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九把刀是哪九把?
口袋的钱一直都不多。最穷的时候,我每天都在寝室里收集掉在地板上的硬币,好拖延提款的时限。家里始终负债,如果我太频繁提款的话会有很强的罪恶感。
还记得每个晚上我都在挣扎-是否要从饭钱里省下个五块,区区的五块,去清大夜市的租书店看一本漫画,还是要将那五块钱换成肉燥饭上的一颗卤蛋。所以《第一神拳》跟《刃牙》画得太精彩,对我也是非常困扰的。
没钱就不约会的话未免有毛病,除了每周都必看的二轮电影,毛毛狗跟我在新竹重要的娱乐,就是到什么都很便宜的花市乱逛。
便宜的东西,怎么吃都觉得很好吃、很赚。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去逛花市我都会买一串烤鸟蛋加酱油边走吃,奢侈一点的话,就吃包了一大堆肉跟酱汁的棺材板。而毛毛狗,她肯定会买一大堆炸的东西,炸鸡排、炸薯条、炸鱼来吃…毛的身材越来越胖,我也不忍心阻止。
「公公,今天可以捞金鱼吗?」毛毛狗最喜欢捞金鱼了。
「好吧。」我也有点想。
于是两人就兴高采烈蹲在一堆小孩子中,比赛起捞金鱼。
还有很多便宜的小游戏。
「毛,我们来比赛射水球吧!」我忍不住驻足在一堆很烂的奖品前。
「那你要让我啊!」毛歪着头。
「让两球。」
「才两球!」
记得我们俩连手射破的水球数目,只能换来口香糖、干电池之类的小奖品。
花市里也有很多乱七八糟的表演。
例如当场徒手从笼子里抓毒蛇、硬生生从尖牙里挤出蛇毒、然后倒在高粱酒里分送给围观民众喝的功夫师。不论他如何吹嘘,我没一次敢喝。
「要买他卖的蛇毒药丸吗?」毛有点动摇,因为据说皮肤会很好。
「又不保证他卖的药丸,真的就是用他现场挤的蛇毒提炼的。」我点醒她。
例如拚命拿竹棍抽打桌面,用叫价拍卖的方式、贩卖其实根本就滞销的茶壶、佛像或超廉价的玩具。我每次都跟毛毛狗偷偷研究人群中到底有谁是叫卖者的暗桩,负责在无人喊价时出声炒热气氛。
「毛,我们也喊喊看嘛!」我跃跃欲试。
「你真的想要那尊关公像吗?」毛皱眉。
「废话,当然不想啊,但看了这么久,我就是想赌赌看会不会有人在我后面喊价。我有一定的把握。」
「不要啦,如果真的喊到了,就一定要买耶!」
但我可是长期观察入微,对那些廉价品的价格了然于胸,常常举手乱喊也不必买,反而带回一堆赠品。一堆其实也很烂、完全用不着的赠品。
又例如装神弄鬼,把一个水桶罩住供品,把另一个水桶空无一物地罩在地上,号称在令旗与纸钱的催动下,灵界正在两个水桶间进行五鬼搬运的神棍。他们一边贩卖六合彩的明牌,一边掀开水桶的缝隙说:「哇!快搬完了!」
其实根本就是放屁,我跟毛偷偷躲在远处,亲眼看他们在人群散去时将水桶翻开,结果根本就原封不动。我很失望,因为如果真的有灵异现象的话,一定很酷。
花市里每一个表演我都很好奇,虽然明知道是唬烂,但那些拚命唬住民众的过程都充满了生命力,很猛,常常让我一站就站了半小时、一个小时,直到毛毛狗完全失去耐心为止。
从花市回交大的宝山路上,蜿蜿蜒蜒的。
几乎没花什么钱就在花市瞎逛了大半天,心情很不错。我一直都很喜欢,靠在肩膀上的毛毛狗跟我聊天的感觉。
「毛,我哥说,他要考研究所。」
「是喔,他的成绩不是很烂吗?」
「可是他好像有在准备,所以很难讲。」我沉吟:「我很好奇他是哪根筋去想到,人生可以考个研究所这么高级的事。」
「你以后会想去考研究所吗?」
「没想过,可是我成绩那么烂,应该也考不上吧。」
「你认真准备就有机会啊!公,没有什么事是不需要努力就可以得到的。」
「…」
说是这样说,但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兴趣。
我念的科系教给我的东西,老实说,我都不感兴趣。
没有兴趣也没有付出努力,可说浪费了许多课堂时光。大部分我在图书馆准备各科考试的时候,「不小心」从一般书架拿下来的杂书,反而耗尽了我大部分的时间。
这样下去,一年后我从交大毕业,就只有得一张虚有其表的名校文凭,却没有得到货真价实的竞争力。录取我的大公司或许傻傻地看不出来,但系上领带准备走进电梯的我,肯定心虚地笑不出来。
如果可以借着读研究所、重新培养自己在某方面的实力,也不错。
问题是…
将来的我,想做什么呢?
