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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2)

  百亦像刚才一样,莫名其妙地抓着书包跑到距离她们两排座位的地方,然后笑眯眯地看着自己。弥亚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做出这种防御的动作,只见几秒后,女生的手抬起来,围成小喇叭状放在嘴里,因为忘记手心里正攥着书包的带子,在她说话的瞬间,书包“咚”地一声砸到地上,弥亚听见她说了什么,还没反应过来,百亦已经捡起地上的书包逃出甜品店了。

  只剩下弥亚孤零零愣在那里。

  “弥亚,你,其实是喜欢程径的吧。”

  百亦的声音在耳边回旋。

  12月13日。

  不同于之前阴阴仄仄雨夹雪之类的不痛不痒,矢野终于下了第一场雪。气温陡然降低好几度。似乎是要弥补比往年推迟的雪落时间,一日内鲜有停息地持续下了一周。天地被白色覆盖,只有红色的屋顶若隐若现。

  晚饭后,弥亚在厨房刷碗,水流哗啦啦地泛着热气,碗筷在女生手里翻转碰撞出清脆的声音,弥亚一边清洗着厨房,一边侧头确保百亦没有靠近过来。被禁足在厨房门口的女生可怜兮兮地靠在门框边,右手和脸上都贴着OK邦,尚算完好的左手正握着手机接电话。

  “晚餐?”百亦小心翼翼地瞄着弥亚,然后踮了踮脚看清远处垃圾桶里的方便面口袋,“红烧牛肉、香菇炖鸡……你不在家,我当然要趁机把好吃的全部吃一遍嘿嘿嘿……老百,我说真的,我跟弥亚一起生活超开心啊,她给我洗衣服洗头还给我做饭,要不是年纪太小,好想介绍给你做老婆哦(说到这里某人头上被敲了一记)……我开玩笑的啦,你还真的想老牛吃嫩草啊,哈哈哈……”

  父女俩每次都能乱七八糟一直聊到手机没电,这次的时间只持续了半小时,因为百亦的一句迅速终结。她说:“老百你早点回来哟,我最近研究了一道新菜等你回来吃……喂?喂!可恶,死老头居然敢挂我电话!”

  百亦不满地嘟嚷了一句,立刻被弥亚鄙视了。

  “你跟你爸爸还真是没大没小。”

  “那个老家伙不会在意的啦。”百亦把手机放进裤兜里,一只腿试探着向前迈出一小步,“弥亚妈妈,我进来帮你收拾好不好?”

  ——跃跃欲试的腿立刻被伸来的锅铲阻挡了。

  弥亚才不会让一小时前在高压锅里做炖鸡差点炸了厨房的凶手再次进入案发现场,在一堆黑黢黢的不明物质里抢救出一只锅来煮了方便面做晚餐,然后花了半小时还没把厨房打扫干净这种事……已经足够了。

  当然,前天两个女生一起做宵夜,百亦说到浅岛时兴奋过头,差点将菜刀落在弥亚右脚上这件事也永远不会忘记。还有上周,从Arashi夜班回来的弥亚一时放松,吃了百亦端来的美名其曰的番茄糖水之后拉了三天肚子的事……

  “从今天开始,你必须与厨房保持两米的距离。”弥亚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做出明确的判断。

  “人家的理想可是做一名优秀的家庭主妇。”百亦委屈地对着食指,“我一直都在为此努力呢。”

  把手擦干净走出厨房时,弥亚终于忍不住说:“百亦,你爸爸可能不是去国外出差,而是为了躲避你黑暗料理的迫害离家出走。”

  “唉?”信以为真的女生立刻重播了百先生的电话,“老百,你给我说清楚,我做的菜真的很危险吗?”

  等到弥亚换好衣服去酒吧时,百亦还趴在客厅的沙发前跟她的死老头反复确认。弥亚只好用手势跟她说自己出去打工了。

  推开大门的瞬间,视线里蔓延开一片茫茫的白,凛冽的寒气袭来,女生忍不住缩紧脖子。

  “好冷。”

  和天气一样冷的是弥亚和程径的关系。

  数学课上传递卷子,程径回头时和弥亚视线相交,男生一如既往地很快转回身去,弥亚咬了咬唇,难堪的情绪就升上来。

  距离上次正面冲突已经过去一周,虽然此前也并非熟稔到会聊天的地步,但眼下一直沉默的状态却形成了一种奇怪的氛围。彼此看不过眼的两个人,在合理的契机里闹一场矛盾,然后一拍两散,正常规律应该是这样吧,可莫名,再次面对时,内心几乎条件反射产生出一种“退让避开”的感觉。

