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末日之光 (2)
男人在一次户外活动时认识了后来的妻子。他喜欢运动,运动让人保持睿智和活力。两个人相识、相知、相爱,一切都顺理成章,最后却不能相守,过于坚定的爱情最后只剩凋零的痕迹。两人的恋爱让彼此早已可从细微的动作中感知情绪的波动。婚姻,会是爱情最终的归宿。婚礼被设计得奢华而不显滥俗,婚礼上两个人繁盛的笑容被放大成巨幅的照片贴在卧室。婚礼后开始计划的蜜月。日本的温泉,夏威夷的阳光,埃及的金字塔……所有要去的地方都被男人用红笔在地图上串联起来,颜色妖艳,像条弯曲的蛇,最后一站是瑞士的雪山。
一切都充满美好,却又隐藏某种不为人知的力量,让人猝不及防。从完美到缺陷亦只是一个动作,宿命让它完成起来游刃有余。命运坚决的向前,不可逆转,叛逃,自是不能。
流光以其不变的速度更迭着岁月的背景,所以,无论你的脚步是慢或者是快,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些琐碎的片段会在恰当的时候以决绝的姿态插入你的生活,映衬你全部的生命。
后来呢?后来一定发生了些什么。易菲有些迫不及待。男人没有看易菲的眼睛,只是干脆地饮尽了杯中残余的液体,清脆的响指随之而来。是的。后来确是发生了些什么的。
男人和他新婚的妻子在瑞士遭遇了雪崩,被雪埋在逼仄的空间。妻子被滑雪杆刺穿了小腹,疼痛难忍,身体愈发冰凉,他除了紧紧抱着她,别无他法。后来男人用滑雪板艰难地割破了左手腕,过程漫长,钻心的痛,为了至爱他亦忍着。他想用自己身体里温润的液体给她带来温暖,她因为失血过多渐入昏迷,只是隐约感觉粘稠的液体滑过口腔,带着腥咸的气息。男人不断呼喊妻子的名字希望她不要沉睡,直至自己因为失血,缺氧陷入昏迷。醒来时手臂缠着厚厚的白纱布,周围弥漫着浓烈的消毒水味道。用憋脚的英语朝年轻的女护士咆哮,他已接近疯狂。最后看到她的遗容,面带微笑,有着新婚女子的羞涩和甜蜜,嘴角还残存着鲜血,脸色却雪花般惨白,极尽妖艳。
“你知道吗,我就这样抱着她,看着她在我怀里静静地离去。”男人的声音因为激动开始颤抖。中途他试着抛开阴冷的积雪,然而前面只是无尽的黑暗,她用最后的理智叫他别白费力了,要他抱紧自己。
易菲开始同情眼前的男人,虽然她知道这种人在骨子里不会接受任何人的施舍,抑或是怜悯。任何一样都会是对他们的摧残。摧残的最终结果是使人体无完肤,包括灵魂。
【五】
沉沦。男人开始接触香烟,酒精。沉沦是时间设下的假象,暗藏陷阱,用温柔的方式折磨并欣赏落入其中的生灵。男人已经没有心思打理他日益强大的公司,低价转让给了朋友,却保留了少量股份,虽然颓废却依然睿智,股份的红利亦让他锦衣玉食。男人对香烟的依赖逐渐加剧,并非上瘾,只是陷入深深的寂寞。生活突然被宿命掀开巨大的缺口升起强劲的寂寞风暴让人的灵魂窒息,香烟,成了解药。男人用了一年时间来调节自己,其间迷上了这间酒吧。
“你喜欢这间酒吧是因为你妻子至爱这种玫瑰。”易菲轻轻抚摸桌上的“蓝色妖姬”,声音亦轻柔。“嗯。但你更适合百合。”男人嘴里弥散出浓郁的酒精气味,但思维敏捷,跳跃,游走在易菲的思维之外。“所以你购下了这间酒吧。”不带丝毫疑问,斩钉截铁的语气。她有足够理由相信自己的观察论断。太过亮丽的生命往往让人忽略了它的本质。就如这酒吧,没有人会去猜想它背后的故事,不会知道在这个男人之前的那个主人身上发生了什么,他为什么开了这间酒吧。也许什么也没有,仅仅是为了生计。往后的故事变得简单,平静后的男人开始做一个旅行者,凭借出色的摄影技巧给杂志社拍照片,写旅途日志,自由并且享受。谈话接近尾声时,男人执意要送易菲回家,酒精让他的执拗加剧。语言让他们拉近了距离,她亦不再拒绝。
【六】
雨已经停歇,剩下浓重的水汽在空气中蔓延。灯光苍白,雾气让这座城市浑浊不堪。酒精让人精神恍惚,他已然醉了,身体有些摇晃,易菲开始搀着男人,在心底觉得好笑。那夜,易菲艰难地把男人扶到自己床上后早已疲惫不堪,男人早已入睡,重担一下子抽离身体让他觉得轻松。两个人就这样和衣入眠。
