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CHAPTER-06 (1)

　　壹

　　我在星期一下午第一节课结束后一瘸一拐地出现在教室门口的时候，领受了班里出奇一致的注目礼。

　　而且随着我的出现，课间似乎连那种典型的闹哄哄声音都小下去了那么一个高度。

　　那些穿梭在教室天花板上的吼来吼去，唧唧呱呱的笑声，像瞬间被缩小的文本，刚刚还不得不离远点才看清楚完整的句意，此刻却被成倍挤压，拧成一个模糊的小黑条，到底说的什么，是眯起眼睛也看不清楚的了。

　　我昂起头走进教室。

　　虽然被医生叮嘱最好再休息一个星期，但是我还是来上课了。

　　幸亏医生的细致处理和几天的休息，勉强能慢慢走得了，就是姿势难看了点。

　　不过“难看”也是相对而论的。

　　西施就算再皱着眉，再捂着胸口，步履蹒跚，那还是美的。

　　全班人注视着我从门口走到右边第五排靠窗户的位置。

　　我把水杯放在桌子上。拉开椅子，坐了下去。

　　无论什么时候，梨七七总是这么被注目的。

　　呵呵呵。

　　我心里面泛起湿淋淋的一句话，小舒心从上面啪嗒啪嗒掉了下来。

　　明明被医生郑重嘱咐要“休息疗养”，却自顾自跑来上课。

　　班导也的确是准了一星期的假，我却怀揣着假条来了。

　　梨七七从来都是不按理出牌的那个。

　　末百颜垮着脸问我为什么不好好在医院躺着，我随口说：“下周六就要物理月考了，这可不是能够安逸地躺在床上优哉游哉睡大觉的时候。”

　　然后末百颜就口吐鲜血而亡了。

　　“喂大姐！好歹我也是因为你才躺在这儿的诶！有点人性好吧？要不考一起别考！”

　　末百颜气得要拿刀砍我。

　　然后还没等我说话，病房门被推开，一个穿着旗袍的肥胖中年女人直接扑到了末百颜身上，呼天喊地的。

　　然后一个威严的中年男人跟着走了进来。

　　“妈，你们怎么来了？”

　　末百颜惊讶地瞪大眼睛。

　　我也瞪大眼睛。

　　因为我早知道末百颜的老爹是市公安局一个不小的官儿。

　　这事儿可闹大发了。

　　然后，果然末百颜他爸龙颜大怒，揪着末百颜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好在末百颜这个撒谎精拼命咬定是去小饭馆吃饭时候跟邻桌起了冲突。

　　我就在末百颜跟他爸妈纠缠的时候，悄悄挪出病房。

　　打个车，直接到南源高中。

　　贰

　　我一点一点走到自己的座位。

　　突然身旁“啪”一记尖硬的拍打声窜了过来，吓了我一跳。

　　看过去，不知什么时候，姚金坐到了我同桌的位置上来。正举着一本厚厚的《POP手绘大全》往课桌上狠狠劈下去，嘴里清晰地送出一句话：

　　“小贱人，怎么还敢回来！”

　　在课桌上劈了一下，又是一下。惊天动地的巨响。整个班的眼球都往这里过来。

　　旁边几个女生笑了起来，都是平时绕在姚金身边的那几个。

　　其中一个似笑非笑地飞过来一句：“哎哟姚金，赶苍蝇啊？”

　　姚金还是那副苦大仇深的表情，回应了一句：“是啊，小贱货命挺硬的呢！记得脚断了的，想不到还能回来！”

　　又是一阵十分应景的笑声。

　　我怔一下，说不清是心里面的什么地方“咯噔”一声。

　　拧过脸看向坐在自己同桌位置上的姚金。

　　对方依然面朝前方的空气，叫嚷着。

　　是错觉吗？明明清澈的空气中，怎么总是感觉有看不清楚的细小火药粉尘在慢慢增加浓度。

　　旁边座位的一个男生有些不满地扭回头来，丢了句：“哎，姚金，你拍个屁啊，画电路呢。我思路都断了！”

　　“你知道思路为何物吗就断，屙不出屎别怨没吃饱。你1234567呀！”

　　“1234567？”男生有点摸不着头脑。

　　“忘（王）八！”

　　旁边一个女生大笑着公布了答案。

　　一点也不好笑的牵强笑话，却又引来一阵哄笑。

　　“靠……”

　　男生郁闷地抽搐了下眉眼，嘴里嚷着“伤自尊了伤自尊了”折回头去。

　　似乎一切也并没有什么不对的。

　　我拧开水杯盖，喝了一口奶茶。

　　嗯，很香……这是VV给我拿到病房的，有营养又好喝。

　　放下杯子，抽出一张物理题卷，开始重新读上次做到一半的大题，旁边空白的草稿纸上不一会儿就画满了图形轮廓。

　　突然，课桌一震，我杯中的奶茶晃了出来，掉在卷子上。

　　赶紧拿纸去擦，已经来不及，灿草白的卷子中央留下一片不规则的灰色，像一块难看的疤。

　　我抬起头看着旁边的姚金。

　　“哎哎，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哈，”姚金对我堆起一个笑容，接着对周围喊：“说你们呢给我安分点！没事踢个什么桌子打扰别人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嘛！”