  无法直视。

  格格不入的两个人,却在闹矛盾之后有着这相同的默契。比起以前爽快的针锋相对,现在这种模棱两可的避让反倒让弥亚无所适从。

  就比如现在,体育课后作为负责打扫体育馆的两个人,一个南端、一个北端,默默拿着竹筐拾捡散落了一地的排球。直到两个人收拾完边缘不得不面对中间的场地时,才被迫聚在一起。偌大的体育馆里,只有蹲在地上挪动的脚步声和排球放进竹筐的声音。

  弥亚垂着头加快手下的动作,只想早早收拾完离开这个怪圈。心急反倒打乱节奏,手下一滑,原本要捡的球就骨碌碌滚到男生脚边。程径的动作停下来,然后稍微侧了侧身体,伸出左手将那只球放进了自己的框里。

  男生的侧脸在沉下去的天色里勾勒出分明的轮廓,三年的朝夕相处,像图板里一层一层加强的线条,逐渐清晰。时光随之晃一晃,然后定格,场景变更,不变的是男生的侧面。

  那是高一进校不久的事。

  逃掉体育课在保健室补睡的女生被推门的声响吵醒,隔着帘子隐约看到有人走进来,穿好鞋子出来时看到有个男生坐在老师的椅子上,低着头看自己的腿。感觉到眼前出现的阴影,男生抬起头来。

  据说扣篮时和人相撞,跌倒时左膝作为支撑跪地,结果是眼前这块一半掌心大小的地方血肉模糊。男生耍酷不要人扶持独自撑着走到这里,不痛才怪。保健室的老师开会去了,弥亚看了看他额上沁出的细密冷汗,转身去架子上找碘酒和纱布。

  弥亚用棉签往程径膝盖上涂碘酒时,一直摆出无所谓表情的男生不自觉地将腿逃开一些,动作却保持在侧头看着窗外的状态。一进校就让无数女生憧憬的高傲男生,在那一刻只是个逞强的小孩而已,弥亚想笑,就在那一瞬间有一滴水跌下来,在女生的手背上绽放出一小片凉意。

  那天是晴天还是阴天,窗台上的茶花开了还是没开,操场上吵吵闹闹的是篮球赛还是排球赛,弥亚已经记不清。那一小片凉意至今却还无比清晰。没有心跳加速,没有手足无措,甚至没有特殊之感,只是一滴辛苦时落下的汗而已,却在记忆里减缓了速度,让人无法忘怀。

  回想起来是温和的开始,至少向来冷酷的男生在包扎好伤口后说了一句“谢谢”,基本上他用如此温和的声音道谢时,女生都会双手捧心尖叫了,结果却没得到回应,只是看到站在对面的女生冲自己摊开右手掌心。

  “二十块。”她的表情非常认真。

  也是自那以后,程径才注意到自己的班级里有这样一只神兽型的女生,代做作业写检讨之类的不说,甚至偷实验室的纸张代替草稿本,只看图书角出现的报刊杂志,偷偷撕下人气男明星的图片去变卖,为了打工装病翻墙出去……只要是和钱有关的一切都做,近乎变态地敛财。除开自大毒舌,家境殷实的男生挥霍请客之类的行径在弥亚眼里也一样难以认同。

  所以,即使有着那样预示美好交往的开端,也在不断抬杠、见缝插针互相讥讽,渐渐变成如今的局面。

  从体育馆出来去往器材室的途中,两旁的路灯已经在暮色里发出冷冷的光,飘着小雪的校园看起来格外沉寂,风从裸露的皮肤掠过,带来干瘪瘪的疼。

  走廊另一头,和他们方向相反地经过两个女生,走在前面的打扮太显眼,烫卷的头发和大耳环以及紫色眼影,之前在酒吧也遇到过两三次,弥亚认出那是席菡。跟在席菡身后的是一个个子矮小的女生,普通的装扮,脸上一副皱巴巴的表情,好像接下来会在某个角落里被勒索恐吓一样。似乎在哪里见过她?弥亚回头看着两人离去的身影,回想一番,想不起来。

  不过,被席菡那样的小太妹盯上,一定很难熬吧。弥亚回想起前几天晚上在酒吧里,有个女生喝醉酒后跑到台上,抱着叶瞬非要亲他不可,全场哗然中是席菡冲上去把女生拽了出去,然后弥亚看到席菡在门外的走廊上把那个女生狠狠扇哭了……

