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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冥王星 第一部分

 第1节:前篇:冥王星(1)

  前篇:冥王星
  文/夏茗悠
  【壹】声音
  那个声音是从四月份开始出现的。
  什么也看不见的黑暗里,它像平静海面涌起的潮汐,带着微薄的凉意没过皮肤,渗入血液,最终刺进骨髓,由表及里把人整个吞噬进去。抬起头,看见视野上方一点点光线被隔绝在粼粼波澜之外。
  在别人听不见的地方响起的可怕声音。
  --顾旻,你也很孤单吧?
  响起时脑袋嗡嗡作响,连地表也颤栗起来。
  第一次出现时,顾旻惊恐地回头四下看,身后没有人,汗毛顿时逆立。同学们却会错意,以为自己是因为"愚人节事件"受刺激了。
  "向葵啊,顾旻最近越来越神经兮兮啦。"
  "老是见她那种吓得要命的眼神,有毛病的!你小心受影响啊。"
  季向葵往斜前方顾旻的身影瞥了一眼,"是呢,神经病嘛。真可怜。"
  "就快要高考了欸,只有你才会和那么晦气的人呆在一起。"
  "向葵一向都最好心啦,从高中第一天就是,对吧?"说着用手肘捅了捅身边的女伴寻求认同,换来对方啄米似的点头。
  "没办法,我天生是看不得别人可怜的。"颇受欢迎的女孩摆出无奈的神态耸耸肩,把手一摊,脸上随即换出夏花般绚烂的美好笑容。
  听见了。都听见了。
  其实,在那个庞大骇人的声音不出现的时候,周围还是有无数琐碎得像小刀片一样飞来的其他声响。"神经兮兮"、"吓得要命"、"晦气"、"可怜"的自己全都听得清晰。从最初肌肤龟裂似的锥心刺痛到现在麻木的钝痛。人像被吸进了不见光的黑洞。这些不怀好意的声响在那次"愚人节事件"中涨到高潮,搅得整个世界都旋转了起来。
  "十七岁都没有被男生喜欢过啊,太搞笑了吧?"
  "这一次还是假的,很失望吧?"
  "太可笑了。"
  "太可怜了。"
  ……
  原来三月底全班都神神秘秘地策划着"毕业前的愚人节一定要搞个大行动否则太遗憾",结果竟是这样,一向对班级活动置身事外的顾旻彻底傻了。不能怪别人,只怪自己忘记愚人节这个饱含恶毒的日子了。
  昨天收到情书的时候还误以为自己变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居然被那样的人喜欢着,现在想想果然是不现实的。太忘形了不会有好下场啊。
  "喂,你从来没收到过情书吧?"眼前晃起了同班最受欢迎的男生程樊戏虐的表情。
  顾旻心里一堵,张了张嘴想反驳,却找不到说辞。
  女生搜肠刮肚的心理活动立刻被男生丢过来的一封信一样的东西打断了,"拿去啦。"
  沉重的鼓槌敲响心脏,被拆开的信中赫然写着:
  顾旻:
  其实我是喜欢你。
  程樊
  这样寥寥数语倒是和男生凶巴巴的语气很成正比,但顾旻用手指触上去却似乎探到截然相反的温度,暖得毛孔都撑开。已经搞不清这时候是应该笑还是哭,欣喜还是难过。
  仿佛是溺水已久的人好不容易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十七年来第一次,被那样优秀的人喜欢。
  所以,才会在这最后一根稻草被夺走时也被夺走了最后一点气力与希望。
  "你不会当真了吧?昨天是愚人节啊哈哈。"
  眼前突然腾起的雾气像微缩的云阻挡了视线。连呼吸也把胸腔压抑得胀痛。然后那声音就像潮汐一样浩瀚地从头顶漫了过来。
                  第2节:前篇:冥王星(2)
  --顾旻,你也很孤单吧?
  【贰】发卡
  周一早晨四肢无力地站在操场上听国旗下的讲话,身后一小堆女生不安分地讨论起明星的八卦,被巡查的老师低声训斥了两次,依然没有收敛的意思。
  顾旻的右肩被人点了点,侧头去看,是一张称不上熟悉或陌生的脸。虽然从来没打过交道,但站在自己边上三年也知道在心里暗下定义"哦,是你啊"。女生扬了扬眉毛,"你,有事么?"
  隔壁班的女生往后望,确定了一下巡查老师的方位,然后朝顾旻所在的四班挪近了一些,先一笑,而后低声问道:"头上的发卡是哪里买的呀?"
  "欸?我吗?"反应了两秒才意识到今天的确换了新的发卡,"是在海运学院对面的小店里买的。"
  "真好看,我想起《斗鱼》里的安以轩也戴过一个一样的。"
  顾旻微怔,刚想友好地笑笑,却听见后面季向葵发出的一声:"嘁--"
  回过头,季向葵的脸色难看,目光已经抛远向别处,却还分明敛着不屑。顾旻有点尴尬,没做声。
  随着人流往教室走时,照例跟在季向葵的侧后方。白驹过隙的时间,就听见她忍不住说:"你头发又细又少,扎那种发型难看死了。"
  "……哦。"
  "而且那发卡又那么俗,你是不是不知道品味为何物啊?"嘲讽似的停下来转身面向没反应的顾旻,下巴往上扬一点,"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
  顾旻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发卡摘下来放进口袋里,柔软的棕色长发泻下来,恢复到披肩的状态。
  季向葵满意地转回去继续往前走,再没有别的话。
  顾旻咬了下嘴唇,又无声地跟了上去。
  不管怎么说,那还是自己唯一的朋友。即使那友谊既轻又薄,在对方心里更是毫无分量。
  从一开始,对季向葵来说,顾旻就只是用来"陪衬自己、显示自己有同情心"的最佳道具而已。从一开始,顾旻就心知肚明。但这明显带有利用性质的友谊还是因贴上"唯一"的标签而变得可贵起来。
  班里最漂亮开朗的女生,和最傻气内向的女生,这种很奇特的朋友组合本身就有利于让受欢迎者更受欢迎,受排挤者更受排挤。
  那么,季向葵你何苦要多此一举地处处打压呢?
  顾旻跟随的脚步渐渐慢了下去,与此同时,脚下的地面再一次颤抖起来,脑海里混沌一片,那个声音从极其遥远的地方涌来,充斥进模糊的意识里。
  --顾旻,你也很想摆脱她吧?
  顾旻停下步子目送着季向葵毫无察觉地走远。手伸进校服口袋里,缓缓地用力下去,发卡的尖锐硌痛了食指。
  是。很想很想摆脱她。却不得不和她有交集,因为这是我仅有的出路。
  【叁】车票
  下午眼保健操音乐响起时,半空滚过几声雷,到放学,噼里啪啦地砸下雨来。顾旻一个人"呱叽呱叽"踩着水往车站走。
  光线因为雨天的缘故又散去几分,只有水面上漫漫地散射着明黄色的车灯。车站上仅有的几个人变得鬼影幢幢。走近点,能分辨出靠在潮湿护栏上的那个"鬼影"是自己认识的人。正迟疑着要不要打招呼,年轻男生的脸在黯淡的光线中突然转向这边,目光浮游了一会儿定格在自己脸上,女生慌张起来,有种无处遁形的感觉。
  定定地维持了一秒。随后,被湿气渲染得毛了边的轮廓上,脸部的位置逐渐改变了一点。下巴上紧绷的线条松了下来,好像在笑。
                  第3节:前篇:冥王星(3)
  "呐,是你啊。"
  "唔。你们班也刚放?"
  一辆庞大的卡车呼啸而过,恰巧打亮了男生变作饱受苦难的委屈面孔,"是啊,老师拖课,可真没人性啊。"
  "可不是……上次,谢谢你。"
  "哎,还提那个干嘛?"
  "你乘几路车回家?"
  "775。你咧?"
  "130。"
  "那也很快就来了。最悲惨的就是乘794的人哪,好像要二十分钟才一辆……对了,整天和你粘在一起的那位呢?"
  "你说……季向葵?"
  看不见,但能感觉到对方点了点头。
  "她啊,就住在桃林一区。出门左拐就到,不用乘车的。"
  "哦。那你路上一个人注意安全啊。"
  "嗯。呵呵,也才两站。"这回换女生的脸被缓慢驶来的130的车灯打亮,"呀。我车来了。"说完低下头掏出钱包翻找起来。不幸疏忽了,早上出门时没备齐零钱,乘无人售票车会挺麻烦。一股紧张的燥热涌上来。
  "哈,没零钱了?……给!"
  什么伸到眼前,恍惚间没有看清就下意识地抬手去接了。
  等辨别出是公交预售票,想还回去已经没机会了。女生颇有悔色地说:"我、我下次还给你。"
  "算了。"男生在湿漉漉的灯光中摆了摆手,笑着,"你还真是个有趣的人。"
  还想说什么,但车门已经哗啦一声在面前打开,忙不迭地跳上去,还想回过头道谢,见男生已经往车后走去,775也停在了后面距离两个车位的地方。
  伸向投票口的左手突然僵在半空,转而攥紧了那张预售票收回来,右手拿出五元钱在司机面前扬了扬,"我没带零钱。"扔了进去。
  "那你在这边等四个人上车吧。"司机师傅也不太在意地答了句,将车子启动了。
  跟着上车的几个人往里面挤了挤。顾旻费劲地抓住栏杆把自己固定在门口没动。
  林森。顾旻知道他叫林森。可是不确定对方也同样知道自己。
  年级里几个稀有的成绩好又拉风的男生之一。是这一届的学生会主席。在上面一层楼的七班。从高一起就和自己成为点头之交。没说过几句话,但在校外偶尔碰见时不需要依靠校服来辨认是与自己一个学校的。
  可就是这样的"点头之交",在半个月前,从走廊的尽头逆着光走过来为自己拨开喧嚣的人群,用一句"程樊,无聊得够可以啊"结束了一场闹剧,手被牵起那时候因为听见奇怪声音而发愣的顾旻往楼梯转弯处走去。顾旻从茫然中缓过神,被触碰过的手腕忽地灼热起来。
  少年凛冽的眉眼渐渐地淡漠含糊了。阳光下的转弯处,两人的影子斜斜地摊在地上。哪里来的一点笑意,不偏不倚降落在明暗分明的男生的脸上,微妙地改变了神情。
  好像熟识许久似的,没有称呼,他说:"没事了。"又指指身后人群散尽的地方,"你别那么好,让他们欺负。"
  因为站在树边,男生的校服衬衫被染上好看的深绿色树影,一晃一晃地摇曳。比起他背后晃眼的白色日光,自己这边是灰色的阴影。换个合适的视角,应该是相当鲜明的反差。就这样,顾旻的情绪从受惊后的茫然变成难过,沉重的酸楚在胸腔里翻腾起来。
  环绕在四周的声音并没有散去,脑袋里重新响起的悲伤字句,不再是"你也很孤单吧",而是……
  --顾旻,你也很想被人喜欢吧?
