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讲书(1)

　　“即使整个世界都在她眼前坍塌了，至少她还有书……”他的话似乎仍在室内回响，人却已经走了很久。岳好捧着他递到自己眼前的书，目光停在书封上，茫然地盯了半天才辨认出“安徒生童话”几个字，心潮翻涌，她根本读不下去，翻身将自己藏在毯子里，任情绪吞噬自己。

　　这样躺了很多天，身体复原之后，她去探望了一次爷爷奶奶。以后的日子里，每天中午给爷爷奶奶做饭成了她的例行任务，其余的时候，她因为不用再去上学，也不再种田养猪，天长日久，耳濡目染，她渐渐地跟着林妈妈也读起了书。

　　《长腿叔叔》她仍时时翻起，每翻一次，难免就对书中朱蒂的爱情叹息一回，等到她开始翻看《安徒生童话》时，坐在一旁的林妈妈随口问了一句：“看的什么？”

　　“《海的女儿》。”岳好正看得入迷，头也不抬地答。

　　林妈妈放下自己手里的书，摘下眼镜，看了一眼岳好，问道：“好看吗？”

　　岳好嗯了一声，心无旁骛地想要把结尾看完。看着小美人鱼拿着匕首向着王子走过去，她心都纠紧了，最后小美人鱼总算成全了王子与公主的婚姻，自己化成了美丽的泡沫，消失在无穷的大海中，她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捧着书，好久还沉浸在这个精彩的故事里。

　　“说说你的想法。”林妈妈放下书，看着岳好，等着她说话。这样的考问经常发生。林妈妈是当过老师的人，对考核学问似乎有种执拗的坚持，岳好翻看的每一个故事，她都要例行地问问感想。而多数时候，岳好都讷讷地什么都说不出来。

　　在十六岁这样的年纪，故事对她来说，通常就只是一个故事，由故事而生发出感想，再凝练成语言，实在有点儿难为她了。

　　好在这样的考核经常发生，久经考验的岳好，已经没有了最初答不出来问题的脸红与尴尬。胆怯怕错的顾虑一旦消失，她开始认真地思考林妈妈提出来的每个问题，而读书的时候，也经常带着思索去读。好在林妈妈跟学校里老师的最大区别是，林妈妈的问题不是只有一个固定答案，岳好可以天马行空地自由发挥。

　　“无论你答什么，都比你答不上来好。”这是林妈妈鼓励她时，经常挂在口边的一句话。

　　而羞怯口结，不善于表达的岳好，最需要的，恰恰就是这样的鼓励。“我觉得小美人鱼心眼很好。”岳好捧着书，想着小美人鱼救了那俊美的王子，为了成全他，宁可牺牲自己也不肯伤害他，确实心眼太好了。林妈妈嗯了一声，没有打断她。“她还特别勇敢，为了王子，宁可失去声音，让自己的鱼尾巴变成腿，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一样走路跳舞……”岳好叹息一声说。“还有呢？”林妈妈问。

　　“还有好心就有好报啊，小美人鱼不肯伤害别人，反而得到了永恒的灵魂……”

　　“这些统统都是放屁！”林妈妈突然打断岳好，激愤地说，“安徒生童话里，最可恶的就是这个故事。我不是骂你放屁，我是说鼓吹这样的故事这样的美德的人是在放屁。你千万不要学这个傻乎乎的小美人鱼，她没文化、没眼光被一个男人骗得命都没了，还在那里自以为崇高圣洁，这是傻到家的一种想法，对女人来说尤其不可取。”

　　这还是岳好第一次听见林妈妈说这样的话，她十分诧异地盯着谢芳，见她掷了手里的书，向后靠在沙发上。四十多岁的谢芳，仍然十分美丽，但或许是因为读书太多的缘故，眉目间并不舒展，看起来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这时候谢芳对岳好道：“你从这个故事里该看出来的是男人的心都靠不住。王子喜欢小美人鱼吗？喜欢；王子因为喜欢小美人鱼，就不喜欢后来娶的公主吗？不，他一样喜欢那个公主！王子跟小美人鱼的区别，就是男人与女人的区别，女人一辈子爱了哪个男人，就是哪个男人，不像男人，朝三暮四，冷血薄情……”

　　岳好哦了一声，她倒是从来都没有从这方面想过这个故事，这时候细细回想，心中不禁戚戚起来。

　　“还有，你从这个故事中可以看出，女人这辈子，最大的忌讳就是默默地为男人付出、奉献。就像那个傻乎乎的美人鱼一样，冒了生命危险救了王子，为了他失去声音，失去鱼尾，可是他全都不知道。这些奉献和牺牲，最终只是成全了那个什么都没有做的别国公主，让人家两个人幸福美满地过一辈子。”林妈妈的声音说到这里，有点儿悲愤之意，岳好不由得抬起头，看着谢芳。

　　“还有，女人要有文化，没文化，就等着被人欺负。小美人鱼失去了声音，但是如果她识字，大可以将整个事情的真相写下来告诉王子，也省得为他人作嫁衣裳，为谁辛苦为谁忙。”