天空阴沉沉的,难道这就是我前途的预兆?
「我想当广告文案的发想人。」我若有所思。
「嗯。」毛紧紧抱着我。
「或者是当电视节目的企划,帮忙想创意。」
「嗯。搞笑的部分。」
「不然就是营销电影,我看了那么多电影,一定有它的道理。」
「一定有的。你也很会写影评啊,每次跟你聊电影,你都可以说很多。」
「毛,妳念师院真好,还没毕业就知道自己以后的工作。」我感叹。
「稳定是很好,可是现在教师甄试也很不容易啊,念公费才有保证分发,我念自费的,如果自己考不上学校,竞争力就比一般大学毕业的还弱。」毛正经八百地说:「如果可以重来,我一定不想念师院。」
「…」我不置可否。
终于,下起了大雨。
我赶紧将机车停在路边,打开置物箱,里面还是只有一件臭臭的雨衣。
训练有素地,我们俩默契十足地撑开雨衣,我先穿,毛跟着将自己包在里面。
天雨路滑,我不敢骑快,毛的呼吸渗透进我的衣服,暖着我的背。
「还可以吗?」我有点舍不得。
「快闷死了。」毛哭丧着说:「而且里面好臭喔!」
「忍耐一下!」我用手指拨开眼镜上的水珠。
又过了半分钟。
「快到了吗?」毛忍不住抱怨:「我的鞋子都湿了。」
「快到了!快到了!」我反手,拍拍不断在雨衣中忍耐燥热与塑料臭味的她。
「公不要骗我!里面好闷好臭喔!」
「真的快到了!快到了喔!」
雨越下越大。
两个人一起穿同一件雨衣,骑着小一○○西西机车,排气管喷出呜咽踉跄的白气。
没有任何的追忆,比这样的画面-
更适合写成一首诗。
我哥的曲折离奇才要开始。
实力跟考运一样烂的我哥,不知道是否极泰来,还是预支了人生哪一部分的好运气,竟然考上了北医生药研究所,开始了硕士生涯。
这件事有震撼到我。
连续两次联考都考了个屁的我哥,被我评估为「这个人就是无法好好学习」。现在他竟然也可以考进研究所,那么,我应该也没问题吧?
我开始研究…「研究所可以念些什么」。
首先,我绝对不考企管所、经济所、金融所等跟我本科系相关的东西。
我周遭充满了太多刻苦准备这类型研究所的同学,他们从大三就开始补习、一直汲汲争取担任班代跟社团社长等头衔以卡位甄试资格,起步太慢的我绝对无法匹敌。何况我的兴趣已经消磨殆尽。
大学生涯里,我进出漫画店跟电影院的次数多过于教室,感到兴趣的课程只有大家都不重视的通识。要说我的强项,就是想象力。
如果不能将想象力当饭吃,那我毕业以后就要从事专职流浪汉。
要说什么职业最需要想象力,那…
「九把刀,你很适合去念广告研究所。」室友孝纶从床上丢下这一句。
「…原来,有广告所啊!」我立刻上网搜寻。
广告研究所完全契合我用胡说八道征服天下的梦想,不过…只有政大有。
回过神。
「公公,你考不上政大。」毛毛狗正色道。
「我真想反驳啊。」我叹气,翻到研究所「型录」的下一页。
那么,把标准放宽一点,有点同行的新闻所吧?
