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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弹·恋爱(2)

  观摩会那天我换了一身冷色调的衣服,独自一人搭着公交往群艺馆赶去。迈入表演大厅后我很熟悉地找了个靠前的座位坐下,而后盯着头顶上那七彩的光晕直发呆——一年前我还是那舞台上的演出者,肩负着一个神圣的职责;一年后我却只是这看台上的旁观者,扮演着一名匆匆的过客。

  开场没多久后杜老师便在我旁边的位置坐下来,向我点了点头。我恐怕妨碍了台上的表现,便尽量压低声音地朝她问了句好,并说:“那个,那个童子军什么时候出场?”

  杜老师把一缕秀发搁在耳朵上,用着我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我们把她的节目放到最后,因为她本人有一些话要说。至于说话的内容,你就待她上场时听她要说什么吧。”

  我揉了揉右眼,心想时间啊你就过得快一点吧,最好就直接跳到最后一个节目。而在整整一年前,我和佟芷筠都会在化妆间里祈祷时间要慢一点过,最好永远也没轮到我们登台表演的时候。

  在很多张稚气未脱的面孔相继退场后,便到了倒数第二个节目了。这个节目是由一对比我略小约三四岁的男女同学来演奏保留节目《拉德斯基进行曲》,可惜今年这曲子已不再是压轴出场了。在他们的整个演奏过程中,我发现他们还是有很大的可塑性的,但最大的不足便是他们之间的默契尚欠火候,乐章之间难以体现出其相互间不言而喻的心底交流来。

  四手联弹的演出刚完结,老天爷便很是矫情地落下了一场毛毛细雨。座位靠后的某些家长正为着这样那样的原因躁动着,而我则急切地希冀着那个阔别了几近一个年头的佟芷筠能立马出现在我眼前。

  上苍倏忽又很无理取闹般放了一个响雷,吓得伫立于台上的小主持人登时忘了词儿,竟呆在原地不知所措。与此同时,或许是听见台前司仪停了声响的缘故,我发现佟芷筠已经从幕后走出来了,弄得那位小主持人满脸通红地撤回化妆间。

  那一天的佟芷筠也穿着一身暗灰色的及膝连衣裙,套着一双如她身旁钢琴般黑得锃亮的长靴,戴着粉红色头箍,一头散落在肩上的长发。我正欲抬起手来鼓掌,一旁的杜老师却拍了拍我说:“甭急,她有话要说了。”

  我至今仍深刻地记得,那阵子会场的灯光很诡异地暗淡了下来,同时舞台左右两侧的大音箱也稀罕地播送着往前在演出期间不曾插入过的伴奏。舞台中央是一个依稀能照亮佟芷筠与身边的三角琴的光圈。

  此时佟芷筠手中正紧紧地攥着麦克风,落落大方地说:“很庆幸我还能为大家作自己在国内的最后一次演出。在四个月前我爸爸顺利地在英国曼城的唐人街开了一家华人餐馆,如今他决定把我和妈妈都接去那儿定居。我一直在想,往后恐怕我就再没有参加观摩会的机会了,因此我决定抓紧留在这儿的最后一点时间来好好练琴,从而准备着我在故乡的压轴登台。”话音刚落,便是一片片迷糊而且漫长的不知是来自台上抑或是台下的哽咽声。

  我强忍着快要涌出眼眶的泪,装作从容地听着佟芷筠半哭半诉地说下去:“我今天能够站在这个艺术气息缭绕着的舞台上,首先得感谢我的父母,是他们每周四都风雨无阻地把我送到琴行去学琴;倘若没了含辛茹苦的他们,也根本不会有我,以及我今天的美好生活。其次我要感激一直以来教我钢琴的杜老师,在我学钢琴的这些日子里,她不仅教会了我识谱,教会了我弹奏,还教会了我人生路上的许多不可多得的东西。”说毕我观察到佟芷筠把麦克风轻轻地挪开,情难自禁地哭出声来。而坐在我身旁的杜老师早已经泣不成声了。

  佟芷筠极力控制着自己的失态,继而道:“在这些默默为我付出过的人当中,我还要感谢一个名叫淮晓梓的比我大一岁的男孩。我不知道他今天到底有没有来现场,但我却一直想对他说句:谢谢你,我很喜欢你。我俩因为钢琴、因为合奏而从素未谋面走到了一起,我想这也算是一种缘分——我们之间曾有过矛盾、抱怨、固执和自私自利的情绪,但最终我们仍能弹出那起码在我看来,是空前绝后般完美的四手联弹。不过,在今年的演出里,我却只能单独一人来完成自己在群艺馆里的最后一丝回忆——因为他已经在好几个月前决定不再学钢琴了。杜老师曾经给我找过几个四手联弹的拍档,我承认他们当中的确有人琴技比淮晓梓精湛,但是你知道吗,那就如同左手和右手一样,纵使他们当中也有因被用得过多而劳累,又或是因被用得太少而嫉妒,过后它们依然会快快乐乐地生活在一起;一旦你用假肢来换掉了其中一只,那么另一只虽然会觉得自己的地位啊什么的都没太大的差别,但全盘生活却业已完全变味了。”