  【肆】电话
                  第4节:前篇:冥王星(4)
  十五岁以前的顾旻,有着和所有少女无异的天真面孔。迷糊爱笑,放学时和同班同学--男孩和女孩们--举着关东煮在车站等二十分钟来一辆的那路公交车。因为其他同学的车都是几分钟来一辆,大家都自愿陪她直到上车,同时也以此来延长聊天的时间。
  之后顺顺利利考进市重点高中。父亲在那年夏天还晋升了一级。家里搬到离高中的学校更近的地方。可谓三喜临门。但是接下去的记忆便暗陈模糊起来。
  父亲升了官,整天在外面应酬,每日醉醺醺回家,对顾旻和母亲又打又骂。在外他是有身份有地位的领导,在家则换成暴君的嘴脸。醉酒时发酒疯,醒酒时耍威风。不止一次地随手抡起身边的物件就朝人砸来。一个新家也变得千疮百孔。
  母亲走的那天,顾旻毫无意识,见母亲欲言又止的神色倒有些奇怪,没有太过在意地挥手告别了。
  那天晚上父亲照样喝了酒,顾旻躲在自己房间不敢出去。房门差点被捶烂,顾旻这才意识到,妈妈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第二天上学前,顾旻战战兢兢地打开门,父亲烂醉如泥地睡着,发出很大的鼾声。
  鼻子不争气地酸起来。地板上被水杯砸出的大坑咧着嘴像是在嘲笑。女生缓慢地蹲下去摸了摸锯齿般凹陷的锋利边缘,终于把头埋在臂弯里哭了。
  心里像火车碾过一样绝望。
  从那以后三个月,一句话也没有说过。
  没有语言,没有表情,就像小时候玩的"我们都是木头人"的游戏。起初同学们还好心地追问着顾旻怎么了,在反复确认"家人没有过世"之后终于失去了耐心,"神经病神经病"地叫起来。顾旻的世界至此四分五裂,破碎得再也无法缝合。
  顾旻所在的四班并没有老师拖课,只是她自己不愿那么早回家。
  到家时已经七点半。父亲还没回家。屋里弥漫的一股令人作呕的酒气让顾旻不得不先放下课本起身开窗通风。穿过父亲房间时踩到异物一个趔趄,手撑在床头柜边才没有摔倒,低头看原来是电视遥控器里滚出的电池,而被摔坏的遥控器和电池盖正散落在更远一点的地方。木地板上有一道不算长的深痕,可以判断昨天遥控器在这里落地。
  但顾旻在捡起遥控器的同时发觉这判断很不准确。因为地上有太多相似的痕迹争先恐后地认领着遥控器的落地点。顾旻伸手去摸凹凸不平的地面,一点微小的刺痛,手猛地缩回来,在自己漠然的注视下,过了半天,一颗小血珠战战兢兢地冒出来。地板里镶着很久前摔破的杯子的碎玻璃渣。
  一个可怕的假设突然在脑海中清晰起来:如果哪次摔的东西不是向地板而是向自己砸来,结果会怎样?
  伴随着顾旻已经渐渐习惯的巨大动静,那个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却又像在耳畔低语。
  --顾旻,你也不想有一天这样默默无闻地死去吧。
  深感过去的两年多时间自己能躲过每一次的飞来横祸是多么幸运的事。然而,也不知道未来能再躲过几次。
  死去。默默无闻。
  顾旻忽然很想找人说说话,掏出手机后把联系薄从头翻到尾,光标从一个名字移向另一个名字,却感觉没有一个人适合倾诉。
  有病吧?都高三了不好好复习功课聊什么天?应该会这么想吧。
  视线中的一点亮光在"季向葵"的名字上停了两秒,手一用力,向下的键被按出"嘀嗒"的声响,跳了过去。
                  第5节:前篇:冥王星(5)
  "季"字以"J"开头,顾旻没有社交广到再认识一个姓"康"或者其他稀少的以"K"开头的人。所以在那之后,光标停在"林森"的名字上,动不了了。
  在屏幕熄灭的瞬间,不知从哪里借来了勇气,又或者只是失手按错,等到反应过来,已经听见男生清晰的话语传出听筒,刺穿了安静的黑暗。
  "喂?"
  女生慌忙地把手机移到耳边。
  短暂的迟疑使对方又追问了一句:"谁?"
  "我是……我是季向葵的朋友。"
  后悔得差点咬舌自尽。觉得说出自己的名字只会造成对方的困惑,但是明明还有别的表达方式,比如"我是四班的"或者"我是刚才和你在车站见过面的"。潜意识作祟,连自己也没有料到,最后脱口而出的竟是"我是季向葵的朋友"。
  季向葵这种校花级的人物,应该是年级里任何人都认识的吧。恨自己不能摆脱她而存在。
  那边沉默了两秒,才开口说:"哦,是顾旻吧?"
  他说,是顾旻吧?
  手突然吃不住力,手机掉了下去,翻盖在坠地的瞬间合上,"啪"的一声。电话挂断了。
  就像顾旻在林森视野不及的时间和空间里得知了他的手机号一样,林森在顾旻同样不曾知晓的时间和地点记住了她的名字。
  无尽的黑暗里,什么被种在了空气里,又像藤蔓一样迅速地生长起来,把自己安全地缠绕。
  顾旻用手捂住脸,冰凉的什么从指缝里流出来,像突然挣脱了束缚似的肆虐。喉咙里再也压制不住哽咽:"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
  【伍】名字
  一半真实一半虚幻的梦境,顾旻费了好大劲才把那真与假的临界点找准。
  男生站在三楼朝下面喊道:"柳溪川学姐,学姐!"
  正在教学楼间的天井里准备往寝室走去的学姐朝上仰起头,神色迷茫地转了半圈,终于在男生挥手叫到"这里这里"的巨大动作幅度中准确定了位。
  "拜托让新旬学长等下给我个电话,我是手机号是13817717xxx。"
  "等一下,"学姐在包里翻了翻掏出手机,"再报一遍。"
  "13817717xxx"
  这些都是发生在两年前的现实。但接下去……
  男生停了半天,等到学姐重复一遍挥手道别后,脸缓慢地转向远处同样拿着手机记下号码的顾旻。目光停在她脸上没有移开,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顾旻收回手机的手僵在了半空。
  他张了张口。
  现实中这样的距离应该是听不见的,可顾旻却清晰地捕捉到那响在耳畔的声音:"你会打给我的吧?"周身涌上一阵带着刺痛感的燥热,仿佛被揭穿了什么似的,于是,吓醒了。
  那不是真的。
  事后回忆起电话事件,太唐突。顾旻想,毕业前应该再见他一次解释解释。没想到再次的见面更加唐突更加意外地发生,比计划中更快。
  周五放学,顾旻和往常一样在教室里复习到天黑,顺着学校临近篮球场的一排铁栏杆往车站走,远远望见黑暗中有什么拧成了不寻常的形状。大概是在黑暗中呆久习惯了,顾旻一点害怕的心理都没有,只是靠近了栏杆,贴着墙面走近。
  近了才明白,是两个男生在打架。
  从急促的呼吸和"噗嗤噗嗤"的拳脚声中,顾旻一下就悟了出来。这天没有月亮,借着十分微薄的星光,分辨出面朝这边的那个并不是自己学校的男生,穿的校服,虽然也是白衬衫,但看上去就是挺别扭。而背向自己的这个,应该才是阳明的学生。
                  第6节:前篇:冥王星(6)
  "别打了。"本想喝一声,话到嘴边又退缩成好言相劝,没有任何力度,所以也不会有任何作用吧。听没听见都不一定,顾旻感到自己有点螳臂当车的可笑。
  可是面向自己的男生却停下了动作,抬头看过来。一定是自己的脸因为方向的缘故驻留了更多的星光,男生突然后退两步,转身跑了,在民生路和灵山路交界的路口拐向一边消失了。"啪哒啪哒"的脚步声回荡在整条空旷的街道上。
  莫名其妙啊。顾旻意识到那大概是什么认识自己的人。初中同学吗?怕自己看清他的样子所以逃走了?虽然打架不是什么光荣事,但对于男生来说也不至于羞愧到落荒而逃的地步啊?
  还觉得有蹊跷,正琢磨着,却被一旁靠在栏杆上喘气的男生叫住:"顾旻?"
  "哈?"吓了一跳,仔细看才认出,是林森。
  在走廊,在操场,在教室门口,在办公室里,或者,在高考的考场。顾旻设想过无数与林森再见面的场合,却唯独没预料到这一种。
  "还好你家近啊,要不然我还真得把你扔在马路上。"顾旻端来热水拧了把毛巾。
  男生笑起来,"你忍心?"因为牵动了伤口,话说完抽了口冷气。
  "被打成这样还贫嘴。别动了。"擦下的血迹在水里一圈圈淡去。
  "我也打他了!"
  女生一时还没反应过来男生话语里何故冒出那么多愤慨,过了半晌才明白,想笑,嗔怪着:"打人是什么好事啊?学生会主席还打架,什么榜样?"
  "是他先莫名其妙冲出来动手的。"
  "欸?不知道原因?"
  "认都不认识。"
  "……你也真倒霉。"伤口处理得差不多,女生端着盛满淡红色液体的脸盆站起来,"一个人住?"
  "家太远了,高三跑来跑去不方便,所以在附近租了房子。"
  女生想不到接什么话,停着愣了好一会儿,才说着"你也很不容易"转身去了厨房。
  男生站起来靠在厨房门边,想找出什么论据来证明自己自立能力强,一个人一点问题也没有,但看看四下到处散落着衣物的客厅终觉得底气不足没话了。
  女生把水倒了盆洗干净,再转过头来,"你饿不饿?"