我通识课也修过几门课,甚至越级跑去交大传播学研究所,跟几个硕士生一起修传播法律的必修,最后还拿了超高分。
何况,「新闻所」念起来好像不错喔,蛮有专业的气势,意思接近的还有口语传播研究所、图文传播研究所、信息传播研究所、国际传播研究所、广播电视研究所、出版学研究所,不仅系多,学校的选择也丰富多了,看起来就是比较有希望。
「以后,我就要朝广告界发展了。」我阖上厚厚的研究所型录。
「公公加油!你一定没问题的!」毛毛狗帮我握拳。
为了坚强决心,那就先缴钱吧!
升大四的暑假,我去台北报名了研究所补习班,还缴了两万多块。考试的共同科目那就不必说了,五项选考科目有政治学、心理学、社会学、管理学、经济学,我选了社会学,因为我在通识课里修过一堆类似的课,很有兴趣。
闷着头奋发念了两个月后,我赫然在另一本更厚的研究所型录里发现,各校的新闻所的录取率,平均不到百分之一!
百分之一!
「Puma,你知不知道什么是不到百分之一?」
着Puma抬起脚,喷射在第五辆汽车轮胎上。
Puma本着公狗的地域本能,每散步几公尺,就要抬脚尿一下,就算只有几滴牠也爽。
「二哥哥不是本科系的,他们都准备多久了,我现在刚刚开始,怎么可能会是那百分之一,是吧?」我用脚轻轻踢了踢Puma的屁股,叹气:「唉,算了,换其它的研究所,应该也可以走到同一条路吧?」
Puma没有反对,只是在原地转圈圈,然后怡然自得地撑开两腿。
「现在才要急起直追,真的是太困难了。」
我感伤地看着Puma大便,颇后悔大学时没有好好努力用功一番。
有很长一阵子,我以为自己是一个非常容易临阵脱逃的人。
没有毅力,没有决心。便宜行事是我的准则。
人生啊人生,不管是什么,绝对不是不停的战斗。
在百分之一的压制下,我还是逃开了。不知道是幸或不幸,我断然放弃准备非常难考的新闻所考试,换个比较便宜的思维,仔细研究每一间大学的网页,看看这些学校的研究所有哪些,以及更重要的——录取率是否合理!
不久,我就发现社会学研究所的录取率约在百分之六到百分之十二左右,这个数字已经是一般人类努力用功就可以确实收获的保证。
更幸运的是,我对社会学始终有很强大的兴趣。
Puma在彰师大的草地狂奔。
八岁的牠没有以前那么矫捷了,但看到一大片草地的兴奋却没有改变。
「不过,念社会学出来以后可以做什么呢?」毛毛狗蹲在地上。
「应该也可以做记者、或者当研究助理之类的吧。」我不自觉瞇起眼睛,但阳光其实没有那么刺眼。
「真的有这么好吗?」毛毛狗不大放心。
「不管做什么,总之一定会比我现在要好。」我也搞不清楚自己在胡说八道什么,只是自我催眠:「我欠自己一个努力用功的大学四年,只要可以上研究所,我就有机会一次讨回来。」
有兴趣,又有机会,我重新抖擞精神准备起社会学考试。
目标清大社研,因为…离交大近。
上辈子大概烧了好香,我对理论的理解一向是超级无敌快。但优秀的文人有个共同的毛病,就是废话很多,每个社会学大师都擅长把简单的事蔓延得很复杂,社会学理论就像一只无法统合的庞然大物。
我只有半年不到可以准备,我可以选择大量阅读诸家理论,或是深刻了解其中几个就好。该怎么做呢?