半夜易菲被男人惊恐的声音惊醒,她的敏锐使得任何异物的入侵都让她即刻清醒,像一只丛林里的兽。男人仍在沉睡,只是不停呼喊妻子的名字。她知道他陷入深深的梦魇,开始抚摸他有细微凸起的脸,短而坚硬的头发。手法像一位母亲,细腻并且温柔,直至男人安静,然后再次睡去。清晨的阳光逐渐明亮起来,易菲被房间细微的声响惊醒,睁开眼看见端着食物的男人,依旧深邃的目光已不再冰封。未完全熟透的煎蛋,热的牛奶,面包,这已是她冰柜里能够找到的全部食材。对易菲来说,食物只是打发饥饿的抚慰。她已很久没吃热的食物了,囫囵地吃起来,这亦是她的本能,彼此沉默,和光年对峙。男人在她吃完食物后离开,且收拾了她用过的餐具,动作熟稔麻利,看起来是个会享受食物的男子。
沉默地离开,彼此没有留下任何的联系方式,亦不需要,彼此都是洁净的人。
【七】
十二月,冷空气越来越频繁地入侵,天寒地冻,整座城市呈现单调的清冷。易菲开始加量服用药丸,医生的语言渐成现实,对她来说亦是足够的仁慈。她知道自己的心灵是曾努力地想要逃离那个囚禁她的地方,它猛烈地撞击她柔弱的躯体,剧烈的绞痛。她亦开始讨厌自己颓败的身体,像讨厌繁盛过后弥漫陈腐潮湿气味的玫瑰,在她心里其实是策划过叛逃的,只是她又如何躲过命运最后的追缴,最后瓦解。
定期收到雅洁发来的电邮,她们的联系仅限于网络。通过邮件知道楚离开始用带感情的语言和人交谈,开始接受并被这个世界接受,知道她们居住的地方会有强劲的台风,带来瓢泼大雨。易菲只是冷冷地看着邮件,并不回信,哪怕片语只言。没有人知道她是写过信给她们的,楚离离开之后,她便开始写长长的永远也不会有结尾的信。在还有阳光的时候把大张的白纸摊在窗前,拿起笔沙沙地写起来,声音源自灵魂深处的天籁,她亦觉得这文字定是要浸满阳光的,才不会腐烂,所以阳光消失的时候她便停下。在信里告诉他们,她依然喝酒,继续写着自己的文字,吃冷的食物,吞大把的药丸,身体开始加速颓败,她知道那个大她十多岁的男子是“幽蓝”的主人,两个人躺在一张床上,什么也没有发生。所有的文字真实而又杂乱,字迹亦肆意的潦草,并且永远不会有落笔的结尾。
男人开始定期送来各种食材,新绿的西芹,深绿的小白菜,熟透的番茄和苹果,绛紫的葡萄……每一样均是经过精心挑选的,泛着诱人的食物光泽,令人感到饥饿。男人进门后便在厨房忙活起来,有条不紊,他是可以掌控一切的男子,却并没有野心。那时易菲刚起床,头发蓬乱,睡眼惺忪,看起来邋遢,光着脚开门,然后径直到浴室淋浴洗漱,完后开始享受男人烹饪的食物,她已渐渐依赖,热的食物带给她温暖亦是慰藉。两个人逐渐接受彼此的介入,男人给她讲旅途的故事,她亦向他说起了楚离。偶尔男人会带她看场电影,送她大束的百合。她并不确定这是否是爱。这样的生活持续到下一年的春天。
【八】
月末,天空开始降下大朵雪花,大团大团的棉花状物质盖满清冷的大街,玻璃橱窗里摆满了精致的圣诞礼物。
易菲裹着长绒的毛毯坐在床边看大雪在暗沉的光线下簌簌地往下落,像极了失足跌落悬崖的苍白面容。吸着冷空气,鼻子冰凉发酸。远处有人放烟花,绚丽的颜色在空中摇曳,璀璨妖冶。很高的楼层,不需抬头仰望,伸手可及,却又转瞬即逝,不可捕捉。她便觉得生命也不过如此。打开电脑手指触摸到冰冷刺骨的键盘,敲下大段大段的文字,密密麻麻布满屏幕,灵魂便降落在这片黑色之上。然后开始一个字一个字的将它们删除,抹灭,直至屏幕出现大片的白,过程如同创造它们时一样兴奋。甚为沉迷和享受,她看见灵魂往上升啊升啊,没入海洋般的黑色之中,这个过程称之为,毁。
【九】
冬天沉重缓慢地穿过时间的沙漏,空气渐渐变暖,春天迅速地占领了枝头,还有些许冷空气的时候樱花开始盛放。易菲和男人的关系恰似这个时侯的空气,温润且带寒流,亲密又带有疏离。男人最后一次来看她时问她要了电邮地址。也只有这个方式才能和她保持联络。有固定电话,却从来不用,用电邮把稿件传给编辑,购买各种物品。那时的易菲尚不知道男人即将离开,开始一段漫长而缜密的旅行。沿铁路南下,然后折向西南,最后北上。男人并未向她辞行,只是委托酒吧的雇员定期送去各种生活用品,食物自在其中。且让其转告易菲自己移动电话的号码。他亦知道这个女子的桀骜,需要照顾与爱。人生本如初见,他不想再经历一场别离,只是期待在旅途的某一天可以从电话里听到柔美的声音,那会是他回归的号角。