　　“姚金，是你自己踢的好不好！”有人扔来一句。

　　“啊哦，这么说是我自己踢的了……”

　　“是呀姚金，你健忘症啊！”

　　又是一片唧唧忽忽的笑声。

　　我放下手中的习题集，脑子里飞速转过姚金针对自己的各种可能。

　　搜寻一圈没有任何结果。

　　或许，是自己多想了？

　　我呼口气，慢慢心里那个崛起的尖角又缩了回去。把杯放在窗台上。顿了顿，还是摊平了卷纸，继续看题。

　　其实就算姚金是针对我，对于这种烂人，一般都不想理。

　　越理她就越来劲。

　　我拿出圆规在草稿纸上划着圆。

　　“啪！”

　　突然，我的右手被突如其来的硬物狠狠撞击到，疼痛马上传上手背。

　　接着，手中沉重的铁圆规瞬间以一个锋利的优弧割破半空，几乎能听得到它俯冲时候的呼啸声。

　　以尖利而怨毒的惊人速度俯冲下来，直直扎进前面的木质窗台上。就定在了那里。

　　太阳下，圆规细瘦的身体折射出青冷的色泽。

　　仔细看去发现竟然整整扎进去课桌有半厘米。

　　我目光扫过停在自己手边那本有大半本小新华字典厚的《POP手绘大全》，是姚金把这本书甩到了我的胳膊上，然后我才没握紧圆规。

　　我扭过头盯住旁边的姚金。

　　出乎意料地，姚金也在回盯着我。

　　空气中紧张的分子在无声剧烈翻滚着。

　　越来越浓的粉尘。大有要把氧气一点一点挤走的趋势。

　　确定姚金是在针对我。

　　就是有什么地方不对。

　　却想不出为什么不对。

　　姚金慢慢伸过手来，眼睛却一直保持盯着我的角度。

　　“不好意思哈，手松了。”

　　姚金用手抓住被她甩在我右手上的《POP手绘大全》的一角，想要拉回来。

　　没有成功。

　　意外地感受到了书上明显的重力。

　　是我的手反压在书上。

　　目光和目光在空中交汇，似乎能听见喧嚣的爆裂声。

　　我这么多天来第一次有了想狠狠揍人的冲动。

　　让对方以为我的默默忍耐代表永远缄守，一声不吭证明不会开口。

　　是我的错。

　　其实，有些事，只依照自己的想法作为根据，就会判断失误。

　　这次，姚金失误得很离谱。

　　她以为凭她那一点小手腕就想算计我，再练个三百年差不多。

　　姚金皱起眉头，手上暗暗用力，把书往上抬了个小小的角度，然后另一只手也迅速伸了上来，想把书拔出来。

　　但是我手上的力量越来越大。

　　全班人都盯着我们。

　　猛然，我手上一用力，使劲把书抽了出来，接着在书封皮上拍了几下，用嘴吹了吹。然后向旁边一掷，厚厚的书“啪”地摔在地板上。

　　空气中充斥着的火药粉尘已经多到涌进喉咙的程度，四周成了能见度极低的灰蒙蒙一片。

　　只要有一丁点摩擦，擦出那么一小点火星，就会立即引发不可收拾的大爆炸。

　　“真他妈傻B。”

　　姚金的脸变了色，摞下一句全班都听得见的，清清楚楚的句子。

　　“姚金，刚才的话请你再说一遍！”

　　我微笑着看着姚金，丢出的问句绝对没融化，音调平静。

　　却带着暴风骤雨之前的可怕宁静。

　　姚金没有回头，仍然冒出一句“捡骂的傻B！”

　　几乎就是在同时，我手中那只装满奶茶的玻璃杯就飞了出去。

　　速度快得眼睛都来不及眨，甚至周围女生们最拿手的尖叫也还没来得及发出应景的配音。

　　像是取了一根被无限放大的头发丝细胞中的那么一粒，那么极短小的瞬间。发生了。

　　没有装盖的杯狠狠砸在姚金肩膀上，奶茶从杯口喷出来四下飞溅，像一朵盛开的灰色的花。

　　玻璃杯反弹回来，击到不知谁的课桌角上，“乒”的一声巨响炸开，透明锋利的碎片溅了一地。

　　像突然断电的贝斯，喧嚣停滞在半空，留出一片无声的空白。

　　甚至听得到奶茶从姚金头发上掉下来的滴答声。

　　众人瞪圆了眼睛，一片死静。

　　上课铃响了，我脸上没有表情地看着狼狈的姚金。

　　说实话，我心里并没有多少得意和满足。

　　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每个人都要用对待敌人的态度来对我。

　　我想说，我不是你们的敌人。

　　我不想跟任何人敌对。

　　为什么，就没有人听我说这些呢。

　　突然觉得前所未有的疲惫和累。

　　这些，难道该是我注定要承担的？

　　叁

　　英文老师夹着讲义跨进教室，看见我们这副样子不由得滞住了脚步。脸上又是狐疑又是震惊。

　　后面跟着神色匆匆的班导。

　　班导冲里面招招手，说：“梨七七，你先出来一下。”