　　岳好惊叹地看着林妈妈，这样简单的一个小故事，林妈妈怎么看出来这么多的道理的啊？

　　不想林妈妈还没有说完，兀自接下去道：“最后一条你尤其要记住，做女人，心要狠——对着负心的男人，那刀子该扎下去，就不能犹豫，变成一堆神圣的泡沫有何益处？自己消失不见，成全负心郎的幸福，绝对要不得！”

　　岳好哦了一声，思想稚嫩的她，也知道林妈妈这一番生发，已经不只是对故事说感想了，林家爸妈的婚姻关系，才是让林妈妈脸上神情如此激愤的原因吧？

　　谢芳心情似乎突然变差了，从椅子上站起身，对岳好道：“这个周末给你二哥写信，你不妨就写一封关于《海的女儿》的读后感，不必拘泥于我刚才说的那些话，你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写，写好了让我看看。”

　　岳好嗯了一声，给二哥林风的信她已经写过好几封了，现在还抓不到头绪写些什么。不过在北京上学的林风几次在电脑视频里跟自己提起她写的信，对其中她抓破头，实在不知道写什么，只好写了自己痛恨割猪草的那封尤其夸赞。于是她知道，写作文，并不是像学校里语文老师教的那样，只能写“我今天做了哪些好事，帮了哪些人”这样的东西，在作文里，她可以宣泄，可以发怒，可以做实实在在的自己，想怎样就怎样。

　　“至于看童话故事，你可以从‘丑小鸭’和‘灰姑娘’这样的故事开始看起。小好，你心中该有一个美好的盼望，比如期盼自己有一天会变成一个美丽的白天鹅，像灰姑娘一样征服一个王子的心，跟他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岳好听了，低低地嗯了一声，看着林妈妈走出门去，她刚刚说的话似乎还在室内回响。她痛苦地摇摇头，用手捂住脸，难过地想起自己十六岁失身，被学校开除，之后流产——她这样的名声，谈什么白天鹅，谈什么王子，在这个她从生下来就被丢到垃圾堆上的小镇里，她现在连走出去都要被人吐唾沫，还谈什么嫁人呢？

　　那个孤儿院中长大的小朱蒂，能嫁给她的杰维王子，也是因为她洁身自好，绝对没有像自己一样脏臭不堪……“即使整个世界都在她眼前坍塌了，至少她还有书……”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是多大的讽刺啊——他一手摧毁了她的世界，竟然还自以为是地给自己找了个避风港！岳好悻悻地将手里的书放在桌案上，伸手从旁边拿过信纸和笔，端端正正地坐在了椅子上，在信纸开头写道——二哥你好：

　　好久没见你了，我和林妈妈都很想你。我今天看了《海的女儿》这个故事，我觉得小美人鱼很善良很勇敢，可是也很傻……岳好将头发仔细地梳好，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衫——每次去给爷爷奶奶做饭的时候，她都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无可挑剔，这样心细如发的奶奶就不会为自己担心了，毕竟奶奶费了那么大的力气，连命都可以不要地把她嫁进林家，要的不就是让她过上好日子吗？

　　而事实上，她确实过得很好，除了有些时候，她太寂寞——没有朋友，没有玩伴，十六岁的她仿佛坐牢一样跟嗜书如命的林妈妈关在大宅子里，好多天都看不见另外一个喘气的人。这对四十多岁的谢芳来说，或许是很正常的事情，可是对岳好来说，确实有点孤凄……不过乞丐是没有挑选的余地的。岳好叹了口气，关上房门，起身向楼下走，经过楼下客厅的时候，听见书房那边传来视频通话的声音，她心中一动，走过去，果然见林妈妈眉开眼笑地坐在电脑椅上，正跟视频里的林风聊天。

　　她连忙走过去，看着电脑屏幕里的林风。不过短短的几周没见，他似乎已经在学校重新理过了头发，短短的一层发茬，看起来利落清朗，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视频角度的关系，脸也比在家的时候瘦了些，身上随便穿着一件灰色格子的衬衫，背景似乎是在他的宿舍，这也解释了此时他脸上戴的眼镜。岳好的目光扫过他戴着眼镜而显得书生气十足的脸，轻轻抿起了嘴，站在林妈妈身后，一时不想离开。“麻省理工学院和普林斯顿都是好学校，你的托福与GRE成绩恐怕不占优势吧？”林妈妈对电脑那头的林风说着话，两个人谈的是什么，林妈妈身后的岳好则完全摸不到头脑。

　　“没关系，我只是在考虑申请这两所学校，普林斯顿里有几个华人教授很厉害，选麻省理工学院则是因为我很喜欢波士顿这座城市，又靠近哈佛，所以申请试试，上不了也没什么啊。妈，你身后站的是小好吗？让她过来我看看——”镜头里的林风笑得十分好看，因为在他宿舍的原因，整个人显得比在家的时候稚气，言谈举止更符合他才二十岁的年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