冬天并不适合旅途,所以男子便蜗居在酒吧里,春天来后,他便南下,通过电邮告诉易菲自己一路的生活。
樱花开始凋零的时候易菲收到了雅洁发来的照片,楚离站在高高的樱花树下,白色的棉布衬衣上落满了粉色的花瓣,眼睛直直的看着镜头,有微微的笑,却很难捕获。雅洁靠在他的胸口,红红的唇和白净的牙齿,已有了一个妻子的温柔。照片上楚离并没有搂着雅洁,事实上,他们也只不过看起来像对情侣。温暖迅速升温,从海洋吹来的季风把这座城市带入了夏季。它一定是在接近黎明的时候来的,那时天边有灰蓝的云,透出柔弱的光,淡薄的星辰尚在,易菲刚入睡,所以并未察觉夏天已经到来。
她开始加紧地写作,那本自传体的小说,时间不容许她有任何倦怠。夜晚闷热的风挤进窗棂散发着焦躁。长时间的药物作用使她的肌肤散发出淡淡的药香。身体虚弱至极,甚至不再去“幽蓝”喝酒。
她是敏感的女子,面对死亡的气息,亦能悉心捕获。
【十】
男人在深夜接到易菲的长途电话时尚躺在广西境内一家廉价旅馆的床上,床单散发着陌生人的气息,使他难以入眠。陌生的号码,他亦知道是她。易菲说,我感觉自己正一步步靠近死亡。然后传出电话挂断的声响。
背着硕大的旅行背包,连夜赶往机场买最早的机票。闷热的机舱让人昏昏欲睡,男人梦见自己躺在雪白的大床上,不断呼喊躺在自己怀里的女子,然后女子醒来,开始一遍一遍抚摸自己的脸,头发。最后被飞机落地的俯冲弄醒,这场梦过于漫长。
易菲是在写完小说的结尾后打的电话,然后开始给雅洁发去一封电邮。只有简单的六个字,我想见你们了。太过熟悉的关系,太多的言语反而是多余。房间里放着大声的重音乐,她怕自己一旦入睡就不再醒来。门开后,一张苍白的脸刺痛了男人的瞳仁。苍白的没有任何血色,太过熟悉。放下背包,径直地将她抱往卧室,眼前的女子已经没有了任何力气。易菲并不知道那只贴着航空公司托运标签的旅行包里装满了男人一路撒谎着为自己精心挑选的礼物。只是,她已没有时间分享这份喜悦,抑或是爱。
【十一】
死亡。人们面对死亡时的惊恐,失措,并非源自死亡的本身,而是伴随死亡降临的被遗弃后的寂寞与空虚,因为没有人告诉你死亡的空洞将会由什么来充实。死亡,亦是一场漫长无期的幻觉。
两天后,雅洁带着楚离出现在易菲的重症监护病房。带着呼吸机的易菲已经丧失了语言功能,思维暂且清晰。雅洁的小腹微微隆起,易菲在心底偷笑,欣慰,欢愉。男人亦注意到雅洁,将她领出去,触景伤情与悲痛亦不利于胎儿的发育,且看出这男子的精细。注视到楚离的目光,犀利,干净沉着,两人都是如此,并不说话。病房里只剩下易菲和楚离,开始陷入沉寂,有仪器滴滴的声响。
楚离握着易菲的手开始颤抖,面对眼前这个浸入白色之中的女子,他的感情不再沉默。尽管他不知道这种感情是源自爱,怜悯,抑或是因为死亡带来的哀婉与遗憾。他感觉此刻自己正站在突兀的礁石上,周围是阴森的海面,无边无际,荒芜,沉默。而自己,即将纵身跳下,像坚硬冰冷的石头,沉,沉,沉。巨大的压力让他的胸腔开始悲呛,然后有白花花的气泡,升,升,升。被突至的海潮打碎。
易菲的身体开始变得轻松,她从未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可以这么的轻,轻的一阵风就可以把她带走。她看到长长的没有拐角的通道,一扇扇门为她徐徐地打开,露出明亮的白色灯光,她开始微笑。在她走进去之后,一扇扇的门开始关闭,而她,一直带着微笑,向前,向前。
【十二】
去年十月的对白,易菲是想回答楚离,如果,月亮圆了,那,一定是,我累了。零点十分。圆月静悬,倾泻下银白的纱帐,覆盖上这间再没有任何声响的病室。嗯。我知道最后你一定,一定,会累的。是的,她,真的累了。
w w w. xiao shuotxt. n etTxt!小!说!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