「我认真起来,连我自己都会怕啊!」我热血上涌。
为了考试上的需要,我开始训练自己将十分熟悉的几个理论反复思考,让这些理论可以随时转换论述的策略,去回答许多不同的问题。也就是说,与其背一百个理论去回答一百个问题,不如,精通十个理论,不管遇到什么问题都可以从中挑选一个去回答。
研究法跟统计我就逊了。
没有别的窍门,我就是很努力,彻底发挥出高中时期的那股狠劲,就连跟毛毛狗约会时也在浩然图书馆底下的二十四小时K书中心度过。
她没有抱怨,只是常常陪我陪到睡着。
「对不起。」我摸着她因为趴在桌子上睡、被手臂印红的脸颊。
「没关系。只是,公公…」毛毛狗迷迷糊糊地说:「你一定要考上喔。」
有时候,人非得借助自己的恐惧帮助成长才行。
考前两个月,为了完全清净跟隔绝诱惑,我用拮据的打工费在校外租了一间雅房,进行最后的集中力特训。
房租非常便宜,一个月才两千块,因为它就长在新竹市立殡仪馆旁边。
怕鬼是我的强项,一整天缺乏抑扬顿挫的诵经声几乎没有间断过,不断提醒我我的的确确住在阿飘集散地的附近。到了晚上我连窗户都不想打开,免得「四目相接」。更别说出去鬼混了…要知道,一想到深夜回家时有可能会在路上「看到什么」,我就安分守己地把自己锁在三坪大的房间里一直看书。
「我一定会考上的,因为我很努力。」
进考场前,我彷佛变成了超级赛亚人,看着自己微微发抖的手。
清华大学社会学研究所初试发榜,我的笔试获得猛爆性的高分,通过!
我在寝室里发出一阵豪吼。
「天啊!连九把刀都可以上研究所!」室友王义智喃喃不可置信。
「……我真不敢相信,九把刀你要去读清大了耶!」室友孝纶猛摇头。
「哈哈哈哈,还有口试啦。」我装谦虚。
「口试你一定过的啦好不好!你是口试的天才啊!」室友建汉故意这么说。
也是。
从小我对上台报告这类型的事就缺乏耻觉,侃侃而谈是我的强项。
口试?不就是保送我进研究所的、近乎作弊的关卡吗!
即使很穷,我跟毛毛狗还是去吃贵族世家庆祝。
「不过,公公,你的口试作品要交什么好?」毛毛狗乐坏了。
「不知道耶,我问过了,一般人都是交小论文还是毕业专题,我的话……只有通识课的报告跟社会学有关,但那个又明显不够格啊。」我插着薄薄的肉块往嘴里送。
「那怎么办,不到两个礼拜就口试了耶。」她担心。
「我想想看吧。」我漫不在乎。
「不要想了啦,快点挑一个你有把握的题目写个小论文啊!」
「如果赶着写的话,一定会写输本科系毕业的学生啊,我……要出奇招!」
「奇招……听起来很让人担心啊!」
「那些教授都很聪明,就算我不走传统路线,他们还是可以从口试里感觉到我是一个很有潜力的学生,所以形式不是重点,而是——我要让他们知道我不只强,而且强得与众不同!」我面目狰狞地大笑。
「唉。」毛毛狗显然更发愁了。
书面资料主要分三部分。
第一部分是自我介绍之类的自慰文,不值一哂。
第二部分是研究计划,要唬烂自己将来打算朝哪个领域发展,写的内容暗示着你想找哪个系上教授指导你写论文。
我写了两个。两个都超级扯。
最唬烂的是,为了实验社会学家傅科的权力毛细管化的理论,我想跟教授事先串通好,让自己因「告诉乃论罪」进警察局接受讯问、做笔录。但我得采取不合作的态度,观察警察是如何施展公权力在我这么鸡巴的公民身上,最好能让自己因为种种机车的态度被警察关进拘留所,如此我就可以进一步观察拘留所里面的犯人的权力结构如何形成,例如……便当里的鸡腿要进贡给哪个同寝犯人,晚上睡觉时我才不会因为屁股疼痛而惊醒。
其中一个比较不扯、但仍悬疑非常的是,我想观察同一个小区的居民或店家,在固定或不固定喂食流浪狗时所产生的集体情感是如何发生的。此外,我想研究同一条流浪狗在被不同的人乱取不同的名字时,是怎么产生牠的角色认同。一下子被叫「小白」、一下子被叫「优喜」,这条流浪狗会不会错乱,还是照单全收呢?
