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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狎昵(1)

  岳好知道他说最后这句“住一辈子”的话十有八九是为了气自己,她也确实有些被气到了,过去的生活没有提供跟这样的林风打交道的经验。她一言不发,拉起帽兜,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对他眼不见心不烦。

  过了沙滩地,上了田埂,离她幼年时生活的地方越来越近。这些年住在镇子上,她已经很少回到这个满目荒凉、连兔子都不来拉屎的地方,眼前熟悉的景物勾起心中很多回忆,心中微微喟叹之时,灰茫茫的一片冬林中,一角草房的屋顶露了出来,她心中一时冲动,指着那个草房顶,对旁边始终不曾说话的林风道:“还记不记得去年我俩做的那个冰车?夏天我回来的时候,怕它被人偷走了,特意挂在房梁上了,也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了。”说完这句,没等到他回答,她就等不及一般地脚下加速,已经一溜烟向着童年长大的地方跑过去,修长苗条的身影跑起来迅捷无比,只不过刹那之间,就消失在高岗之后。

  林风忙跟在岳好身后,上了高岗,他对这个地方显然不熟悉,四处张望了好一会儿,才发现那间七倒八歪的小草房,他皱了皱眉头,向着那草房走过去。小小的屋子阴暗破败,比好人家的猪圈都不如,他踌躇了片刻,方微微低头进到灶屋里,只见室内墙面倾颓,泥坑洼陷,微微走动之间,房顶之上就有灰尘与泥土掉落下来。

  他旋即旋踵,还不由分说顺手将岳好也推了出去,一直到两个人安全地到了院子里,他才松了一口气似的对她道:“干吗进到这样的危房来?”

  岳好奇怪道:“去年你跟我一起在这个屋子里做冰车,那时候这屋子的房顶还是漏的,你不听我的劝,非要爬到屋顶把缺口堵上——那时候你都没害怕,现在就怕成这个样子?”他哼了一声,很不高兴地反驳:“谁怕了?”

  “不怕你干吗逃命似的跑出来?”

  他伸手掸了掸头发,修长的手指上挂了一点儿房梁上的灰,他张着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你看这是什么?”

  她无语地瞪着他,目光扫过他亮泽干净的头发,一句话都没说地将自己头上的帽兜撸掉,头也不回地向屋子里走,一边走一边道:“一点儿灰掉在头上罢了,又不是雷劈了你,有那么可怕吗?”

  林风无语地看着她没戴帽子走了进去,从明亮的院子里看过去,见她站在堂屋里,不知道从哪儿拽了一把瘸腿的椅子,眼看她跟耍杂技一样踩上去,去摘房梁上丑陋粗朴的方木板冰车。她修长的四肢伸展开来,虽然在冬季穿着臃肿的长羽绒服,可是那背影仍然好看极了。

  目不转睛之间,却听她脚下的椅子吱嘎一声,他心神一跳,正想冲进去,却见椅子上的岳好极轻盈利落地一跃,年轻健康的肢体落地无声。在他的微怔间,她已经一脸得意地走出黑糊糊的茅屋,将冰车掷在他脚前道:“怎么样?这不拿出来了,你看房子倒了吗?”

  他扫了一眼脚边的冰车,抬头向天,似乎低低地自言自语了一句什么,目光转向她的时候,配合着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说:“你忙了半天,就为了拿这个小孩子的玩意儿?”

  “什么叫小孩子的玩意儿?这不是你跟我一起做的吗?上次你还在邮件里说要把它升级,冰线改成冰刀,莫非你忘了?”

  他没好气地说了句忘了,看了一眼脚下粗朴得没有一点儿修饰的冰车,一脸嫌弃,抬脚就向山上走,对身后的她催促道:“快走吧,看了坟,马上回家,倒时差的我一天一夜没睡了。”

  岳好瞪着他的背影,纳闷了一会儿,看他越走越远,只好放下冰车,跟在他后面。两个人一前一后,从小茅屋向山上走,穿过当年的果林,来到后山,在一片山坡之下,被一些常青树围绕着的,就是岳爷爷和如寄的坟。

  岳好走过去,见爷爷的坟墓安好,并没有如奶奶所说的被水淹了的情况,轻轻咦了一声,低下身子,边用手擦了擦墓碑边道:“是谁跟我奶说的坟被淹了啊?”

