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风流缱绻(1)

　　待我长发及腰

　　海天谁放冰轮满，惆怅离情。莫说离情，但值良宵总泪零。

　　只应碧落重相见，那是今生。可奈今生，刚作愁时又忆卿。

　　——清·纳兰性德《采桑子》

　　那一场盛世流年，仿佛还没走远。桂堂西畔，谁在轻舞翩跹，莺歌婉转。谁又将长发束起，蓄深情满满，在月明花暗的夜晚，揉碎成殷红的相思，挂满星天。夜深人静，屏前的灯盏摇曳。薛涛笺上，那是谁新题的诗行，字字句句，红泪斑斑。

　　人世间最美的情感，总是来得那么漫不经心，那么水到渠成。只为你盈盈一顾，我便忘了退路。那天的月牙弯弯，花香漫漫；那天的你风流浪漫，放肆而深婉。耳垂鬓发，温暖情话。你的十指纤细，像风一样穿过我的发。有多少花香被你收藏，有多少深情被岁月酝酿。就这样心甘情愿地被你征服，就这样再无退路。

　　“小喜多唐突，相怜能几时？”你走后，我的青丝疯长，一夜之间，漫过双肩。她们宛如我的思念，无声无息，绵绵不断。窗前的光影垂垂，不知是否还有当年的青鸟，那天的尺素，肯为我千里传书。

　　待我长发及腰，少年娶我可好？

　　待你青丝绾正，铺十里红妆可愿？

　　却怕长发及腰，少年倾心他人。

　　待你青丝绾正，笑看君怀她笑颜。

　　——佚名

　　你是谁朝思暮想的少年，白衣翩翩。我的青丝飞洒在菲薄的流年，光华可鉴。红尘辗转，我把箫再叹。何日重逢，我要为你绾青丝，展红笺，铺十里红妆可愿？

　　有人说，时光静好，与君语；细水流年，与君同；繁华落尽，与君老。最好的纪念，便是想你的时候，取一丝青丝，收进锦囊，每一丝都光华可鉴，缀满相思。这样，等某一日你归来的时候，我要用发丝将你轻轻缠绕，漆漆黑发，每一丝都能泛起我们的清浅时光。

　　一根、两根、三根、四根，无数根，锦囊被青丝缀满。我看见，那些美丽的光华，在发丝上闪烁流淌，仿佛你的泪光点点。仿佛你还在我的身边，细语呢喃。你的十指穿过我的发，你的纤手在我的腰肢处下滑……

　　忽然想对你说，待我长发及腰，君可归巢，与我束发画眉，日日好。“伊昔不梳头，秀发披两肩，婉转郎膝上，何处不可怜。”烛影摇红了流年。我不知道，到底要经过多少生离死别，才能换得我们的团圆？我将青丝深绾，让前世的回忆深陷。那枚倾国倾城的玉簪，是你从玉倾城求得的上品，这么多年，我一直小心收藏，舍不得把玩。玉簪上，那些古典的浪漫，缠绵的记忆，仿佛一片清凉月光，一直映照在我的身上。荡开去，便是一片花好月圆，深情眷眷。此生足矣。

　　何以飘零去，何以少团栾；何以别离久，何以不得安。我在午夜的灯下盘桓。更深夜寒，蜡烛泪残，菱花镜里映出了谁的容颜？谁的漆漆长发，又苍老了谁的年华？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回不去的过往，留不住的韶华与容颜。今夜，我将琵琶反弹，寄君一曲《相见欢》。何日重逢，把酒言欢？桃花歌尽，杯深酒浅，我将青丝绾下，不去问曲终人散，侯门深浅。情如风，意如烟，琵琶一曲过千年。我只等你，等你凯旋，挽我的长发三千。

　　长发为君留

　　长发为君留，散发待君束。

　　白绫细衫轻，犹羞动晓镜。

　　挑帘下花径，花径深且幽。

　　低头思故人，径深斗草处。

　　曾经双双影，如今花满楼。

　　当年相思闲，未尝闻折柳。

　　偶听箫声咽，长使泪沾巾。

　　清风飘罗裙，玉阶寒露生。

　　揽发自嗟叹，长发为君留。

　　——佚名

　　红尘缱绻，浮世清欢

　　茶宜：无事、佳客、幽坐、吟咏、挥翰、倘佯、睡起、宿醒、清供、精舍、会心、赏鉴、文僮。禁忌：不如法、恶具、主客不韵、冠裳苛礼、荤有杂陈、忙冗、壁间案头多恶趣。

　　——明·冯可宾《蚧茶笺》

　　山寺归来，已是午夜时分。小巷幽深，阒无人迹。月色在庭院里静静流淌，梧桐的碎影，撒落一地的斑驳。在光阴里的罅隙里，冲一盏西湖的明前。香茗是小倩妹妹特意从江南捎来的佳品，醇正、地道，有着一股情深意重的味道。