第三部分是学术作品。这正是我完全欠缺、却也最能发挥的东西。
抱持着轻松写意的心情,没有个人计算机的我坐在交大计算器中心里,面对屏幕与键盘,有点兴奋地盘算着「如何出奇招」。
一直都想说故事的我,自然而然敲下了生平第一行小说。
都市恐怖病,语言。
口试现场,六双难以置信的眼神彷佛要将我钉穿。
「柯同学,你打算怎么结束你在警察局里的田野调查?」教授忍俊不已。
「我想请教授到警察局帮我交保,或者直接跟警察说我们是在做研究,不要跟我们计较太多啦。」我想之理所当然。
「那,你要怎么执行在小区观察流浪狗的研究?」另一个教授摸着下巴。
我想都不想:「跟踪野狗啊。」
全场大笑。
「最后,你交了小说当学术作品?」教授狐疑。
「这是一个非常富有社会学意义的小说,不过准备口试的时间太短了,我只写了六个短章。我估计全部完成时至少有十万个字。」我毫不畏惧。
「为什么它有社会学意义?」教授不带情绪地问。
「社会学的经典提问之一:如果你想要知道一件事情对你多重要,最快的方法就是——失去它。我在故事里创造出一个没有符号跟语言的世界,就是为了探讨,符号跟语言对人类社会到底有多重要。」我自信满满地解释:「重要的是,故事绝对很好看。」
忘了说,不只这篇小说,我还洋洋洒洒写了未来三年的出版计划。
只见那些教授开始窃笑,有的还笑到肚子颤抖。
太好了!我最怕教授一点反应都没有,表示他们对我不感兴趣。
现在他们还是在笑,我一定上的啦!
「柯同学,你交这几页小说是认真的吗?」一位教授若有所思看着我。
「超好看的啦!这个小说虽然还没写完,但已经可以看出社会学意义的潜质,我发觉在小说创作中实践社会学,真的很有意思……」我滔滔不绝地解释。
「等等,你罗列了很多出版计划,请问你之前有相关经验吗?」胖教授质疑。
「没有。但我的人生座右铭是:Ifyourisknothing,thenyouriskanything.如果你一点危险也不冒,你就是在冒失去一切的危险。」我自信满满竖起大拇指。
「所以呢?」教授翘起腿。
「我觉得只要我不放弃小说创作的理想,出版计划迟早都会付诸实现。」
我笑笑,帅气地扫视每个教授们的眼睛。
榜单揭晓的那天,我看着清大网页,迫不及待一遍一遍按着重新整理键。
从凌晨十二点按到中午十二点,榜单突然弹了出来。
「……挫赛。」我怔住。
我落榜了。
夹带着笔试的超高分,在十六取十的超简单口试里,我被踢出局。
我的震惊远远大过于其它的情绪。
每个过来拍拍我肩膀,告诉我没关系、继续加油的同学,似乎都不把我的失败当作很惊奇的事。他们大概都觉得很少在教室见到的我最后没有考上研究所,再理所当然不过。
也许我没有上,才能当作「努力的人才有收割的权利」的正面教材。
也许我没有上,才能给努力用功却没有考上研究所的其它同学一个安慰。
「多少能理解仙道的感觉了。」
火车上,我看着玻璃上的反射。
熟悉的那张脸不是疲倦,而是囧。
人生中最猛的幸运,一开始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往往是穷凶恶极,张牙舞爪的。你会觉得全世界都在跟你作对,都在拚命嘲弄你。
但实际上,那或许是惊人的逆转开始。
没有在第一年考上研究所,绝对是我人生中拿到的第一张好牌。
超糗的失败,让我终于撞见让我再也不想临阵脱逃的……战斗!
「仅仅」为了把口试用的作品「语言」写完,我决定花一整年重考研究所。
家教学生的家长人很好,帮我找了落脚一年的地方,就在他们家正对面。
那是栋透天厝,位于幽静的小巷弄里,有三层楼,含水含电,月租只要两千块…说没有鬼,你相信吗?
真相是,那栋房子的主人是个年约六十五的出家人,经常云游四海参加进香团,不在家是常态,我住进去正好帮她顾房子,防鬼、防小偷…家教学生家长是这么宣称的啦!