　　我应诺了一声，站了起来。

　　脚上的疼痛让我立马呲牙咧嘴，班导看了看我，没说话。

　　“梨七七，跟我来趟办公室。有些事问你。”班导重复了一句。

　　众目睽睽，我把课桌推开一点，支撑着站起来，在扎满一背锋芒的安静中一拐一拐走出过道。

　　经过姚金的位置时，我看着她愤怒的脸。

　　她瞪着眼睛，像要把我吞下去一样。

　　可是老天作证，这次真的不是我的错。

　　“我带这个学生出去一下，您继续上课。”

　　班导冲英语老师说了一句，英语老师点点头，走上讲台。

　　姚金还站在原地。

　　“姚金同学，上课了！”

　　英语老师不满地敲了敲讲台，示意姚金走回去。

　　姚金一动不动。

　　班导注意到了一身奶茶的姚金，问：

　　“你那一身汤是怎么回事，姚金？”

　　姚金抬起眼望着我，动了动嘴，最终从牙缝中凑出几个字：

　　“我自己不小心弄洒了饮料。”

　　接着木着脸走回了座位。

　　“上课铃响了那么久，你没听见吗？”

　　班导的表情不太好看，姚金没有说话，用面巾纸擦着自己的头发和衣服。

　　看到姚金的表情刹那，我就知道，我们俩之间并不算完。

　　我惹上了自己最不愿意惹上的麻烦。

　　我跟着班导出了教室，心里一团乱七八糟。

　　阳光晒在脸上，毛茸茸的，像很多铁刷子在脸上划拉，让人很不舒服。

　　我本来想开口问一下班导是怎么回事，但班导严肃的脸上写着“禁止提问”的大标题，我只能怀着乱糟糟胶成一团的疑惑和还未平息的怒火慢慢跟在班导身后。

　　因为太频繁的活动，脚上的痛明目张胆地咬噬着，我真想开口跟班导说要不要就在走廊说吧，脚实在是痛得受不了。

　　这时，我们拐过一个楼角，办公室到了。

　　我正要抬腿跨进去，突然心“咯噔”一下沉了下去。

　　办公室空荡荡的，没有其他老师在，却有个学生。

　　正坐在班导的椅子上面，脸的方向正好冲着自己。得意的微笑隐隐露在嘴角。

　　我惊讶地微微张了张嘴，是双小懂。

　　“进来。”

　　班导朝门口的我喊了一句。

　　我慢慢走过去。

　　“坐这儿吧。”

　　班导指着不远处的沙发，对我说。

　　我应了一声，慢慢挪坐了过去。

　　双小懂怎么会在我们学校出现？

　　太奇怪了。

　　但是直觉告诉我不是什么好事。

　　斜对面的左边是默不作声的双小懂，右边是沉默的班导，看不出表情。

　　“老师，有什么事……”

　　我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嗯，没什么大事。只是有些事的情况想跟你了解一下。”

　　“嗯。”

　　“哦，七七同学，你的脚能走了吗？”

　　应该是关心的问候，听上去却让人后背生出“在埋伏笔”的凉意。

　　“嗯，还好。谢谢老师。”

　　“不是已经准了你一周的假吗？怎么下午就来了？”

　　“担心功课所以……”

　　短暂的寂静。班导动了动嘴，皱着眉头喝了一口水，盯着我，很久没说话。

　　我觉得心里毛毛的，挪了挪身子，轻轻咳嗽了一声。

　　“最近一直在医院是么？”

　　班导突然开口，掷过来一句话。

　　“啊？……嗯，是。”我赶紧应着。

　　到底是怎么了？班导到底想问什么？

　　班导没说话，拉开一只抽屉，取出一个什么东西，“啪”地甩在我面前的桌子上。

　　看清楚后，我整个后背一阵发冷。

　　统统都是照片。

　　在“V年代”里我拿着钱去赎硕北极的时候，在屏风包间后的场面。

　　我扑倒在地的场面；末百颜拿着酒瓶跳上桌子的场面；我大吼大叫的场面；最后我和末百颜两个人依偎着躺在沙发上的场面。

　　可是无论哪个角度，都没有硕北极。

　　照片上我的脸有特写，所以很清楚，末百颜的脸就因为灯光和照相机的摇晃显得不太清楚。

　　办公室的光很足，我手中的照片反射着凛冽的寒光。

　　“这个是你么？”

　　咄咄逼人的问句，班导一根手指戳在照片上我的脸上。

　　我浑身冰凉。脑中闪过一幅幅之前被打电话勒索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