  “谁也没跟她说。”岳好哦了一声,看着他,等他解释这句话。

  他看她果然不懂,笑了一下,似乎自言自语地道:“你要是一直跟着那老太太长大,或许会比现在机灵一百倍,可惜可惜,你偏偏跟了我妈。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你简直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他一句话没有说完,岳好已经站了起来,她秀气修长的眉毛气得拧起,对他大声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我是在胡说八道吗?”

  “怎么不是?”她大怒了,开始口不择言,“什么叫百无一用是书生?你自己还不是个书生?要说起读书,我连你的皮毛都及不上,你的意思是你是个一点儿用处都没有的废物?真稀奇,你瞧不起我也就罢了,怎么顺带着连自己也瞧不起了?”

  “我当然没有瞧不起你,更没有瞧不起我自己。”他对她的口才便给印象更深了一层,笑着对她道,“我只是纳闷你会体会不出你奶奶的深意。”

  “什么深意?”

  “她想成全你跟我,所以制造机会让我们单独相处。”

  岳好看着他,将这句话在心里微一思量,脸渐渐红了,回过身看着完整安好的爷爷的坟,好一阵子没有作声。后来她走到如寄的坟前,目光盯着墓碑上这位年少时候最好朋友的名字——向福来,向福来,福气多来,可惜在如寄短短的十几年生命里,他何曾享受过片时的福气?

  那个超逸清远的白衫少年,情窦初开的年纪里,她最初的恋人,拥有一颗世上最玲珑剔透的心,他永远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再不入耳的话语,经过他的口,都变得那样恳切、动听——跟身后这个陌生极了的人正好相反!

  “你可以不说出来。”她低声对他道。他似乎听出来她克制压低的音量后,仿佛压抑着火山爆发一般的怒气,很理智地选择了不吭声。可惜已经晚了。

  她转过身,大眼睛里仿佛燃着火,一张秀美的脸因为生气和尴尬,憋得通红:“我本可以不承认我奶存着这个心,可是我做不来,所以我承认,她应该是想撮合你跟我。这对你来说或许是件可以挂在嘴边随便说着玩儿的事,可是对我来说,这件事一点儿不好笑。企图之所以隐秘,之所以秘而不宣,就是因为它说出来不体面,不光彩,你这样直口说出我奶的存心,太不厚道,若不是我叫了你七年二哥,我简直要认为你是个冷血无情的人了!”

  这样严苛的指控让林风的神色变了变,他正色否定道:“你多心了,我对你奶奶只有敬意,没有猜疑。如果说你奶奶的存心让我对她的看法有改变的话,那也是从无视变成尊重,她是我最欣赏的具有行动力的人,想什么,做什么,不达目的不罢休,七年前她完全凭着自己的本事将你嫁进林家,能做到这一点的人,这个世上不多。你不该从弱者的角度去猜疑别人的谈话,弱者视角会让事实扭曲变形,根本做不到平等的交流……”

  “平等?”她毫无笑意地笑了一下,摇头驳道,“你说平等?既然你这么推崇事实,那你该了解存在于你我之间的事实吧?这个事实就是,我奶打算将一个身世不清白、中学没毕业、没有一技之长以存身的我,配给你这个人品相貌万里挑一的麻省高材生!这个事实让我自卑,我也有理由自卑,所以你别跟我谈什么平等,谈什么弱者视角,让你的平等和弱者视角见鬼去!”

  下山的时候,两个人始终没有说话,她是因为心情不好,而林风则为了她猜不明的原因,神情郁郁,似乎也很不高兴。待到经过沙滩上的茅屋时,岳好停下来,想把先前放在外面的冰车挂回房梁上,一旁沉默的林风却开口了,道:“你不是想换冰刀吗?怎么放回去了?”