  "没什么吃的。"
  打开冰箱,果然。
  "要不然就下点面条吧。你该不会讨厌吃面吧?"
  "啊。不会不会。我这种人最好打发。"男生连忙摆了摆手。
  趁着女生忙着煮面,男生一瘸一拐缓慢地挪动,在客厅里转了两圈,把所有衣服卷起来塞进了衣橱里。看得见的地方都迅速整洁起来。等到女生端着面条出来,还愣了一下,"动作挺利索啊。"
  男生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拖开饭桌边的椅子把女生让过去。
  "前几天是你打电话给我?"男生在她对面坐下,边吃着面条边问道。
  "嗯。"
  "有事吗?什么也没说就挂了?"
  "……"女生不知该怎么回答,隔了五六秒才说,"也没什么事。想找人帮忙,后来觉得和你也不是很熟就算了。"
  "干吗那么想?以后有事你尽管说啊。"男生咽了口汤急急地说。很孩子气。
  "……好。"
  林森没问顾旻是怎么知道他电话的,所以顾旻也没问林森是什么时候知道她名字的。
  但两个人没什么交集,话题转来转去,好像很容易穷尽的样子。
  林森问:"你是冥王星的'冥'?"
                  第7节:前篇:冥王星(7)
  "啊?"女生用筷子夹起面条的手停住了。
  "不是吗?我一直以为是啊。"
  顾旻释怀地笑起来,"不是,是前鼻音,旻天的'旻'。"
  见男生还是一副不明白的表情,料想他大概只是理科强。想用筷子蘸着面汤写,却突然又打消了这种念头。
  女生摊开男生的手,在他手心里一笔一划地写下。
  竖。横折。横。横。点。横。撇。捺。
  八画。
  "旻。旻天的旻。"
  【陆】行星
  "哈,原来是这样。因为'冥'字很少用,所以我还猜是不是你的守护星是冥王星才这么叫。"
  过去好多日子了,林森的话却总还在心里绕。顾旻忽然对那颗星星产生了一些好奇,决定中午吃完饭去图书馆查查看。
  "公转轨道:离太阳平均距离5,913,520,000千米(39.5天文单位)。"
  那么远。
  "直径:2274千米。"
  那么小。
  怎么觉得和自己有点相像?
  "这颗行星得到这个名字(而不采纳其他的建议)是由于他离太阳太远以致于一直沉默在无尽的黑暗之中。"
  无尽的黑暗。
  "冥王星是一颗很特殊的行星。它与海王星的轨道有部分重叠。"
  有部分重叠。
  "九大行星中离太阳最远、质量最小的要算冥王星了。它在远离太阳59亿千米的寒冷阴暗的太空中蹒跚前行,这情形和罗马神话中住在阴森森的地下宫殿里的冥王普鲁托非常相似。"
  在寒冷阴暗的太空中蹒跚前行。
  顾旻突然感到连呼吸都急促起来,血液像是凝固,手脚冰凉。自从上次和林森见面就没有再听见过的可怕声音在脑海中一次次倒带。
  --顾旻,你也很孤单吧?
  我也是这样孤单。
  --顾旻,你也很想被人喜欢吧?
  我也从没有被人喜欢。
  --顾旻,你也很想摆脱她吧?
  我也很想摆脱和海王星重叠的那段轨道。
  --顾旻,你也不想有一天这样默默无闻地死去吧?
  我也同你一样,想快乐而坚定地活着,永远永远不要死去。
  ……
  --顾旻,我是冥王星,我是和你命运相似的冥王星,我在对你说话啊。
  觉察到接近了真相的顾旻艰难地抑制住悲伤挪向窗边,天空碧蓝无云。那颗星星,即使在晚上也看不见,白天又怎会有半分踪影?
  但是,即使看不见。
  顾旻仍可以用心感觉到,在广袤的太阳系中,有一颗很小很小的行星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一刻不停地悲伤旋转,它的命运和自己相连。
  午后人烟稀少的图书馆里,管理员阿姨似乎听见了某些异样的声响,进到里间时才看见,有个规规矩矩穿着校服的女学生正蹲在地上掩面而泣。
  无数小尘埃形成通路在书架边飞扬,阳光在她的周围画着圈。
  她说着旁人无法理解的言语。
  --冥王星,我听见了。我听见了你的声音。
  【柒】天文
  高考完毕业旅行的清晨,顾旻急急忙忙地拖着行李奔进学校,却发现自己班级的大巴已经开走了。傻傻地在校门边呆立了一会儿,听见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抬起头,看到林森挥着手一路"顾旻顾旻"地喊过来。
  "干吗站在这里?"
  "他们已经走了,"顾旻苦笑着耸耸肩,"我在我们班就是这种不上车也没人发现的人。"
  男生的表情却一下严肃起来,"别笑。"拉过女生的行李,"上我们班的车吧。"
                  第8节:前篇:冥王星(8)
  "不用了。不用了。"这么一来,顾旻反而慌张了。
  两个人执拗了半天,林森想想顾旻也不是开朗到可以和别班同学打成一片的女生,勉强不得。
  他想了一会儿说:"你等我一下。"
  顾旻站在原地茫然地目送他走到七班的车边说了些什么又走回来。
  "走吧。"男生重新提过女生的行李。
  "去哪儿?"
  "到学生会办公室把行李放下再说。"
  "欸?"
  树荫下男生侧过头来冲顾旻笑了笑,"我跟他们说我也不去了。"
  "那怎么行?"
  "那怎么不行?"
  正绕着,七班的大巴"突突突"地驶过身边,车上的男生女生们不整齐地"嘘"起来。某个看上去和林森关系很不错的男生探出头来叫道:"重色轻友啊你小子!"目光转向顾旻后又补充了一句,"眼光还不错啊。"
  "要你管!"林森笑着反驳回去。站在一旁的女生却红了脸。等到所有的噪音都安静下来,看见他转过头对自己说:"走吧。"无限温柔的声音,快要沉溺其中爬不出来。
  "林森。"
  "嗯?"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吧?"
  "嗯,怎么会忘记哦。我那时候真傻啊,晚上做值日的时候错跑到楼下你们班的教室去拖地。"
  "哪里是拖地,只不过胡乱弄了两下,连灯都懒得开。"
  男生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是嘛,我急着回寝室睡觉哩。倒是你,怎么坐在教室里连灯都不开,也不吭声。"
  "我吭声啦。"
  "是啊,等到我把地都拖完了才冷冷地来了句:'同学,这不是你们班教室。'可真吓得我魂飞魄散啊。"
  顾旻笑着,肩膀剧烈地耸动,笑着笑着,眼睛里就湿了一片。
  林森永远也不会知道的是,那个夜晚吓得自己魂飞魄散的女生已经整整三个月都没有说过一句话。把自己默默地封闭在无尽的黑暗里,呆滞地坐着,什么也不要看见,什么也不想听见。却在男生冒冒失失冲进教室的瞬间,视野里拓出了一小块沾染着银色月光的空间。
  那是顾旻的世界里,唯一的光线。
  林森问:"你最后志愿填的是什么专业?"
  "天文系。"
  "天文?"任何一个正常的都市女生都不会做出的选择。有点让人大跌眼镜,"为什么啊?"
  "不为什么,只想用望远镜去看看它。"
  "谁?"
  "一个总是和我说话的朋友。"
  冥王星。
  在肉眼看不见的地方默默运行的小行星,我想用望远镜看看它的模样。
  尽管这决定被无数人嘲笑,甚至连老师都说"以你的成绩想考南大是很危险的啊",自己还是坚持了下来。
  "呐,林森,你会记得我的吧?"
  "嗯?干吗这么问?"
  "我没有报上海的学校,以后可能见不到了。"
  "咦?我也没有啊。我报的是南大。"
  心猛然漏跳一拍,"是、是吗?"
  仰起脸去看林森的顾旻,突然有种身在童话的错觉。男生墨色的头发有点挡眼睛,眉宇间一点少年独有的凛冽,轮廓分明的脸,再退后一些,颀长瘦削的身材。眼里快要盛不下。
  是自己的世界里,唯一的光线。
  那光线在耳边缠绕,轻柔地结成茧,声音贮藏心间成为永恒的化石:"即使离得远,也会记得。一直一直地,记得。"
  【捌】再见
  2007年8月24日。阳明中学建校十周年。
                  第9节:前篇:冥王星(9)
  即将升入高二的男生顾鸢混在人群里忙着张罗校庆。数不清的校友从门口涌进来,大多还都是年轻稚气的脸。
  "前辈,签个到吧。"
  一本签到本送到林森面前,使他不得不松开季向葵的手拿起笔,写下工整的"06级林森 南京大学"的字迹。把本子递给身边的季向葵后,转头恰遇上小学弟欲言又止的脸。
  "怎么了?"
  "学长是去年毕业的四班的学生吗?"
  "不是啊,"好脾气的男生用手指指埋头签字的季向葵,"她才是。怎么,你见过我吗?"
  "不不不,那大概是我搞错了。我是在堂姐那里见过这个名字,应该不是你啦。"
  "在哪里?"
  "堂姐写在一张公交预售票的背面。我还曾经嘲笑她'是不是暗恋的男生的名字'哩。"
  "你的堂姐叫?"
  "叫顾旻。那……是你吗?"
  "哦。"男生沉吟半晌,"可能是我。顾旻最后考去哪里了?"
