸的跟前。

    “爸,时间到了。”大哥小声地说。

    “……”爸没有反应。

    大哥用手肘顶我,我只好小声地说:“爸,时间到了。”

    “什么时间到了?”爸慢慢说道。

    “去‘精诚’的时间到了。”大哥鼓起最后的勇气。

    “去‘精诚’做什么?”爸的声音很慢很慢。

    “去……帮我讲入学的事。”大哥的声音在发抖。

    “自己做的事,自己要负责。”爸粗重的声音不加掩饰他的愤怒,“自己想念书,就自己去说。如果没有学校念,就去当兵。”身子连动都没有动。

    听到当兵,大哥虎躯一震,我也傻了眼。

    看样子,爸这次是百分之一亿没脸为大哥求人了。

    大哥跟我头低低地上楼,连妈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现在怎么办?如果不快点说,就来不及注册了。”

    我打开冰箱吹冷气,逼退刚刚瞬间冒出的大汗:“你真的要去当兵吗?”

    大哥像是下定了决心:“你帮我说。”

    “我帮你说?”我吓了一跳。

    “对,你帮我开个头,接下来我自己说就可以了。”

    “找谁?”

    “教务处在哪里你知道吗?我们现在就去那里。”

    “真的假的呀?!”

    “我现在就只剩下这个方法了。”

    说着说着我们已经骑着脚踏车,跨过烈日下的陆桥,往精诚中学前进。

    只是大哥好像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我只是个即将升初二的学生!

    “喂,我们回家啦,我怎么知道要说什么?”我渐渐后悔。

    “拜托啦,你不帮我,我就要去当兵了啊。”哥看起来一副快被抓去关禁闭的样子。

    “可是我自己的成绩也很烂啊,那个教务主任还教过我最烂的数学,完全就知道我很差劲,糊弄不过他啦!”我快崩溃了。

    “那个不要紧啦,最重要的是,诚意!”哥说归说,也没有自信。

    终于来到暑假期间几乎空无一人的教务处,所幸教务主任还在里面办公,我鼓起勇气,走向教务主任作自我介绍,大哥则彬彬有礼地跟在我后面。

    教务主任平时就一脸严肃,现在看起来,更是略带杀气。

    但没办法了。

    “主任好,我是美术一年甲班的柯景腾,导师是郭焕材。”我鞠躬。

    “嗯,有什么事吗?”教务主任摸不着头绪。

    “我的哥哥叫柯景怀,今年刚从彰化中学毕业,他的成绩一直都很好,只是联考失常考砸了,现在没有学校念。我想请主任给我哥一次机会,让他来这里读书。”我背出刚刚在脑中写好的稿子,“我相信我哥在精诚中学里,一定会表现得很好。”

    “考砸了?考几分?”主任问。

    但他的表情更像在问:怎么就只有你们兄弟?

    身为事主的大哥再怎么孬种,此时当然得挺身而出。

    “主任您好,我是景腾的哥哥,虽然我的分数不够,但我很想进‘精诚’……”

    大哥用很有家教的语气,滔滔不绝开始了属于他的入学谈判。

    就这样,以严肃著称的教务主任听着我们兄弟接力完成的恳㊣(10)求,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平淡,到最后哥说完了他的自我期许,只能用“漠然”两字形容教务主任五官的排列组合。

    “你家人知道你们来这里吗?”教务主任叉着腰。

    “知道,只是今天我爸妈正好有事,所以我们兄弟自己过来。”大哥说。

    “这样啊……”教务主任若有所思。

    仿佛隔了很久。

    “我们的自然组已经满额了,如果你想念自然组的话,就没有办法。”教务主任的语气出现松动。

    “没关系,我可以念社会组,之后再想办法转班到自然组。”哥毫无犹豫。

    回家的时候,我们已经获得了教务主任的口头承诺。

    大哥即将进入精诚中学的高中部!

    只不过我们兄弟成绩这一烂,养狗的梦想就又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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