　　洗杯，落茶，冲茶，看那一片片嫩芽在水中翻卷、沉浮，清幽的山水之气，瞬间便氤氲而至。我的心亦随之沉浮，宛如置身软红之外。“未尝甘露味，先闻圣妙香”，大抵说的便是此种境界了。

　　古人云，“幽堂昼深，清风忽来好伴；虚窗夜朗，明月不减故人。”斯时，窗外的清风徐来，像是谁温柔的低语，在耳畔，在鬓角，亦在我的发丝间细细盘旋。

　　我轻啜着香茗，屏住了呼吸。恍惚间，耳膜里忽然就有了幽微的丝竹之音，和着缥缈的花瓣，在迎风飞舞。落花成诗，提笔入画。仿佛谁在空寂的山林，正弹奏着一曲高山流水的序曲。在空灵婉转的琴曲里，在绚美的月光之舞里，仿佛有一朵一朵的莲，正在曼舞蹁跹。

　　我的心，一下子被怔住了。灵魂仿佛已脱壳而出。

　　在佛家的经卷里，莲花一直是智慧和开悟的象征。《无量寿经》说：“是菩萨（观音菩萨）作是思维，一切有情身中，具有此觉悟莲花，清净世界不染烦恼。”在广袤的天地之间，在浩淼的碧水之上，清幽的莲香，素洁的叶片，还有那翠色华盖上深浅鲜妍、参差交映的花瓣。一朵、两朵，大朵而缠绵。那一刻，我恣意而幽雅的心，终于也逃不过这莲的清欢与纠缠，只能承受这般欢颜的相知与相惜。

　　琴声悠扬。恍惚间，周遭的一切仿佛不存在了。

　　四野一片皎洁。只有洁白的月光，轻轻地洒在田田的莲叶上，婆娑出一片世界的清凉。那出水的莲，在晚风中沉醉着，仿佛出嫁的新娘。我是知道的，卿的衣裳是初夏最精致的清妆。迎驾的唢呐和仪仗，正停在花开的陌上。偶尔有流萤，流光飞舞成昔日的绮梦。在李渔的书卷，在周敦颐的池塘，留下刻骨铭心的记载。

　　晚风拂来，琴声仿佛正从我的指端流出，袅娜成花。你说，莲开江南，是一种别样的浪漫。这么多年，风月辗转，在青萍的末端，你又怎堪辜负此间韶华一场，三生姻缘。

　　问子今何去，出采江南莲。

　　辽西三千里，欲寄无姻缘。

　　愿君早旋返，及此荷花鲜。

　　——南朝·吴均《采莲》

　　听着你幽幽的诉说，我不自觉地颔首，浅笑。仿佛故友，阔别多年，蓦然重逢。别有一份喜悦，盈在心头。花开灼灼，涟漪不断。

　　明代的冯可宾在《蚧茶笺》里说：“茶宜：无事、佳客、幽坐、吟咏、挥翰、倘佯、睡起、宿醒、清供、精舍、会心、赏鉴、文僮。禁忌：不如法、恶具、主客不韵。”冲泡，把盏。古典的琴曲，缠绵的气息，脑海里，那翠盖下的光影依旧垂垂，像是诗经里流水的诗篇，无知觉地教人苍老在从前。

　　记得那天在静心园，小倩妹妹说，素心如笺，前世的我，也是一支古典的莲，婉约在江南。我拈香不语，掩袖而笑。万物清明，寥廓天地间，这份相知相惜的情谊，更多时候，是一种无法割舍的牵念。像是沐了岁月的烟云风雨，又仿佛是隔了濛濛的水雾，总是隔不断，消不散，如丝如缕，绵长而久远。