  我内心一倾而出的情愫使我无法自控地抽噎起来。杜老师朝我递来了一包纸巾。

  我拼命地咽着口水,想把满腔的回忆堵住。杜老师自始至终都在擦着眼泪,而一双大眼睛早已被感动印染得红红的。我身后的观众席上偶尔又泛起了一些嘈杂的声响,没猜错的话是有相当一部分人在高喊“宰了那小子”。

  佟芷筠俄而深情地朝前方鞠了一个躬,我认为她尚未表演不该那么快地赶着鞠躬,但细想一下后才发现她仿佛已经置身于表演当中了。她用左手手背擦拭了一下云集着泪珠的下巴处,又把麦克风凑到嘴边说:“披头士乐队在解散的时候,唱了他们组合的最后一首单曲,那首歌叫Let It Be,我非常喜欢这首歌——今天作为临走前的演出,我把这首属于现在却缅怀过去的歌送给大家。这些天我都在很用心地排练着这首英文歌,希望大家喜欢。”

  佟芷筠深呼吸着走到了庞大的三角琴前,整了整裙摆后便缓缓地坐下。她把架着的麦克风移到了嘴边,先是微闭着双眼地敲了一段前奏,而后沉浸其中般跟着背景音乐自弹自唱起来:

  When I find myself in times of trouble,

  Mother Mary comes to me.

  Speaking words of wisdom,

  let it be.

  And in my hour of darkness,

  she is standing right in front of me.

  Speaking words of wisdom,

  let it be.

  我瘫坐在座位上,脑海中登时闪过许多似有幻无的景象。歌曲的高潮弹得是那样的轻柔,但我仍觉得在佟芷筠手指按下的起伏不定的琴键当中,没有一个音符不是绽放得铿锵有力:

  Let it be,let it be,let it be,let it be.

  Whispher words of wisdom,

  Let it be.

  当这首Let it be的余韵渐渐在我的大脑皱褶中消褪时,我才意识到佟芷筠已经久远地离开了。我当初曾给她发过一封很幼稚的情书,但结局就如同那位昔日跟我一起暧来昧去的佟芷筠一样难以寻觅,而且再也没能回到我的身边。

  我终究没能在她登机飞往曼彻斯特城之前与她道别,并亲口告诉她:我喜欢你;而她也无法得知被自己视作初恋的我在她的最后一演时到底在不在群艺馆的现场。我们之间始终存在着一种朦胧而且羞涩的小学时期的爱情,高潮发生在她在舞台上用自己的初吻来换取我的初吻,而后又在飞往英国的航班上戛然而止。佟芷筠带给我的故事只是上天注定的大合奏里一段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尽管旋律被赋予得忒为动听,但总是要消亡在小节末端的休止符以前,就像披头士乐队唱的:Let it be,let it be.

  直至发稿前我都未能碰到佟芷筠,彼此的联系更是离谱得一次都没有过——因为我们自以为相爱的时分太过年轻太过幼稚,通信方式以及很多东西都没来得及留下。更多的是我相信缘分这种东西往往是不可预见,只可遇见的。倘若还要我对那位曾带给我人生一段美好剧情的佟芷筠说些什么的话,我会由衷地希望她能够在大不列颠的天空下,永远幸福快乐地生活着。

  初一上学期结束后我便甚少再去碰家中那台沉重的钢琴了。我觉得这台大家伙给予过我好多,例如跟佟芷筠相互间的故事;但又剥夺过我好多,诸如无忧无虑的孩提时代。每当我掀起盖子触及琴键时,总发现这钢琴上已经被岁月无声无息地铺满厚重的灰尘了。

  我从来不厌倦灰尘,因为它总是适时地把陈旧的东西给密封住,譬如记忆,不让其轻易地逸去又或是溜走。如今我正拍打着在琴键上占据一方的微尘,宛若拆卸着一个装载着许多鲁莽与童话的陈年包裹,回忆起我和佟芷筠彼此端坐在钢琴前面,很是天真烂漫地弹奏起《拉德斯基进行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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