  岳好看了他一眼,摇头答:“你不喜欢这个冰车了,也不用勉强。”

  “没什么勉强不勉强的,这种小孩子的玩意儿,我觉得浪费时间罢了。”

  说完,他伸手拿过岳好手中的冰车,迈开步子,向镇里走去。岳好跟在后面,看着他高高的背影,黑色大衣下的身体有些细微的僵硬,她知道他不高兴了,似乎在跟自己赌气一般,他一直走,一直不肯回头。这是过去的七年里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想不到这次他仅仅回来一天,两个人的关系就变得如此尴尬陌生。

  岳好轻轻叹口气,抬头看了看汪蓝汪蓝的天空,双手拢紧大衣,快步跟在他后面。

  过了沙滩,经过没有人烟的荒野,一直走在前面的林风陡地停住,驻足在一片冰封的清水河边,跟上来的岳好见了,伸出手拉过冰车的一头,问道:“是不是拿这个累了?我帮你抬着。”

  他微微侧头看着她,把岳好看得莫名其妙,正在不明所以,他的手一松,冰车已经掉在冰面上,他示意她道:“坐上去。”

  岳好诧异地看了一眼冰车,再看看他:“我?”

  “当然是你。冰车不就是给人坐的吗?不坐的话,做这个东西干什么?”

  “这不是你做手工玩的吗?”他听了这话直摇头,看了她一会儿,突然伸出手不由分说地拉住她胳膊,把她按在冰车上坐下,一直紧绷的唇角线条和缓起来,乌黑的眼睛里闪着一抹恶作剧的光,笑着对她说:“坐下,我把你推过河。”

  岳好吓坏了,欠身就要起来,嘴上道:“别胡闹了,你钉冰车的钉子都小了一号,这车一点儿不结实,只能拿来玩儿……”一句话还没说完,她啊地惊呼出声,后背着力,整个人已经被林风推着在冰上飞奔起来。

  她一边吓得大叫,一边听着林风在自己耳后开心的笑声,心中一动,忍不住回过头来。他展颜开怀的样子如此好看,勾起了她心中二人间无数温馨快乐的回忆,她唇角微扬,也笑了起来,二人目光相对,她指着身下的冰车,大声说:“我坐一会儿,换你来坐好不好?”

  “不用。”大笑起来的他,神采飞扬的样子如此好看,瞬间夺去了岳好的呼吸,然后听他在自己耳边说了一句,“猪八戒还能背媳妇呢,我就不能推你一会儿?”

  她脸红了,瞪着他,扭过头不肯搭这种腔。搭着她肩膀推着她的手微微用力,她侧头,听见他说:“怎么了?莫非你不是高翠兰,而是孙悟空,真想调过来推我?”岳好气坏了,若不是他按着自己肩膀的手太过有力,她差点儿就从冰车上蹦起来:“胡说,谁是你媳妇儿!”这句话听在他耳里,不知道怎的竟然让他笑得更大声,双手一径推着她在冰上滑行,不时绕过河上的冰窟窿和积雪,来到顺溜处,握着她肩膀的手轻轻用力,她就势滑了出去,滑出去几十米远,遇到一大片未融化的细雪,方才停了下来。

  岳好回过头,看着缓步走过来的他,层冰白雪之上个子高高丰神俊朗的样子,让她心动的感觉如此强烈,她勉强自己移开目光,从冰车上站了起来。

  他走到她身边,拎起冰车,看着垂着目光一言不发的岳好,轻声问:“怎么了?”

  岳好清了一下嗓子,头也不抬地向岸上走,边走边说:“没什么,快点儿回家吧。”

  他跟了上来,如果说他的脚步声已经足够让她心跳不稳了,那么他选在此时搭在她肩膀上的手则结结实实地吓了她一跳,目光抬起遇上他的,听见他说:“是不是我刚才说的话让你生气了?”

  岳好张开口,想说不是,可话到嘴边,却没有发出声音。她只是摇了摇头。

  肩膀上的他的手仿佛有千钧重,岳好身体僵硬着,连脚步都微微踌躇起来。过往的岁月二人虽然融洽和睦,可是在肢体上,他跟她始终都不曾如此刻这样亲密——为什么以往被二哥这样揽着的时候,她从未有过这般不自在的感觉呢?

  “我说的,就是我心里想的,做我媳妇这件事,应该没有差劲到惹你不高兴吧?”

  岳好脚底一踉跄,停住,目光对上他的眼睛,努力想从他的神情中分辨出一丝玩笑狎昵的意味,可他神情如常,只是嘴角让她琢磨不透地绷起,他的目光也在回视着她,仿佛在等她回答。

  “我说过了,我不能跟你在一起。”岳好的声音很轻。“因为我妈?”