　　南北朝的江淹在《采菱诗》里说，“秋日心容与，淡水望碧莲。紫菱亦可采，试以缓愁年。参差万叶下，泛漾百流前。高采溢通壑，香气丽广川。歌出棹女曲，舞入江南弦。”此刻，静坐在时光的一隅，忽然回想起那些与莲有关的诗篇，还有小倩妹妹的举止言谈，始知，这倾城的莲，亦有着绝色的容颜。洛阳的牡丹不似，大明寺的桃花不如，就连大理段王爷家的山茶，亦不曾能够与之并提。尽管她们一样风情，典雅，但却何曾有莲哪怕十分之一的神韵与气质——沉静、深阔、风姿绰约。

　　世间风景万千，繁花万朵，看过赏过，终有心头清欢一朵。此生，能得一朵莲，懂我，惜我，簪在发间，盈在心畔，香远益清、不蔓不枝，可以无憾。

　　前缘如梦，一醉千年

　　月冷龙沙，尘清虎落，今年汉酺初赐。新翻胡部曲，听毡幕元戎歌吹。层楼高峙。看槛曲萦红，檐牙飞翠。人姝丽，粉香吹下，夜寒风细。

　　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天涯情味。仗酒祓清愁，花销英气。西山外，晚来还卷，一帘秋霁。

　　——宋·姜夔《翠楼吟》

　　那一晚，你说，你是船，我便是你停靠的渡口。

　　于是，整个夜晚，我的脑海里便有一只洁白的风帆，在不停地翻卷。它从遥远的洪荒年代，从唐风宋雨的余韵中一路走来。它像莲花一样，繁华了那一个青涩的季节。是从天涯尽头，传来嗳乃一声山水绿的橹声；还是“休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的洛浦江畔？整个春天，我的脑海里面，全是连绵不断的杨柳岸，不尽的长亭短亭变换。有无尽的柳色召唤着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习惯了执一束长卷，在袅袅清音里，来到那个缀满古韵的渡口，抚琴弄水，一望千年。那个时候，你是在春山尽处，还是春水之湄，不停地抚琴听水，轻颦蛾眉？

　　你是开在佛祖面前的那支青莲，纯洁而高雅。从前世起你便居住在碧水之上，没有人能一睹你的芳华，日与月的精华，凝结成你今生的柔情与清雅，却也让我可望而不可即。我日日不停地祈祷，年复一年地守候，守候着你和我的前缘，在碧水古渡外蔓延。

　　日月相替人暗换，河上离人执手看。

　　刘郎此去阿娇待，忘川河上望君还。

　　——《忘川河》

　　秋去春来，花开雪落。我在古渡口，又等待了一千年。冰冷的风在我的嘴角凝固成深抿的嘲笑，四季的繁华在岁月的铁蹄下，不停地沦陷。望我一眼好吗？目光不要迷离，我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呼唤。湖畔的梅花，落了又开，一瓣又一瓣，覆盖了我眺望你的眼。

　　在我眺望你的那一刻起，我的心中就有着一只别样的帆。它在碧水浩淼间，在芦苇和月色离合的神光里，飘摇了几千年。它从诗词雅韵中走来，它从一朵又一朵莲花的盛开中走来，它载着你，向我不停地前进。它的两侧开着素洁的莲花，船尾缀着悠远的梵音。四时的清风拂来，就像一首远古的歌谣。

　　几千年的风雨已不重要，我在梅外长亭的渡口，站成了一个遥望的风标。白衣是招摇的旗幡，长剑弹奏着炽烈的呼唤。我一次又一次踯躅在寻你的路上，背影上爬满了疼痛的想念，就只为那一只船，在我眸子里倒映出你的容颜。

　　湖水倒映着我的容颜，从青丝到白发，从红颜少年到萋萋老者。碧水之上，仿佛有花魂在空灵的舞蹈。她在月的光华里起舞，她在清莲的幽香里，把箜篌反弹。那个时候，我的心一片宁静，就像月色笼罩的渡口。

　　在渡口那样古老的岁月里，也曾有过同样的故事，那弹箜篌的女子也是十六岁吗，还是说，我日日守候的，就是那个女子？她粉腮的浅红，眉间的闲云，凝眸的软语，还有沾染了墨香的阕词，和着桅间的清风，一去就是千年。

　　整个春天，我像佛陀一般静坐在春山之湄，静坐在莲花湖畔。我静静地看着那些花瓣孕育，含苞，绽放，心底溢出无限的温暖。想象着你从春山之湄缓缓走来。那该是一个春日的午后，那是我们最美丽的邂逅。素洁的面孔、清丽的眼神，仿佛一朵含笑的出水的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