  "考上了南京大学天文系。"
  "呀,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
  "应该的啦。她从去年……哦,就是去年的今天开始患上了奇怪的耳鸣病症,所以一直在休学中。"
  "耳鸣?难怪也一直没和我联系啊。"签好名的季向葵将手中的纸笔还给顾鸢,脸上甚至还有几分不屑,"她这个人啊,以前是神经病,现在是耳鸣,反正是和怪病耗上了。"
  两个男生的眉头同时蹙了一下。
  "这样啊……待会儿结束后我和向葵去看看她吧。"林森接过话茬打破僵局。
  "……不用了,"顾鸢脸色有些不快,"两个月前,她因为那个病,彻底听不见了。所以,伯父送她去美国医治了。"
  在我们看不见听不见的地方,我宁愿相信你一个人幸福地生活着,不再是那个坐在黑暗中一声不吭的女生,那个被同班同学堵在走廊上欺负的女生,那个在自己家煮面告诉自己她的名字的女生。
  而同样,我也祈祷你不要看见听见那些残忍的真相。这世界里的每个人都在幸福地生活着,没有一个需要你想念你,只有在偶尔的会面中提及你,叫顾旻的姐姐或者叫顾旻的昔日同窗,也就这样隔岸观火地谈论着你的病情一笑而过。
  我宁可你永远不要回来。
  可是其实,去年今日,去学校拿毕业照的顾旻已经触摸到这场残忍幻觉的落幕。
  因为全年级站在一起拍照,大家在操场上站成半圆形,然后等待看上去技术含量很高的相机转上半圈,光线扫过自己的眼。顾旻正忙着在人群里寻找林森的身影,想急着告诉他自己已经拿到南大天文系的录取通知书了。因此错过了看向镜头的最佳时机。
  而最终在那张全年级的毕业照上,顾旻失魂落魄地发现,自己看着林森那边的同时,林森在往季向葵所在的另一边张望,一样地错过了看向镜头的时机。真正的记忆像潮水般破了决口朝自己涌来,那个夜晚和林森扭打在一起的并不是顾旻的初中同学小学同学,而是与顾旻见过几面的季向葵在圣华中学的男朋友。真相原来是这样的啊。
  也是在那天晚上,从新闻里得知了消息:根据2006年8月24日国际天文学联合会大会的决议,冥王星被视为是太阳系的"矮行星",不再被视为行星。从此它将失去名字,定义小行星,序列号为134340。
  以为是自己在这个世界唯一的微薄的光线,却在朝自己奔来的途中突然折转了方向,朝着永远不再相遇的轨迹疾驰而去。
                  第10节:前篇:冥王星(10)
  又或者,从一开始就不是朝自己而来,只是我会错了意。
  你很快就会把我忘记。你很快就把我忘记了。
  从那天起,顾旻就永远地被散不尽的耳鸣淹没了。那种近似绝望的声音贯穿在女生活着的每一天里,无论什么方法都不能治愈。只有自己知道,那是哪里传来的悲伤的声音--
  【玖】冥王星
  --你记起了吗?曾经有一颗行星因为弱小得看不见而被踢出了九大行星。
  --那颗灰色的小星球至今还在某个被人遗忘的角落默默地旋转着。
  --看不见呢。可是我却听得见。
  --宇宙中传来的哭泣经久不息。
  《再见,冥王星》
                  第11节:第一话  星之声(1)
  【第一话 星之声】
  『壹』
  在遇见你之前,我一直以为【爱】是等同于【奇迹】的词。
  天空蓝得发虚。闭上眼就是一片海。
  潮汐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海平面往下数英尺、数十英尺、数百英尺,黑暗越来越浓烈,密不透光的含混世界,一切喧嚣终于消融在平静里。
  睁眼后横亘在课桌上的光的通路,悬浮的尘埃缓慢漂移。每一次呼吸都是叹息。
  "这么简单的问题都答不出来,上课就知道睡觉,你到底要不要学了?"
  呼吸。
  "上次小测的考卷为什么不叫家长签名?不签名可以,你考过平均分哪!"
  呼吸。
  "你说话啊!哑了啊?下课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听到没?"
  呼吸。
  "你不说话是吧?你出去。现在就去外面站着去!"
  所有同学都回过头,教室里安静得可怕。
  单影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径直往后门的方向走去,校裙却意外被课桌下面的钉子钩住。感觉到阻力的女生并没有停下来或者放慢脚步。尖锐的铁钉扯断布料发出怪异的撕裂声。桌子被拖出一段距离,最后,失去重心轰然倒地。
  拉住门把手的瞬间,单影朝讲台瞥了一眼。被气得肚子鼓动起伏的老师像只青蛙。
  嗒--嗒--
  女生短小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消失在虚掩的门外。
  就只有这种程度而已吗?
  单影忍不住想笑。
  明明骂人的是他,却委屈恼怒到这地步。翻来覆去都是那么几句,听得耳朵生茧,最后总是抱着眼不见为净的心理逃避。
  数学老师,脾气很差。
  外套口袋里手机短促地震动了两下。单影顺势倚靠在草坪的斜坡上掏出手机打开新讯息。
  来自:韩迦绫
  从今天开始我要和顾鸢一起回家,你自己一个人走吧。
  单影从头顶茂密的树叶缝隙间看来回游弋的铅云,过了约有十分钟,才在屏幕上拼出"好"按下发送键。
  又高又帅又学业优的男生,顾鸢,在这所坟场一样荒芜的市重点中学珍稀得像熊猫,想来自己也没有理由不喜欢。
  女朋友换来换去,先是夏秋,现在又是韩迦绫,都是年级里一等一的美女加才女。
  如果把现在心里这种苦涩感的由来归咎于失恋,那简直自不量力到可笑。
  虽然高二刚开始调换了座位,顾鸢目前就坐在和自己相隔一条走廊的地方。但是从来没有说过话,单影敢肯定自己在对方眼里就是个透明人。即使他正在和自己唯一的朋友韩迦绫交往,交谈的局面也从未被打开。
  本来就没什么交集,再加上自从进入秋天,男生就开始变得很少露面,常常毫无理由地翘课,好几天都看不到一眼。这种熟识程度的前提下,他和女友关系怎样更进一步发展又关自己什么事呢。
  原本不该属于这里、不开朗、不快乐、不阳光、不温暖的独立个体,被迫出现在这个与自己毫无交集的世界里,然后理所应当地得到被每个人无视或嫌弃的结局。
  说到底,这个学校里的任何一个人都和单影无关。
  成绩差这类事,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吧。
  以自己的水平本来就只有考普通高中的能力,可是爸妈却执拗地相信她只是中考意外失利,非要花五万块钱把女儿硬塞进市重点来垫底。
  他们现在也可以自欺欺人地对饭局上的朋友骄傲地说:"我们家单影在阳明中学念高中啊。"
  那么两年后呢?又要用多少钱把女儿塞进哪个大学?
  单影有时想,他们真是一对无聊的父母。但是转念想,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未来不用自己操心,飘到哪儿算哪儿。
  不过,偏偏这种除了钱什么都不懂付出的父母,还对儿女有无以复加的期望值。
  这几天放学后特别留心,才发现根本没有火烧云之类的美丽景象出现。
  公交车堵在杨高路口,整个车厢里充斥着人的汗酸味。烦恼透顶的当下,好像谁拉灭了白炽灯,"啪"的一声,光源就干脆地消失了。
  "吃饭的时候发什么呆啦!"妈妈敲着瓷碗边沿把单影的魂揪回来。
  随着光源的消失,日光下那仅有的一点云淡风清也被云层埋葬了。
  再没有躺在草地上看见的澄澈天空。
  或者光线在水泥地面描画出的疏浅树影。
  一下子被打回原形,跌进喧嚣嘈杂的噪音筒里,四周都被堵了出路。
  "像你这样磨磨蹭蹭浪费时间怎么可能有好成绩?好久都没听你说有考试了,最近没有吗?"
  单影咬着筷子摇头。
  "反正期中考试你也就考成那样,我以后都不想去开家长会了,开什么开?去了就是被老师骂!你没自尊心不要紧,别连累我一起丢脸。全班总共54个人你考45名。你这样下去怎么办啊你?你自己都不紧张的啊?……"喋喋不休起来。
  女生不做声,埋头往嘴里扒白饭。
  说到最激动时,妈妈直接伸过手来戳她太阳穴,"你听到没有?唉哟,真是气死人,跟你说话像对墙哈气一样!"
  "听到了。"女生闷声答,还是不抬头。
  爸爸把碗一扔,"烦死了,每天都唠叨这些,养个小孩这么烦人还不如掐死重生。"
  妈妈立刻调转火力点,"要生你自己去生!每天就知道出去应酬喝酒,你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几天在家里,你什么时候管过小孩啊?还嫌我烦?"
  "我不出去赚钱谁来养你们?好笑了,就像你管了她好多一样?我还不知道你?你每天少打两个小时麻将她也不会这么差!"
  "噢!好的就没功劳,她读书差就全怪我?她爹没死好吧!"
  ……
  没有休止的,噪音。
  单影把头搁在座椅靠背上仰起脸盯着天花板,纯然一色的白,有个不和谐的黑点。单影从初二开始就有两百度近视,但是父母不知道,从来也没给她配过眼镜,以致朦朦胧胧懵懵懂懂地生活至今,很少体会到不便。
  单影眯起眼,看不清黑点是什么。客厅的电视突然从连续剧对白变成了广告声,女生正襟危坐,用手按掉电脑屏幕按钮的同时用脚在桌下关掉了音箱开关。
  过了大概半分钟,妈妈果然推门进来,搁下装着热牛奶的玻璃杯,不想走得太急,在单影身后又晃了晃,欲盖弥彰地从书架上随便抽了本书带上门出去了。
                  第12节:第一话  星之声(2)
  天知道她已经多少年没看过书。也只有在爸爸偶尔回家的日子她才会老老实实守着电视而与麻将绝缘。
  音箱里重新流泻出缓慢的弦音。
  单影再仰头看,天花板上的黑点已经不见了。
  很快,身边出现了一只扰人的蛾子,绕着桌角椅子腿转了好几圈,又继续亢奋地在房间里画着各种线条舞来舞去。
  单影观察了它一会儿,抓起桌上的玻璃杯一口气把牛奶灌下肚去,等飞蛾玩够了停在桌面上,女生瞅准时机把空杯子反扣下去。
  飞蛾受惊,腾空而起。
  女生把腿蜷起来,抱着膝,一动不动地看着它四处碰壁。
  外面也是冰冷的天地冰冷的空气,让你在这里避一避。
  让你停息。
  『贰』
  心理课上,老师做了个小统计,请上高中以来对父母说过"我爱你"的同学举手。
  单影坐在最后排,看得清晰,零零星星几只手举起来,受到意味不明的嘲笑后又忸怩着放了下去。
  下课前老师布置作业,请记录当天对几个人说过"我爱你",得到"我也爱你"的回答又有几个。
  整个班级蓄起揶揄的坏笑,等老师一走出教室就沸腾起来。
  半空到处悬浮着"我爱你"的声音。
  心理老师会想到么?自己莫名热血的提议看似很温情,其实给校风制造了负面影响。
  果然体育课自由活动时,几个女生聚在一起激动地瞎起劲。
  "怎么办怎么办?今天一定要借机告白。"
  "你那也太快了吧!不是昨天才跟他说上话么?"