  “还因为我跟你大哥之间的事。”说这一句的时候,她低了头,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我不介意。”他声音怪怪地跟她保证。“可我介意。”

  “你介意什么呢?就因为那件十六岁时发生的事情,你这辈子都不能嫁人了?”

  “我想——”岳好欲言又止,深深叹了口气,声音郁郁地接着道,“我想我可以嫁给任何人,可唯独你不行。”林风揽着她肩膀的手放下,一双乌黑深邃的眸子眯起,打量着她。靠近堤坝的台阶就在不远处,岳好在他的审视中迈动脚步,向着堤坝之上行去,沿着大桥边的柏油马路,向着镇子快步回家。

  好一会儿,她才听见林风跟上来的脚步声,可一直到家,两个人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进门,两人换下大衣和鞋子,拐过门厅,就看见客厅里对坐的林妈妈和林姑姑,没等两个小辈打招呼,林美惠已经道:“你们俩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

  一句十分平常的问话,却让岳好脸上微微发热,她正在措辞,林风已经随口答道:“到山上走了走。”一边说着,一边已经走到谢芳旁边,挨着母亲坐了下来。

  谢芳伸出手,摸了摸儿子身上的毛衫,责备道:“上山去,就该换一件厚点儿的衣服。”

  “天不冷。妈,你今天感觉怎么样?”

  “我好得很,你别天天提着问我怎么样,我又不是重病号。”谢芳笑着说,回过头问站在身边的岳好,“小好,你奶奶好不好?”

  “我奶很好,她也问你好不好来着。”谢芳点头对林美惠道:“你没见过岳奶奶,那老人家聪明世故,心地也很好。小好就是岳奶奶抚养大的。”林美惠笑了,看了一眼小好,没说话。

  “岳奶奶……今天跟我说,要是我们家不正式娶了小好,就建议妈妈你收养了小好做女儿,给小好找个好人家嫁了……”林风慢条斯理地对他母亲道。

  谢芳显然有点儿出其不意,脸上神情十分惊讶,后来回过头对岳好的方向问:“小好,你奶奶说这事儿了?”

  岳好瞪着林风,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不好当着林妈妈的面问他打什么主意,只得答道:“嗯,她是说起了。”

  谢芳哦了一声,自己想了想,问岳好:“那你是怎么想的?”岳好对林妈妈笑了一下,虽然知道她看不见,可是多年受她教养,知道她聪敏的内心什么都能感觉到,遂很诚恳地答:“我也知道自己该嫁人了。”谢芳嗯了一下,点头道:“你二十三岁了,确实是时候了。我们林家当初虽然把你迎进了门,你算是嫁给了我们老大,可是这么多年下来,我看你和我家老大都没有那个心思……”

  “谁说的?”一旁坐着的林风声音很突兀地插了进来。这句话让在座的三个女人一齐把目光对准了他,谢芳的是惊诧不解,岳好的则烦乱嗔怒,至于林美惠,她的目光似笑非笑,隐隐带了一丝担忧,看着对面坐着的侄子。

  好一时没有人说话,直到客厅门口传来另外一个声音,岳好回过头,看见林嘉树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进来,他对着林风低沉而威严地说了一句:“你到书房来一下。”

  岳好在林妈妈和林美惠的默然与惊诧中悄悄上楼,从小书房里随手拿了本书,将自己关在卧室里,自觉远离楼下的旋涡中心。

  眼睛在书本上飘浮,她什么都没有看进去。北方冬日的下午,天黑得早,天光微暗之时,坐在写字台前面的她听见隔壁的房门轻轻响了一下,显然被林嘉树叫到书房里的林风上楼来了。合上书,出门下楼,从微微敞开的书房门里看见面对面坐着的谢芳与林嘉树,岳好脚步微动,转身向着后面厨房走过去。

  她跟苗大娘一起住了七年,与出身书香门第、不惯家务的谢芳不同,岳好对厨房里的杂务很熟悉,是个十分得力的帮手,这时她拿起一条围裙围在腰间,一边帮忙,一边跟苗大娘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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