虽然宣称重考,但比起马克思、哈柏马斯跟纪登斯,写小说有趣太多了。
老手自有门道,但生手也有生手的妙处。对我来说,写小说几乎没有顾虑到什么规则,没特定的套路,写到哪想到哪,就像在看不到边的沙漠里踢足球,我既兴奋又慌张地追赶黑白球儿,生怕一个不留神球就让大风一吹、滚沙一淹,跑不见去了。
最妙的是,要将球踢到哪,我还真不知道,只管着踢踢踢。
有些事,不着魔还真显不出你对它的爱。
早上一起床,连牙都没刷我就打开计算机写小说,写到早餐跟午餐干脆凑成一顿一块吃。每写一大段,我就用打印机印出来,欣赏作品变成「新细明体印刷」的样子,完全就是欲罢不能。
不管健康专家怎么举证,夜深人静肯定是写书的绝佳时机。我一边听着音乐,一边沾沾自喜原来自己也可以写小说,而且看起来…好像还不错嘛!
「你不要熬夜写小说,对你的肝不好!」毛毛狗在电话里提醒我。
「好好好。」我的注意力只在屏幕上。
「要熬夜写小说的话,还不如熬夜念书。」她忧心忡忡。
「好好好,不熬夜。」我嘴巴说不要,身体却很诚实。
整间房子只我一个人住,我等于是房子的王。
人类有个坏毛病,就是掌握了权力,却没有使用,等于没有权力。
身为一个王,如果没有行使王的权力,等于我不是个王。
为此,除非真的是阴雨天,否则我常常一丝不挂在三层楼的房子里走来走去,当时迷上漫画《第一神拳》的我还买了拳击手套,光着屁股在屋顶上殴打水塔练习轮摆式移位。
碰碰碰碰碰碰碰!
「我就是…站在屋顶上的拳击手啦!」我吹着手套上的白灰。
洗澡也是。
我绝对是光着身子进浴室,然后光着湿淋淋的身子出来,再拿挂在椅子上的大毛巾擦身体。除了出门觅食,我几乎都是二十四小时进行人体光合作用,觉得什么都不穿实在是太健康了。
「莫非定律」在我身上屡试不爽。
有几次房子的女主人回到家,我正好在洗澡,她便迫不及待在浴室门口跟我聊天,跟我聊她此次出门云游四海的所见所闻。
「柯老师,你在洗澡喔!我回来啦!」师父宏亮的声音。
「啊!靠…不,师父好!」我大吃一惊。
「哎呀,柯老师,我有拿几个素粽回来给你吃喔,放在桌上。」
「太好了,我会吃的!」
「要趁热吃啦,冷掉了就要用电饭锅再炊耶,很费电。」
「好!我一洗完就会去吃!」
死定了我,我什么都没穿,要怎么出去啊!
然而这种没重点的家常对话可以连续进行十几分钟不停,而师父每次都杵在浴室门口跟我聊天,两个人像在比赛耐力。看是我先出浴室,还是她脚酸先走人。
越聊,省钱至上的师父就越心急。
因为…含水含电两千块啊!
「柯老师,你已经洗十五分钟了耶。」师父的声音贴着门板。「啊,我刚刚去跑步,所以今天比较脏啦!」我洗到手指皮肤都皱了起来。
「男孩子青青菜菜洗一下就很干净了啦,快洗完快出来!」
「好好好!很快就好啦!」
我怎么出去啊?
我一出去,妳好不容易修炼的道行不就毁于一旦了吗?