  "谁啊谁啊?"
  "六班的,尹铭翔。"
  "哪个啊?我又没背过六班花名册。"
  "就是那个老爸是XX滨江花园开发商的帅哥呀!"
  躺在后面草丛里的单影突然坐了起来,面朝这边的一个女生明显有一个"吓了一跳"的身体起伏,须臾后拍着胸喘气道:"喂,你别老是像鬼一样出没好吧?吓死活人。"
  一圈女生都往这个方向看来,发现是单影时脸上立即一致换出鄙夷神色。互相拉扯着,"好了啦,我们去那边说,不能站在这种晦气女人的气场范围里。"
  "走了走了,喂喂,去那边啦。"
  走出一段距离,还是能听见她们的某些交谈声零散地跳进耳廓。
  "我知道了,可是他不是有女朋友么?"
  "哈啊?怎么会?"
  "我这段时间总是看见他和夏秋出双入对啊。"
  "啊--怎么能这样啊!呜--我破碎的少女心。"
  "也不用太失望啦,出双入对又不代表在交往,你想想,对方是夏秋欸。"
  不明白。非常非常的不明白。
  明明认识的是同一个人,看到的东西却完全不一样,因此而被标上完全不同的属性。
  女生们口中那个"老爸是XX滨江花园开发商的帅哥"其实是单影初中的同班同学。虽然高中分在两个班生疏了,但在心里总还是会有些词汇用来做他名字前的定语。
  瘦高的。皮肤黑的。眼神精明的。发蜡不嫌多的。以前是不良帮派小头目但现在不太清楚是不是还在混的。
  而同样是花钱进来,为什么自己这么悲惨而他却如鱼得水的原因,现在才开始有点明白,原来大家是这样下定义的--
  一个是房地产巨头家的贵公子。
  一个是晦气女人。
  同样是花钱进校,节衣缩食省出来的五万块钱和挥金如土洒出来的截然不同。
                  第13节:第一话  星之声(3)
  那么因何而爱呢?究竟是因为他是尹铭翔还是因为他是贵公子?
  "我爱你",原来是包含多种可能性的一句话。
  篮球场方向传来一阵欢呼,单影略微扬起脸望过去。
  大概是刚进了球,夏秋正先后和两个男生击掌庆贺。
  学校里受欢迎的女生有两种,一种是夏秋这样长得漂亮又有几分男孩气的天然美女,每天穿着宽大的运动装校服跑来跑去,却遮不住漫溢而出的校花气质。
  另一种是韩迦绫那样很会打扮的类型。把校裙裁得短到稍不小心就会走光,不厌其烦地在头发上加各种水晶或卡通头饰,又描眼影又打腮红,眼线就更是女王级的。炫耀家境的细节从不忽略,去便利店买冷饮,钱包掏出来摇一摇,看见的就会被LV的大标晃了眼。随时随地拿起高档手机举成45度角自拍,连团员证上都被换成非主流大眼娃娃照。
  "看什么看?去,帮我买瓶茉莉清茶。"韩迦绫注意到单影的观察目光,转头迎过来指使道。
  单影撑着地站起来,拍拍身上残留的碎草屑。
  "你有钱吧?"韩迦绫追问一句。
  单影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两秒,没答话,垂下眼睑往便利店方向走去。
  背后飘来一句:"最讨厌这副死人样!大脑不行也就算了,连神经也不管管好!"
  【唯一】的朋友
  对她说不出【我爱你】
  为什么这个世界上会有这么多恶毒的人存在呢?
  她们感到幸福么?
  她们可以幸福。她们深爱特定的某些人,并被特定的人深爱。
  不过她们也许也有她们的悲哀。
  在这充满粉红气氛的一天,韩迦绫是绝对想对顾鸢再多做一次告白也绝对想听到回答的。可是单影猜想她可能不能如愿。
  因为截止到这天,顾鸢已经在单影望天的草坪上方的观礼台背面坐了四天,完全没在教室现过身。
  当然,以单影的性格绝不可能上去搭讪。
  整个视界被浓密的枝叶包裹起来,构成了静谧的狭小空间。女生和男生在这里沉默着耗尽时光,天色暗下去后各自回家。
  "我要和顾鸢一起回家"的谎言,单影从不拆穿。虚荣是一种病症,韩迦绫患上了,根除不了。她喜欢沐浴在众人钦羡的目光里,所以必须时刻装作幸福,即使实际上有点辛苦。
  "喂。"
  单影听见短促的声音从上方落下来,并不意外地抬起头,男生逆着光,看不清表情,树影罩在脸上,让人忽然想伸手进去探一探温度。
  女生安静地看着他,任凭倾泻而下的日光把自己的脸孔一寸一寸完全打亮。
  男生也没有下文,只是一扬手,抛下一样东西。女生条件反射地接住,手心中央,是一小块巧克力。
  眉形稍微改变些弧度,女生有点诧异。
  "给你的。"
  下课铃骤然响起,没有心理准备的单影惊得手一抖。男生已经利落地拎起书包从台阶上跳下来转身离开了。
  单影也抓起躺在一旁的书包,跟在后面,走出好长一段,终于还是停住。
  "谢谢你。"
  微弱得几乎无法捕捉的声音在秋天傍晚燥热的空气中逐渐洇开。顾鸢没有回头。
  晚饭爸爸又没回来吃。妈妈照例在电视机和饭桌之间往返跑,"靠!什么狗屁股票!又跌了!大盘跌它也跌,大盘涨它还瞎跌,真不要脸!"
  不是对自己说话,单影还是伸过头往电视里瞥了两眼,虽然看不大清楚,但是绿绿的一片非常明显。
                  第14节:第一话  星之声(4)
  "你看什么看?赶快吃,吃了写作业去。等下我出门会带钥匙,你写完作业自己睡觉。"
  单影点点头,突然,伸出去拈菜的筷子停滞在了半空,又缩了回来。
  "妈,我……"
  电视里传来股评专家拿腔拿调的声音:"我认为呢……"
  妈妈的注意力完全移开。
  "……走势上看,该股在连续反弹后回落整理,近日在30日均线处获得支撑,表现明显强于大盘,后市有望再次挑战前期高点,可以积极关注。"
  喜形于色的脸终于转回来,"怎么,你刚说什么?你什么?"
  "没事。我吃好了。"
  女生顺势搁下了碗筷,进了书房。
  书桌边缘,昨天用玻璃杯扣住的飞蛾早已经死掉了。
  『叁』
  别提【我爱你】那种奢侈的话,连【谢谢你】我都是第一次找到机会说。
  可即使说出来,又【有谁在乎呢】?
  课代表再一次"忘了"收单影的作业。
  "不好意思啊,你自己跑一趟吧。"脸上没有半分歉意。
  女生什么也没说出了教室。去办公室途经训导处,听见里面正谈及自己熟悉的人,不自觉停了下来。
  训导主任的声音:"确定是顾鸢么?"
  "就是顾鸢!"
  单影朝里面偷瞄,果然是昨天放学时被顾鸢打成猪头样的同年级男生。
  就在巧克力事件发生之后,紧接着突然发生的第二个事件。
  经过贴着历届校友毕业照的公告栏。学校十年校庆的余热尚未退尽,他们的音容笑貌也还暴露在空气中,没有被收藏进资料馆。
  夕阳的光随风在面前穿梭,来来回回。
  顾鸢脚步放慢,从很远开始目光就没有离开其中的一张照片。
  不是错觉,单影有些犹豫是跟着他停下还是超过他。
  右边楼梯上走下一对男生和女生,一看便知道是情侣关系。似乎在讨论学校的灵异事件,男的越说越起劲。
  "真的吗,学校以前是坟墓?"
  "对啊,据说每一届都会出现一个其实是游魂的女生,她们统一的特征是都怕光。"
  "啊!好吓人。骗人的吧。"
  "怎么会骗你。不信你看这个女的,"走过公告栏的男生停下来,手指向玻璃移上去,顾鸢在一旁屏住呼吸,"就连闪光灯都怕,照片上都是模糊的。"
  手攥成拳。
  看见女生被吓得"呀"一声用手捂住脸,男生得意地拍拍她的肩准备继续往校门方向去,却突然被人拎起了领口。
  "你再说一遍。"
  顾鸢这张脸,在学校任谁都熟悉,男生的脸上晃过一丝仓皇,但很快为了在女友面前维持形象变得镇定起来,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想要推开顾鸢的手,继续说道:"干嘛啊?我只不过说这个女的……"
  话未说完,拳头猛地像暴风雨一样不由分说地砸下来,身边的女生起初被吓得发不出任何声音,脸色苍白地看见自己的男友被打翻在地毫无招架之力。
  女生愣过之后连忙上前尝试拉架,但却是徒劳。
  单影则面无表情地站在两米开外,看那个平时虽然冷淡却品行优良的男生像发了疯,一句话不说地拳打脚踢。
  晚风牵起放学路上女生们校服的裙摆。
  光线攀附着公告栏的玻璃游弋,一点点温暖的颜色镀上铝合金的银边。玻璃的后面,写着"阳明中学2003届全年级集体照"的那张照片,有一个女生只留下含混的侧脸。
                  第15节:第一话  星之声(5)
  看不清容貌,带着无比虚无的雾气,存在着。
  仿佛不曾存在。
  天渐渐变暗,空荡无人的校园里亮起暖黄的路灯,顾鸢沿着墙朝自行车棚走去,手攥成拳一路从凹凸不平的墙面摩擦过去,血迹在墙面上形成一道斑驳的轨迹。
  等觉察到异样停住脚步回过头,身后的女生也在原地站定了。
  没长开的模样,小娃娃脸,矮瘦身材,棕色头发又软又长,眼睑总是半垂,好像什么也不在乎什么也无法伤害,看向哪里,哪里就跟着一起霜冻起来。柔和的灯光洒在脸上,也没能给表情描上任何温暖色彩。
  穿着再普通不过的裙装校服,比任何繁密的、甜腻的、精心装饰的形象都要好看,像自然光下用DV摄成的一段失色的映画,孤单又压抑,让人心崩陷一块。
  怔住的男生在微咸的水域中看见回忆。
  应该就是这样吧。
  你,应该也是这样的吧。
  停留在全年级毕业照上的你的侧影,敏感和纤弱,在散漫疏离的焦距前洇开,变成薄得透明的--
  虚幻存在。
  顾鸢固然一贯品学兼优,单影觉得他打架的动作却并不像花拳绣腿的人,比起尹铭翔那群整天招摇过市的暴走少年有过之无不及。
  也许,任何人都具有不为人知的阴暗面。
  没必要好奇。只一声不吭地跟了他一路,目睹他种种奇怪的自虐行为,然后在校门口处,背道而行。
  公认的好学生很快被喊到了训导处。男生进门前看见单影,也没反应,像从空气面前走了进去。
  "叫你父母来!怎么养出你这样的小孩?"对方的家长不依不饶。
  "这个,"训导主任面露难色,"他的情况有点特殊,他父母是外交官。"
  "外交官?外交官就了不起啦?外交官的儿子就可以随便打人啦?"
