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良辰美景(1)

　　那些桃花一样静美的日子

　　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暖酥消，腻云亸。终日恹恹倦梳裹。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

　　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

　　——宋·柳永《定风波》

　　每当夜幕降临，我总会想起那些桃花一样静美的日子。

　　那个时候，我正手捧着灿烂的笑容，等在春天你必经的路口。我缓带轻衫，蹀躞在桃花林后那片芦苇盛开的湖畔。鸟雀乍飞，一声清脆的马蹄过后，绯色霓裳的你，轻摇着团扇，从春之暮野逶迤而来。

　　眼波流转，心绪婉转。那个时候，我们在桃花溪下，耕耘文字，梳理情事。我带着铧犁，斜依着瘦马。你挟着的花锄，黛玉在大观园里，葬过当年的桃花。春风吹开了杨柳，燕子飞过篱笆。那些暗藏了一春的心事呀，都要在这个季节里发芽。

　　水之湄，那一排排参差不齐、横斜不一的是情话；天之涯，那一垄垄葱郁茂密着的是耳语；你在我耳边低低的呢喃，是一朵硕大的桃花。她明艳艳地翘在枝头，她又醉醺醺地飘在风里。她在三千有情众生里种下了我们的因果。

　　在那个树绿花白的季节，你在我柔弱的心里，培育了一朵明媚的桃花。那是一只不离不弃的蛊，它轻易地刺破我的肌肤，化作血液，渗入了我卑微的灵魂。

　　那些桃花一样静美的日子，一直是我们努力耕耘的结果。它一直虚掩在我的记忆深处，就如同黄昏的时候，我抬头仰视天际的归鸟，它们洁白的羽翼，滑过暮色，归于虚无。但却总一种归依的眷念，一直深深地烙在我的心底。

　　桃花纷飞的时候，在你温柔的场景里，我的心也是一只会飞很高、很美丽的白鸟。它在你目光所及的地方，轻盈的滑翔，桃花一样，纷纷扬扬，烂然成锦，似海春深。它迎来了朝霞，也送走了夕阳，经过了朝朝暮暮，正酝酿着地久天长。不管它是如何地飞翔，它去和留的地方，始终是你在的江左。

　　在那个蒹葭苍苍的年代，你始终是我水中央最灿烂、最绚丽的桃花。你的秋水盈盈，你的远山柔媚而细长，无论何时望一眼，便足以溺毙我所有的欢乐和悲伤。

　　在那桃花盛开的日子里，我们一起临摹了一个又一个江南的画卷。烟花三月的季节，轻衫瘦马的两个疏影，短歌慷慨地徘徊于杨柳依依的江畔；当青梅如豆、满城飞絮的时候，一起幽幽地走过青苔斑驳的小巷；古老的亭台外，婉雅娴丽的女子，在夕阳中望断了几回天际的归舟。有人在新绿深处停驻了兰桡，扬起了水袖。她亦绽破了樱颗，轻舒了眉黛。落花风里，一曲莺歌嘹亮，牵引了我们多少的脚步，去探寻柳阴后那一片明媚的春色。

　　是那个放飞纸鹞的翩翩少年郎吗，在蓝白相间的肃穆里，用一道脆响的涟漪，划破沉睡的天幕；还是那个俏立船头，蛾眉画作远山长的女子？她纤细的玉指流水一般滑过，一些轻盈的音符便在碧水之上、柳阴背后，雀跃开来，行云流水间，妙如天籁。

　　水榭雕栏外，檀香袅袅，桃花诗笺，白衣萧郎，有多少情事，被风翻开又合上。仿佛那船娘正在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我走过昨日篱落稀疏的田垄、桃花掩映的人家。你新作的桃花妆，风靡了江南的小镇。

　　兰舟上，有人在对镜临妆。绮窗前，也有人在轻舒浅黛。那无瑕色彩，惹人疼爱。那佳人何在，你种植的桃花，隐隐透来。那是爱情的味道，经过岁月的历练，文字的熏染，它们像春花一样的绚烂，夏荷一样的纯洁，秋月一样的澄澈。

　　它们在寂寞中盛开，在隔世中传来。而今晓寒轻，晨光朔，我一个人信马走过。桃花依旧，却空了池阁。风中的残红翩翩，是折翅了的白鸟，还是忘了还家的小舟，横在往日的渡口？看不到你朦胧间的嫣然姿态，谁又新题了桃花笺，落在竹林深处的亭台？

　　花无言，桃李自白。我渴望能够置身红尘外，不沾一丝人间的尘埃。待一场梦醒来，又是我们曾经桃红满天的静美年代。

　　相思枫叶丹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鞠花开，鞠花残，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