  今天这个女生恐怕也凶多吉少。弥亚脑子里这样想着,转身时怀里的竹筐不小心撞到走廊的柱子,阻力比想象中大,女生手一软,竹筐落在地上。

  走在前面的男生听到响动后转身,看到排球散落一地,蹲下身去拾捡的女生一脸郁闷。排球要一起交还到器材室才能清点,程径这样想着转身回来。

  “你和百亦果然是好朋友,平地也能摔跤。”看到女生气结的表情时,嘲笑的话语总算和往常一样脱口而出。

  “是撞到柱子,不是摔跤。”弥亚闷闷地纠正,看到男生接下来不屑的笑容时,音量提高一些反击,“我记得高一你被人撞个狗啃泥而摔破膝盖时,耍帅不疼没关系,结果冷汗一直冒,从保健室出来分开走以后,我回头时看到你单腿跳着回地教室……装什么酷,虚伪。”

  弥亚趁胜追击补充一句:“呵。”

  面部表情稍微改变一点点,视线往下掠几分,而脖子的角度提高十五度,笑的表情不用太明显,只需一边嘴角微微上扬,而“呵”字要从鼻腔里发出来。

  ——那是程径面对自己时所有过的最多的不屑表情,弥亚已经完全学会,从今以后,她也会这样毫不留情地回赠给他。

  程径的脸色果然郁闷地沉下来。

  弥亚抱着竹筐缩着脖子继续向前走时,望着程径的背影心里蓬松松的。

  除了赚钱,果然在被压迫数年之下,能让程径郁闷这种事也很释放内心呢。弥亚真是觉得无比爽快,身体轻盈得可以飞上天。

  甚至都想唱一曲胜利之歌了。

  第一次模拟考试定在12月22日,也就是下周末。

  按照往年惯例会全市统考,考试方式和高考无异,根据成绩学校可以掌握高考时的大概情形,几乎每年都是远景中学和矢野中学正式交锋的开幕。每个科目的老师都反复在提,课后的练习试卷也开始堆成小山。没有女王大人一直在耳边念叨,百亦大大咧咧也毫无察觉,弥亚的紧张感涨不起来,依旧去酒吧打三小时的工,反倒是陶霖冉被张阿姨盯得很紧,时不时缺席。

  酒吧还有半小时才开始营业,收拾完毕的弥亚从书包里拿出一张数学试卷开始做,下午逃掉体育课做得差不多了,只剩最后一道几何函数的大题。弥亚咬着铅笔对那些线条纠结时,隐约觉察周围气氛有变,视线移开,注意到出现在视野里的深蓝色破洞牛仔裤,往上移是黑色的毛绒连帽外套,然后是线条清晰的脖颈,干净清冷的脸。

  在这种地方学习,的确有违和感,弥亚把卷子收起来。

  “今天有演出啊。”一起搬过东西,上次他还替自己解围,在酒吧遇见时会有视线相交的停顿,眼下这样在房间里独处,弥亚觉得应该说点什么。

  “嗯。”

  他的话很少,弥亚无法将对话并继续下去。

  还好,顿了顿,女生听到叶瞬的声音:“陶霖冉呢?”

  “她今天出不了门,刚刚打电话来说请假。”弥亚一边把铅笔放进笔袋一边问,“你找她有事?”

  “是秋恒。”

  “哦。”弥亚点点头,突然想起某些线索,“他们俩什么关系?”

  “不知道。”

  “唉?你们不是关系很好吗……”

  “你跟陶霖冉关系不好吗?”

  同样的话如果是程径说出口,状况会完全不同。但叶瞬的语气和目光一样轻飘飘的,句子是疑问词结尾,但听起来不是疑问,嘴角虽然有点弧度,却让人不觉得被呛得厉害,所以生不起怒火。弥亚一时语塞,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听陶霖冉说,你在远景中学?”

  “……嗯。”

  倒是完全不顾别人才有被呛住的感受,果然是被那些女生宠坏掉了。叶瞬依旧清淡的调子,靠在门口看着弥亚,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迷离的目光下整个气息就变得暧昧,真是个奇怪的人,不过弥亚不是那种被外表忽悠的花痴女生。如果是别的人,凭着之前的过节弥亚就会狠狠毒舌回去,可面对叶瞬,她只能老老实实回答他的问题,总觉得被他看着时不能耍小心机。

  不知缘何,弥亚有点怕叶瞬。

  外面传来动静,应该是开始营业了,话题也差不多就到这里,叶瞬慢悠悠地出去时,弥亚甚至舒了口气,不过男生意料外又转回身来:“今天我们演出到八点半,等下你能不能提前下班?”

  直到叶瞬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弥亚也没反应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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