  单影从窗缝里看见顾鸢抬起头,眼睛里充满了鄙夷之色。
  训导主任搓了搓手,解释道:"呃--这个外交官呢,就是常年在国外工作,叫不来的。"
  对方家长愣了一下,气不打一处出,拉了把椅子索性坐了下来,拍着训导处的桌子叫道:"反正,我们不管什么人的儿子,打了人就要赔钱!至少也要拿出一千块医疗费来!还有精神损失费!还有……"
  见对方有点耍无赖的态度,训导主任皱了皱眉,刚想开口,"啪"的一声,一叠红色的人民币摔在面前。
  顾鸢将空的钱包塞进制服上衣的口袋里,冷淡地说道:"这里有五千块,你们拿了走人。"
  局面瞬间升级到这种程度倒是大大出人意料。
  被打男生的父母立刻把钱收进了口袋,一面说着"这还差不多",一面扬长而去。
  "顾鸢,你怎么回事?"实在与往日所了解的得意门生太判若两人,训导主任终于忍不住开口。
  顾鸢头侧向窗外,看了一眼露出半截脑袋的单影。
  "你为什么打他?"觉得事情不应该就这样结束,像顾鸢这样的学生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出手打人?对方一定做了什么让人忍无可忍的事。
  --为什么?
  "因为……"顾鸢把脸转向屋内。
  训导主任在等着答案。
  "我心情不好。"
  在阳明中学,把人打成猪头然后丢下一个"我心情不好"的理由,把目瞪口呆的训导主任一个人晾在办公室--这种事也只有顾鸢敢做吧。
  看到训导主任的表情,单影感到大快人心。
                  第16节:第一话  星之声(6)
  男生倒并不以为然,情绪有点低落地往教室走去。
  站在教学楼转角处,单影踌躇片刻,朝操场观礼台的方向转了弯。可是不一会儿,身后就有男生的脚步逐渐迫近。
  女生停住,男生没放慢速度从她身旁径直走过。擦肩的一瞬,男生的脸上好像还有种叫做"笑"的表情。
  不知道是否是错觉。
  即使在同一座城市、同一所学校、同一个班级,甚至是相隔不到一米的相邻座位,也依然会有这样的情况存在。
  --我们,不是生活在一个世界。
  顾鸢,提到这个名字,在别人脑海里便只剩下唯一的一个定语--完美。
  而单影则是线段的另一端。
  如果一开始便背道而驰,沿着光线朝两个不同的方向奔跑,怎么还可能会有交集?
  『肆』
  人们说,名字是最短的咒语。
  所以,单影的问题并不仅仅开始于进错学校走错路线,从最早最早的起点就充满不祥之兆。
  单影。无论谁第一次念的时候都会把姓认成孤单的单而不会选择正确的"shan"音。孤单的影子。
  据说是十几年前一个闷热夏天,老旧的电风扇吹翻字典得来的名字。
  单影认为比较有意思的名字还有"夏秋"。非常顺其自然的感觉,夏天过去秋天来临,名如其人,清新感浑然天成。
  至于顾鸢。单影特地去翻了字典,知道"鸢"是老鹰的一种,难怪他无论怎样低调沉默都敛不去眼神里的锐气与锋芒。
  体育课时两人一组做柔韧训练,韩迦绫绕开她平时一贯相处的小团体走向单影。
  "从今天起放学后就要分层补课了。所以你替我去打工。"韩迦绫把单影的胳膊拧得反转过来,背靠背坐在地上拉伸。
  "我也要补课。"
  "C层么?得了吧!你连主课都学不会还补课!"女生不屑地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
  单影答不上话。
  "好了,大家去器材室领器械自由活动。"老师一边击掌一边在远处喊道。
  韩迦绫站起来拍拍运动裤屁股后面的灰尘,"六点。别迟到了。地点你知道的。"
  几个等在体育馆门口的女生发出闹哄哄的声音:"迦绫你真是每次都滥好心!"
  "干吗跟那种白痴一组?"
  "唉你们也知道的呀,我就是看不得单影一个人孤零零怪可怜的。"韩迦绫说着还微笑着回望一眼仍坐在地上的单影。
  "可怜之人必有可嫌之处啊……"
  以前家里曾养过一些乌龟,起初它们自由自在地生活在新环境里,可是渐渐的,数量越来越少,乌龟们一只只死去,只留下空壳。
  当乌龟只剩下最后两只时,我给他们换了新的水新的草,放置了充沛的饲料在食物槽,隔着玻璃对它们说:"一定要相依为命好好活着啊。"
  可是最后,我亲眼看见,一只乌龟咬死了另一只把它吞进肚子里。
  空空的壳腾空飘向水面,转眼又沉了下去,再没浮起来。
  "不看天的时候,你都在纸上写什么?"
  顾鸢淡薄的声音从头顶落下来。单影没抬头,写完了最后一句话。
  "写信。"
  男生没再问,看着女生把这几天写满的数张信纸摞在一起,揉成团,过了半晌又展开,对半撕开,再揉成团,然后下意识地抓抓脑袋。
  什么东西从天而降,单影没看清也没接住,一小块,直接掉进草丛里。
  女生抬头看看男生,还是像平常一样的凉薄表情。再低头翻开草丛,透明打火机的机身折射着太阳的光泽。
                  第17节:第一话  星之声(7)
  被焚烧的信纸化成烟,扶摇直上,飘向了无穷远的天空尽头。
  单影仰面躺下,盯着天空看了许久许久,有一点高兴。
  时光缓流。
  路过补课分层公告栏的时候,单影先停下来,从后找起,很快找到自己的名字。
  单影。后面跟了一串--
  数学[C] 英语[C] 物理[C] 化学[C] 语文[A]
  虽然以A 收尾,但在这所理科见长的学校里怎么看怎么像是嘲讽。
  再找顾鸢,或者说根本不用找,每次都在顶头第三行。
  顾鸢 数学[A] 英语[A] 物理[A] 化学[A] 语文[A]
  "还没找到?"顾鸢折回来站在女生身后。
  单影摇摇头,"不是。"好像也没有解释发呆的具体原因的打算,直接转身回教室。
  男生翘课也不比自己少,成绩照样好得吓人。
  女生走出很远忽然在楼梯口重新停下,"智商真是个很玄的东西。"
  顾鸢在旁边扬了扬眉毛,"才不是。我每天晚上回家都开夜车。"
  单影惊讶地转过头朝向男生,"骗人。"才发现对方的脸上有发笑的预兆。
  一伙男生抱着篮球从楼上冲下来,其中一个把单影撞倒在地。肇事者回头看了眼女生,不怎么负责任地扔下一句"Sorry"就继续追赶大部队去了。
  顾鸢走近一点,撑着楼梯扶手微俯下身问半天没爬起来的女生:"受伤了么?"
  "没事。"女生站起来摇头。
  从顾鸢这种居高临下的角度只能看到女生隔着校裙揉了揉膝盖。
  快走到班级门口的时候,顾鸢才注意到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脚步声消失了。
  男生顺着来路折返回去找,一直走到女生刚才被撞的楼梯口,还是连半个人影都没见着。
  心里稍微有点慌。远远望见保健室的门牌,才疑惑地朝那边走去。
  果然,单影正坐在病床边缘,膝盖处刚敷上纱布。
  见顾鸢推门进来,女生说道:"你先回去好了。"
  顾鸢没理她,环顾一下四周,旁边的架子上放着一些沾了血迹的棉纱。目光再转回去,女生正靠着墙壁慢吞吞地穿鞋,头上粘了一团不知哪来的白色绒球,给人很滑稽的感觉。
  感觉到来自顾鸢那个方向持久并且有不同温度的目光,单影抬起头来补充一句:"你走吧,我不要紧。"
  男生歪歪头走回女生面前,手从裤子口袋里抽出,摘掉了她头顶那朵滑稽的棉花。
  保健室被秋季下午暖洋洋的日光泡涨,白色的墙壁泛出温和的淡黄色泽,保健室老师在外间打电话讨论商场降价的声音逐渐消散。
  任何无聊的噪音,都再听不见。
  任何喧嚣的场面,都再看不见。
  奇怪的情绪在心里蔓延,无法沉重得坠落,也无法轻盈到高飞,一切都恰到好,停在了暧昧的关口。
  时间凝滞了,无声的风在屋里穿梭。
  女生视线有些恍惚,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看见少年从自己头顶取下的一团绒球,正不知该作出何种反应。
  光线切下来,少年的半张脸隐没在阴影里含混起来,另一半轮廓则被镀上了耀眼的金边,头稍微抬起一点,沉稳的眼神从覆眼的额发下以一个小角度转出来,柔软温暖。
  那个笑容,无论从哪个角度而言都是亦正亦邪。
  我看见你从门边走向我,把手从口袋里抽出,笑着摘下我头顶的一朵棉花。所有的光线聚焦在你的脸上。
                  第18节:第一话  星之声(8)
  然后,我听见了那个温和得让人心痛的声音:"可是,我要紧的。"
  顾鸢朝单影伸出手,把她从床的边缘扶了起来。
  A与C的分离。
  --怎么还可能会有【交集】?
  『伍』
  年幼时一个夏天的晚上,单影搬了一脸盆水坐在露台上念念有词。
  爸爸走来好奇地问:"你在干吗?"