有时候我甚至得假装我在浴室里泡澡泡到睡着(师傅!我想在浴缸里睡一下!),或我谎称我临时起意要大便(师傅!我这一落屎,不知道要喷多久啊!),将不知为何很想亲眼目睹我出浴的师父逼到放弃。
从门缝中确认清场,我才用火烧屁股的速度冲出浴室,一路狂奔回房间着装。
甫升大四的毛毛狗,暑假一个礼拜总有三天要来找我。为了攒生活费,她在新竹的少年之家担任短期的国文老师,有时我载她去上班,就在附近随便找个地方写小说等她下班。
比起偷偷住在八舍,到了这个阶段总算是光明正大住在一起。
对我表面上宣称准备研究所重考,却满脑子写小说,毛毛狗显得忧心忡忡。
「公公,你要不要等考上研究所以后再写呢?」花市,她捞着小金鱼。
「我…我先写完语言再开始准备啦。」我蹲在一旁吃鸟蛋。
「你保证吗?」她抬胖胖的脸。这阵子又胖了不少。
「嗯,一写完就开始念。」我把最后一口塞进嘴里,含糊地说:「一定。」
暑假的尖峰,当地学校辅导课一过,我就必须停止赤身裸体的豪举。
一大早,四个升国二的家教学生就会拎着早餐,自行拿钥匙开门进屋,拖鞋劈里啪啦地冲上二楼拍打我房间的门板,大叫:「柯老师起床!柯老师起床!」
总是熬夜写小说的我,只能在房间里虚弱地唉唉叫:「你们先做一张测验卷啊,写好再叫我起床啊」
等到我蓬头垢面地打开门,四个家教学生已经将英文考卷写好、改好,等着我一边吃早餐一边讲解。
搞定他们后,我便开始写小说,他们就在旁边算数学、写理化,共享一张大桌子。
「柯老师,你到底在写什么啊?」一个小鬼咬着原子笔盖。
「写小说啊。」我目不转睛看着计算机屏幕。
「你会写小说?」第二个小鬼狐疑。
「我还会大便咧。」
「那你都没有在准备研究所考试喔?」
「也不算没有啦,毕竟我是天才,保持有在动脑就行啦。」我胡说八道。
接近中午,这些小鬼就会心满意足地撤退,而我终于可以好好睡个回笼觉。睡饱了再去租书店看个漫画,如果毛毛狗正好来找我,就干脆骑车到竹北看场二轮电影,或是两个人一起去游泳。
毛毛狗很好笑,她以前是学过游泳的,却只学会了仰泳就停顿没学下去,因为她傻呼呼地说:「躺着游泳很舒服啊!」
躺着游是很舒服啦,但可没办法减肥。毛毛狗跟我在一起三年半,被我拖累吃宵夜的坏习惯,渐渐出现北极熊的线条,挑裙子时常常挑到生气不买。
「毛,我真的不介意啊,胖得很可爱也很OK啦。」
「可是我介意!」
为了毛毛狗的自尊心,我们得展开特训。
即使我自己的游泳姿势距离「标准」有一光年的距离(用蛙式的踢脚,配合蝶式的手势,身体却诡异地贴近池底滑行、再斜射出水面换气,堪称乱游界里的翘楚),但为了教毛毛狗最简单的蛙式,我只好观察附近的高手是怎么张手踢腿的,再依样画葫芦教给毛毛狗。
毛毛狗拥有我这辈子最欠缺的耐心,一遍一遍矫正姿势,慢吞吞地拨着水。
「公公,我每次换气都好怕会喝到水喔。」她沮丧地喘着气。
「别怕,喝水就喝水了,拉肚子也正好减肥。」我轻轻托着她的身体:「继续!」
毛毛狗前进的速度真的很慢,但总是没有放弃。
在我游完一千五百公尺后,她还是像一只小海龟一样在水里颟顸前进。
头发还是湿的,肚子饿得要命,我们骑车回租屋。
「我真的可以学会换气吗?」毛毛狗疲倦地贴着我。
「一定可以的,因为妳那么努力。」我想着,机车是不是又该加油了?
每天黄昏,我都不自觉心惊肉跳。
四个家教学生又会围着正在写小说的我,又拉又叫地嚷着:「柯老师!走!」
「走什么啊?」我装傻,或装累,或装出小腿抽筋的症状。
「去跑步啊!」
「这么有意义的事,你们去做就可以了。」
「不行啦柯老师,我们想跟你一起跑啦!快点走了啦!」
十次有九次我耐不住四个小鬼的死皮赖脸,只好跟他们去附近围绕着溪水建造的巨大产业道路慢跑。
这些小鬼从小跑到大,估计在五分钟之内我就会被精力充沛的他们甩得老远,独自一个人在后面边跑边思考…人类为什么要折磨自己的问题。
有一天,脚下的滚来滚去的球终于甘愿了。
我在沙漠里架了一道门,好整以暇将球轻轻踢了进去。
语言,生平第一部小说,浩浩荡荡一共十万个字。
我寄出稿子,夏天也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