　　——南唐·李煜《长相思》

　　枫叶如丹，把整个九月点燃。

　　一树一树的火焰，在旷野，在溪湄，在山涧炸开。逢此山行，把身心交付自然，是最好不过的事情。把脚步留驻在青山绿水间，把歌声和呐喊倾撒在蓝天深处、白云之端，此中情怀，有意无意，竟和婉儿的几个笔名，笔名里蕴涵的轻盈、洁白、空灵遥相契合，一似志摩邂逅小曼，那样绚丽，熨帖，渲染出另外一片曼妙天地。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诗经·国风·郑风·野有蔓草》

　　便是婉儿，田野郊外，草蔓露浓的早晨，你不期而遇的那个女子。白露为霜的季节，豆蔻梢头的她，走在野外的小路上，她身上少了人间的烟火气，渐渐多了凌波微步的仙姿，更加地轻盈，更加地出尘。

　　她是天空的一片云，落在芦苇间，落在晨风里，有种让人唇齿生香，不堪一握的味道。那时候的她还是个爱幻想的女子，她徒步走过蒹葭苍苍的旷野，她凝眸伫立，仰首望天。那个时候的天很高，那个时候的云很淡。

　　我就是那时候遇到婉儿的。那是一个夏天，蓝天上盛开着白云，窗外芭蕉滴翠，蛙声断续，临近黄昏。那是一个有着云一样洁白梦想的女子，她甚至羞涩地说，我就是她笔下的青衫，有着清澈如水的双眸，长入鬓际的青眉，盈着一袖清风，满目柔情，倏忽间就站在了她的面前。

　　想起那些文字，就像放飞了风筝，思绪一下子飞得很远很远。也是那个时候开始，我学会了凝望蓝天，让白云把梦想带得很远很远。

　　好琴好茶好书卷，爱中医爱美容爱古典，清悠度世，娴静如莲。

　　那大概是她心灵最柔软的年纪，直把唐宋的风月、江南的香软，江船听笛雨潇潇写成了鹅黄，写成了桃红。那个时候，她邀我去江南，茶煮谷雨，诗写梅花，去寻找那道曲曲弯弯的小河；去寻找那条青石板铺出的丁香雨巷；去寻找那扇红漆斑驳的木门；去寻找那幽草浅生的小径；去寻找那束随心摆放在窗楹青瓷中的粉面桃花……

　　那个时候的婉儿，就像天空漂浮的白云，“古典”得很，又细腻、又感伤、又脆弱，是拿在青灯下，描在宣纸上，只可以静静赏读，却不敢大声朗诵，生怕一个不慎就会惊醒碰碎了那一个月下听琴的西厢女子。

　　也许，邂逅一个人，会微笑蔓延，黯然心动。

　　就像山行的时候邂逅一片云，再烈性，再入世的人，也会一下子变得平和，冲淡。婉儿便是这样的女子，在她的面前，无论多么汹涌的湍流都会逐渐地平缓，从江河，到小溪，到山泉。她的笑容，像白云一样，纯洁、温暖，看着看着，就能让人心生温暖。

　　婉儿就是漂浮在空中，让人一望，就能心生温暖的一片云。前有冰心的抒情文章《云岗一片云》，后有徐志摩的“我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是的。婉儿是带不走的，她只能停留在你的湖心，那样温暖地漂浮着，让你踌躇满志的时候望一望，便能心平气和；让你消沉沮丧的时候望一望，又可东山再起。有人说，吾心安处是故乡。我在想，那白云深处，是不是我们第二个可以滋生温暖的故乡？

　　一春是一春的花季，一秋是一秋的岁月，而一步是一步的遥远。凝望长天里的白云，依旧有一抹轻盈与洁白予我，凝神看了很久，身心似乎也轻盈飘动起来，随风扶摇而上，漂浮在高高的天幕上，俯瞰婉儿行经的地方，甚至看到她白色的衣袂，天使一样的笑容。

　　这样静静地想着，山消失了，树不见了，世界不存在了，只感觉到了云即是我，我即是云了。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鞠花开，鞠花残，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

　　——南唐·李煜《长相思》

　　看着那些枫叶火一样的燃烧，我想起了那些风起云涌的过往，那些风清云淡的日子，那些洒落山间的欢歌，那些留在月下的呢喃。原本以为只有那些浓烈、醇厚的情感，才会在心底刻下最深的烙印。此刻却发现那些最平淡的想念，一直都在心间萦绕，一刻也不曾离去。

　　我们来自何方？又要去向何地？好像都不重要了。在这里，所有的疑问和期盼都失去了意义。当想念成为一种习惯，所有的云朵都会投射期盼。

　　也许，大爱之后，所有的一切都归于平淡。一如云之轻盈悠然，却亘古长存，千年不变。

　　一帘风月闲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清·纳兰性德《长相思》

　　明月初上帘栊。

　　她静静地站在高岗上，仿佛一株丁香，散发着八月未央的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