  "我在说服星星们和我做朋友。"小单影一脸神圣。
  盛满水的脸盆中,倒映出星空的全貌,美得像钻石。
  爸爸笑着转过头对房间里的妈妈说:"你来看,这小孩是傻了吧?说要和星星成朋友。"
  从那以后,我非常讨厌被人问"为什么"、"怎么啦"、"在干吗"。
  如果他们听到答案后能够不把我当成【傻瓜】,那么他们应该也能在发问之前就【理解】一切。
  "喂。今天替我做值日啊,我要和顾鸢一起回家。"
  放学后教室里只剩下两个人时,韩迦绫走到后边来拍拍单影的课桌。
  女生抬起头,正分析她的话是真是伪,顾鸢已经出现在前门口敲了敲门。看来这次是真的。
  韩迦绫装可爱连蹦带跳地跑向顾鸢。
  男生无意一瞥,看见黑板右下角值日生一栏写着韩迦绫的名字,指着对女生说:"这……"
  "没关系。"韩迦绫回过头朝向单影,双手作揖用与两分钟前截然不同的温柔语气,"小影,那就拜托你啦。"
  为什么顾鸢会和韩迦绫这样的女生交往呢?
  世界上那么多让人无法理解的事,这只是其中不太起眼的一小桩。
  春节期间,某地开展赈灾福利彩票销售有奖活动,号码从00001到99999,购买时揭号兑奖,若规定:从个位数起,第一、三、五位是不同的奇数,第二、 四、六位均为偶数时为中奖号码,则中奖面约为?(精确到0.01%)
  眼前的数学题是更让人无法理解但偏偏又很重要的存在。
  计算中奖的概率有什么用呢?幸运指数一点一点不为人知地累积,达到某个界限,忽然爆发出来,就能成功遇见奇迹。
  但是,那些应该都是和单影无关的东西。
  从来就没有什么幸运可言,就连卫生例行检查时没带餐巾纸想蒙混过关都从未得逞过。
  用数字解释这个世界,单影做不到,并觉得没有必要。
  "啪"的一声,一叠考卷的重量加在头顶,单影脑袋往下一低,再抬头时见补习课的老师从身边走了过去,"发什么呆,做这么慢。"
  单影猜想他心里应该也是一肚子委屈。
  被分来教最差的班级,可不就是最弱的老师么?
  教室上方的白炽灯因为电压不稳闪了两下,一泄气,居然烧了保险,整个视界骤然漆黑。
  无论学生和老师都兴奋地往外涌出去。
  单影停下笔,坐在黑暗里,再没了动作。
  "C层么?得了吧!你连主课都学不会还补课!"
  又想起白天时韩迦绫的嘲笑。
  她总是用命令或者嘲讽的口吻对单影说话,不过,如果有第三者在场,她会装出温柔怜悯的腔调。
  无论谁说起单影的不好,她都会稍稍替她说两句好话来反驳,但绝不是出于真心。
  韩迦绫知道,偶尔说说单影的优点并不会抬高这"晦气女"的地位,只会奠定自己的胜利,同时让大家认为自己是个善良女生,她用这一招不但得到女生们拥戴而且哄得男生们神魂颠倒公认她简直是维纳斯的化身。屡试不爽。
                  第19节:第一话  星之声(9)
  单影一切都心知肚明,可却不怎么讨厌韩迦绫,相反,倒还是有点感激。
  单影对于光彩照人的男生女生向来有种敬畏,如果韩迦绫真的不仅漂亮而且有涵养,不仅优雅而且发自内心的善良,那只会让单影越发感到自己的渺小卑微因此对她敬而远之,就像人们出于本能避开闪电这类耀眼却可怕的东西。但事实上现在单影知道她的善和美是假的,是装出来的,这让待在她耀眼光环边的单影反而坦然得毫无拘束。
  更何况,看那些嘲笑鄙视自己的人被韩迦绫耍得团团转,不也是件快乐的事么?
  拜韩迦绫所赐,单影还常常成为"热门话题"。不管怎么说,在单影看来,被人敌视都比被人遗忘要好得多。
  怀着这种稍带感激的心情回想她说过的话,有时也觉得有道理。连主课都学不会还补什么课呢?
  单影从黑暗里朝混乱的走廊望了望,收拾书包出了教室。
  韩迦绫打工的地方是一个三层的咖啡店,一楼是卖书和海外舶来品的场所,三楼是露台。
  店员都很好,所以当单影贸然出现代替韩迦绫工作并且迟到近一个小时,她们也友善地立刻接纳了她。
  七点之后,店里忽然人声嘈杂起来,单影的工作很简单,就是从二楼把咖啡饮料送到三楼顾客桌上,做同样工作的还有另外两个女生,所以虽然顾客多,却毫不觉得忙碌。那两个女生听起来是一个高中的,还有可能是同班同学,一边送着饮料一边讨论学校的八卦。
  店长是个二十多岁的女孩,瘦瘦小小很机灵,和单影差不多高,不同于单影的是她有特别好听的声音,并且总是显得很高兴,话语像蜜糖,甜甜的,稠稠的,听见的人都会沾上一点高兴的情绪。
  单影点单时,有时被客人善意地问道:"新来的么?"正犹豫不知该怎么回答,店长就会及时出现,说着:"啊,你来啦?还点和上次一样的么?"或者,"好久没见你了,考试顺利通过了么?"
  单影很惊奇她的记忆力能够那么好。但更惊奇的是,每天做重复的工作,为什么那么快乐呢?
  与此同时,觉得自己好像也有点高兴起来了。
  所有不快乐的细节都被抛在脑后。
  这是个有魔力的地方。
  像反扣下来罩住自己的玻璃杯,四周还残留着牛奶的香甜气息,甜美得让人快要落下泪来。
  我的世界太冷涩。
  不想四处碰壁,只想在这里避一避。
  不想回去。
  『陆』
  "单影,你过来一下,"店长朝神游的女生招招手,递给她一小杯咖啡,"这杯ESPRESSO送到楼上小座位吧。谢谢。"
  女生用托盘接过来,颤颤巍巍不太熟练地上了三楼。站在露台中央才反应过来自己没搞清"小座位"是什么。
  单影在座位间的空地杵了一会儿。张了张嘴,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了声:"谁点的ESPRESSO?"转瞬就被各种喧嚣声湮没,自然没有人响应。
  女生没办法,只好故意经过一些看上去比较小的桌子,心想着如果有客人点了单应该会注意到自己。但转了半天还是没有把咖啡顺利送到目的地。
  比起在人群中大声说话,还不如麻烦点下楼去问清楚再送上来。单影很快被自己的胆怯打败,正想转身往楼梯走。
  突然,被侧后方伸出的一只手拉住胳膊。单影一惊,差点没稳住手里的托盘,回过头。
                  第20节:第一话  星之声(10)
  男生另一只手随意地搁在膝盖上,而腿略微抬高支在天台的栏杆上。靠近天台边缘的一侧脸被暖暖的街灯打亮,而另一侧隐没在阴影里。等女生的眼睛习惯了这种光亮与阴影的反差,才看见他的睫毛轻微地眨,眼神里有不同的温度。
  那么鲜明,只要一眼就知道是谁的存在。
  以至于只看了一眼就再也无法忘记,像葬身海底的巨大沉船,无论海水怎样侵蚀,无论时光怎样流逝,也无法摇撼半点的存在。
  不由分说地,沉了下去。
  顾鸢拉住单影的手臂,却没想好合适的开场白,两个人僵持了好一会儿。
  男生所在的位置是离露台边缘最近的一个隐秘座位,身后一堵白色墙壁将喧闹隔绝了大半。离栏杆也就一尺多的距离,只能并排坐下两个人,不仔细查找根本发现不了,但视野却无比开阔。
  单影反应过来,这就是所谓的"小座位"。
  男生手上的力度稍微加大一点。单影把咖啡放在他右边的墙墩上,抱着托盘在左边与他并排坐。
  空气清新。
  面前几乎没有高楼,地铁线到此处已经走上地面。整条线路灯火通明贯穿于视野的两侧尽头,向无穷远处延伸下去。站台的顶棚是波浪形的曲面,像在黑色大海里涌起的沉静却庞大的波澜。
  地铁线与自己所处的楼房之间有宽阔的马路平行,深绿色的行道树在夜色中只剩下恍惚的影子,有些局部被灯光照亮,形成碧绿的荧光小圆斑。放眼望去,所有的树都遗失了原本鲜明的形状,只留绿的特质,那种绿沁人心脾。
  更远一些的地方,同样是平行的,横亘着铁路。这是个道口,被地铁遮挡住了,但是每隔一段时间就能听见"行人车辆请注意,火车就要来了"的广播和叮叮当当的警报声。
  如果正巧赶上警报声和地铁穿行引起的呼啸声重合,能感受到清凉的席卷而来的强大气流。
  头顶是无限广阔的深蓝色天空。
  看不见任何云朵,星辰以微弱的光芒证明自己的存在。将浑然如玉的夜空分割的是离铁轨还有一段距离的建筑工地里吊车的长手臂。两幢小高层已经初具规模,夜间按规定停下施工,两只铁质长臂安静地张开在了夜空中。
  让人看了也想跟随着飞起来。
  单影几乎要忘记自己的存在的时候,耳畔响起男生清晰的声音。
  "你相信星星能说话么?"
  那一瞬间,女生突然忘了该怎么去呼吸。
  空气被搅起漩涡,用强大的力量将人拉扯去记忆中的时空。
  单影感到自己好像回到了许多许多年前那个夏天的夜晚。爸爸和妈妈在身后把自己的执念当作可笑的事情。自己怅然若失地望着脸盆里被搅乱的星影,第一次感觉到翻天覆地的孤独。
  什么东西在当时碎成残象,单影找不到线索,可是她知道得很清楚,那些碎片现在重新构成了新的形状。
  生命中缺失的一些什么,隐隐约约地吻合了上来。
  女生怔怔地望着侧面的男生,半张开口,却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办法发出任何声音,有什么哽在了喉咙里。
  男生没有看她,目光依旧停留在夜空中,兀自说下去:"有个……朋友,告诉过我她一直能听见冥王星的说话声。以前我是不信的。可是……最近突然很好奇。你和她非常相像,所以我想你大概也能听见。"
  顾鸢停顿住,转过头看向单影,"你能帮我听听看么?"
                  第21节:第一话  星之声(11)
  几秒的沉默后,单影点点头,闭上了眼睛。
  一点点微薄的凉意,从地表渗出,转瞬就漫过了脚踝。像平静海面被清风吹皱。刻骨铭心的某种情绪跟随血液流向全身。
  脚下的地面也轻微地颤抖起来。
  整个世界再没有一片弦音,蓄势等待着一个声响。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穿越了很漫长遥远的时空,却依旧清晰。
  像嘤嘤哭泣。
  女生睁开眼睛后注意到对方的期待目光依旧停留在自己身上。男生甚至抬了抬眉毛。
  冷清的光线有节律地斜切过来,在碰到男生的那一瞬似乎就化掉了。明明是常人的体温,却不知怎么把光线都能溶化,然后像是给自己的轮廓镶了一圈毛绒绒的边。
  单影整理了一下心绪,尽量用正常的语气一字一顿地转告顾鸢:"它说--你。也。很。孤。单。吧?"
  安静了亿万年的宇宙里传来的声音。
  --你也很孤单吧?
  单影目光里的顾鸢忽然愣住,声音低沉地喃喃道:"原来……原来如此。"继而将头别向右侧,沉静许久,才重又用已经哽咽的声音对单影说,"我也谢谢你。"
  单影微怔两秒,迅速把脸转向左边,快要控制不住眼眶里温热的液体,最后只能仰起头看向夜空。
  记下你说过几次【我爱你】,又得到过几个【我也爱你】的回答。
  别提【我爱你】那种奢侈的话,连【谢谢你】我都是第一次找到机会说。可又【有谁在乎呢】?
  --我也谢谢你。
                  第22节:第二话  视星等柒(1)
  【第二话 视星等柒】
  『壹』
  单影环顾四周。到处是坑坑洼洼的、不再能喷发的火山,满目疮痍。
  脚下好像有一股强大的引力,将所有的光与尘埃呈漩涡状吸附向地心,黄沙漫舞,尘暴肆虐。
  这里没有任何生命迹象,虽然地表稀松显出曾经爆发过洪水的河床的痕迹,但水早已经不知去向。皮肤像地面一样龟裂开,因为空气中没有水分子。
  空气中似乎连氧气都少得可怜,二氧化碳不断下沉,温度逐渐升高。
  快要窒息。
  想张开翅膀飞走却连风都静默,不知道该怎么坚持下去。
  唯一的希望是头顶星空。
  数千亿颗恒星密集地聚在一起,放射出庞大而璀璨的光芒,最接近的部分连绵成辉煌的星团和美丽的星云。
  无数种颜色的光辉朝自己奔涌而来,均匀地铺满整个天空。
  这是怎样壮观的景象,以至于每次从恐惧和震撼中醒来后,单影望着空白的天花板,脑海里的那片旖旎绚烂还久久无法散尽。
  我从不怀疑,按他们的标准,我是这个世界上最【糟糕】最【可恶】最【不可救药】的女生。
  所以,他们把我遗弃在荒芜成【沙漠】的世界里。对此我只能默默去习惯。
  下午第一节是英语课。老师前一天布置了回家背课文让家长签字的作业。课前突然开始追究,板着脸让没有签字的学生自己主动站起来。
  单影小学时就已经学会模仿家长签字,但问题是连这项作业都彻底忘了。
  零零星星,有几个老实学生站了起来。
  老师扫视一眼,厉声说道:"我知道你们还有人没站起来,自己主动一点,别到时候被我抓到啊!"
  单影有点慌乱,可还是坐在位置上没动。
  料想老师最看重时间,不舍得浪费时间在一个一个检查上,只是虚张声势把胆小的"犯案者"吓出来自首。
  抱着侥幸心理,单影悄悄和讲台上的人僵持不下,像一场赌局,可是单影不善于看人脸色,下错了赌注。
  这位40多岁的女老师显然醉翁之意不在酒,正处于情绪狂躁的阶段,进教室前就完全没心思上课,眼下是借题发挥想找几个人出来发泄。
  教室里有根无形的弦,在女老师的怒视下逐渐绷紧。
  "好吧。"老师把教案往讲桌上一扔,走下讲台,"全部把签名的那一页翻开摊在桌上。"
  弦"啪"一声断了。
  单影脸色瞬间惨白。
  因为数学成绩总是差得垫底,很难不引起老师反感。那反感逐渐从单方的嫌弃升级成双方的敌对,再也没有转圜余地。
  其实单影也不想这样。
  其他功课差归差,但每次考试还有几个完全不学习的男生排在后面,单影想尽办法隐藏自己,在课上努力把头埋得很低,虔诚祈祷老师不要注意到自己。
  一旦引起了他们的注意,那一切就会往最坏的方向发展。
  单影并不希望所有老师都看轻自己放弃自己。
  单影从笔袋里取出水笔,将手藏在待查的书页间,封面盖在上方掩饰,想偷偷补上伪造签名。
  女生紧张地瞄了一眼正在检查第一组的老师,确认她身后没长眼睛,刚想下笔却还是不放心。
  对教室里每个人都不放心。
  明明大部分人的注意力都被老师吸引了,但却总觉得还有人在看自己。单影犹豫地四下看,扫视的目光突然在侧前方不远处韩迦绫的脸上停下,定格住了。
  绝对是在看自己。
  韩迦绫用手撑着座椅往教室后方回过身,明显在用幸灾乐祸的眼神望着单影,那样一张意味不明的笑脸致使单影无法再自如控制自己藏在书页间拿笔的手。
  单影相信如果自己继续按设想的那样伪造签名,韩迦绫一定会变着法儿当众揭穿自己,她有办法,并且还能在众人面前装出一副"身为朋友我都是为你好"的痛心疾首的表情。
  踌躇片刻,没觉察老师已经走到身边了。
  单影恍惚中下意识让开一点距离,女老师自己动手强行翻开书页,继而不耐烦地敲敲桌子,"站起来。"
  没有半点意外神色,有那么一瞬间单影甚至怀疑她搞的这一切--恐吓加排查--都是故意针对自己的,毕竟,没有第二个人被她逮到。
  先前没签名主动站起来的学生已经在排查开始时被允许坐下,单影孤零零地站在自己座位边,一下也不敢抬头。
  这下是真的所有目光都定格在自己身上了。女生羞赧得面红耳赤。
  和以前单纯的成绩差不同,不诚实是严重几十倍的罪名,在单影心里是这样认为的。仅仅因为成绩差被赶出教室还不怎么值得羞愧,但现在的感觉却像被当场捉住的小偷。
  老师回到讲台上,折腾半天只抓住一个不老实的学生,心里也被怨气堵着,瞥了眼低着头的单影,"刚才怎么不站起来?"
  单影不是故意顽抗,只不过实在找不到借口。她用力绞着手指,答不上话。这情形摆在气不打一处出的更年期老师面前,沉默也扭曲成无声的抵抗。
  "你说啊。怎么不说了?说不出了吧!没什么好说的,放学后你给我留下来,别回家了。等你家长找到学校来我亲自问一下他们为什么不签字。"
  单影感到泪水在眼眶里快要控不住,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这个时候,大家一定都在看笑话,至少韩迦绫一定是。绝不能哭。
                  第23节:第二话  视星等柒(2)
  女生私底下在和软弱的自己咬牙切齿地比着拔河,表面上依旧是石化了一般低着头一动不动一语不发。
  老师数落了好一阵,兴许也终于感到自说自话的独角戏挺没意思,又或者在列数罪状时体悟到这个女生的不可救药,最后厌烦地挥挥手,"你坐下去吧……"
  虽然很小声,可单影还是听见了紧随其后的半句"看了就烦"。清晰又刺耳。
  单影坐下的瞬间忽然注意到身旁顾鸢的空位,心绪顿时安定了一些。
  『贰』
  虽然已经相隔了好几天,单影还是会时不时想起那晚和顾鸢坐在与世隔绝的小空间里听星星声音那件事。
  这件事也许对某些人而言无足轻重不值一提,没有任何可令人兴奋或欣喜或感兴趣的要素,然而,对单影来说并不是可以轻描淡写一笑而过的存在。
  单调而消沉的生活陡然出现了一个转折。
  浅层面看起来,这是单影第一次发现自己也能给人以帮助。自己向来才学不精能力弱,还有许多肮脏的坏毛病,从不是上帝眷顾的人,可居然也能听见"我也谢谢你"这种温柔的答话。想起来就使人激动得心酸。
  更深层次的内心,抽出一根细长的丝线,线的另一头系着那个叫顾鸢的少年。
  当自己对顾鸢说"我也很孤单"的时候,单影被男生脸上的表情怔住了。
  单影不能理解,为什么一个家世良好、学业优秀、人缘不错的男生也会流露出这样一种发自内心最深处的悲伤神色。单影认为这种神色摆在自己脸上顺理成章,而摆在顾鸢脸上非常非常不协调。
  单影多少能够猜测到一点,顾鸢一定经历了一些事,导致他现在突然主动从优等生的躯壳里挣脱出来,他从早到晚地翘课,他坐在高高的观礼台边缘看书或者听MP3,他跑来和自己呼吸同样冰冷潮湿的树荫下的空气。可是,这些都只不过是暂时的。
  就像耶稣从马厩里降临人世,最后还是要回到天上。
  一旦他摆脱了某些事的困扰,他还是要变回那个所有人熟悉的顾鸢。
  他在课堂上用两个简单步骤解决老师算了整整一黑板的问题。他在运动会时为班级争得不下十分,他眉毛改变一点弧度、瞳孔转开一个角度就能让女生们花痴得方寸大乱。
  不过单影,并不在方寸大乱的群体里。
  明明才只有十七岁,可是单影却时常感到自己像老年人一样对一切感到郁悒和麻木。对少女们原本该热衷的东西缺乏兴趣。
  许多许多日子,排着队来到自己面前,它们每一个都与另一个长得一模一样,没有什么值得眷恋怀念。
  甚至连死亡也一样平淡,无非是穿过了一条条冗长的甬道后被一扇墙壁堵住了去路,可如果仔细观察就能发现墙上还是有门的。
  最后每个人都要面对这么一面斑驳的墙,也必然千篇一律会伸手去推那长满锈迹的门。
  人世间的事情大抵如此,能有什么乐趣?
  可是不知为什么,现在正处于沮丧期的顾鸢,突然让看淡一切的单影牵肠挂肚起来。
  单影莫名地希望他能对自己有个好看法。
  自己最窘迫最羞耻的场面,顾鸢正好不在,不管事后会不会有人多管闲事把这当作个笑料转告他,但至少在眼下,单影因为他的不知情而松了口气。
  世界上能够令我开心的事情非常少。
  可那些伤感的事物对我却有着常人无法理解的【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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