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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藤年

  蒉意

  我来了。

  老家的院墙上,常春藤依然那么旺盛,曾经多少次绿了又黄,曾经几多盛衰,都抵不过现如今依然爬满整片墙壁的如此傲慢的它,证明自己还是坚强地存在着。

  我握住一片藤叶,轻轻抚摸,甚至几次想要贴在自己的脸颊上,用力地亲吻,好像对待最挚爱的亲人。我们都有这样的回忆吧,我们在风中拔节成长,变成让人期待的模样。我们总是很轻易地忘记一些东西。比如说,这些藤叶,仔细观摩着,抚摸着,我才会慢慢想起些东西——隐在记忆中的那些纸张里,一遍遍染上虚弱的黄。

  “熙熙,常春藤叶长出来了啊。”

  “来,量身高喽,看看我们的小熙熙跟常春藤哪个高。”

  “它治好了爷爷的关节痛,是很有用的药。”

  “熙熙啊,爷爷老了。”

  盛夏的阳光,微微发烫,照射在我的脸颊上似乎有种把水分都蒸发掉的野心。我紧握住藤叶,我回来了,我回来了啊,爷爷。

  “唯熙?”

  “哎?”我转过身,眼前的男孩子温和安静,眼角眉梢都有了些许变化,“卓颜?”

  “嗯。”

  “我回来了。”

  “唯熙,你回来了。”他露出的笑容,有阳光洒下来的味道,是那么纯粹和美好。

  我转过身,走向这栋两层楼房的大门——四片厚实的木板,门槛到达小腿,都掉了漆,斑斑驳驳那么古老。我掏出钥匙,推开门,吱呀吱呀的声音响彻耳际,阳光照射进昏暗的房间,能够在光线里看到漂浮的尘埃。

  我说:“已经十年了吧。”

  卓颜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我身边,白色衬衫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干净,他说:“嗯。都,长大了。”他说这话的时候停停顿顿,似乎很不相信这个事实。我看他的时候,他低着头,额前几缕发丝遮住了眼睛,只留下轮廓分明的侧脸。

  我们静静地站着,在明媚和昏暗中间,面朝昏暗,没有话语,兀自寂静着。我的视线模糊了,模糊得看不清屋子里的摆设,看不清脚下的门槛,然后又渐渐清晰,渐渐出现三个幼小的身影,耳朵里也听见了他们稚嫩的声音。

  短发小女孩,长发小女孩,还有一个小男孩,追逐嬉闹,快乐爽朗地大笑,纯粹是因为开心。啊,看得见草地了,整片整片,绣满了翠绿。他们躺下来,看着天空,喘着气。我眨了眨眼睛,他们来到一棵榕树下,短发小女孩坐在凸生出地表的粗大根茎上,仰望着浓密的树叶微笑,风来了,吹起小女孩们的头发,吹起小男孩的衬衫,六月夏的微风,纯纯的,美好而安宁。

  我跨出一只脚,跨过门槛,卓颜突然说话:“唯熙。”他叫我的名字,他的声音很清朗。

  “你走了之后,晓舞也走了。”

  我顿住了,好几秒都没有呼吸,我咬住嘴唇,没有回头看他,我知道他一定和我一样,眼角正有细密的泪水淌过。晓舞已经走了,可是她的离开和我的不一样,她已经永远都回不来了。晓舞曾经说她想跳舞,在舞台上旋转舞蹈是她最大的梦想,可是她有先天性肌肉萎缩症,那个梦想不过只是个永远都无法实现的幻想而已。

  “有一天过马路,她突然动不了,等人们听见一声尖锐的刹车回过头时,她已经倒在血泊中了。”卓颜在我的身后,沉沉地说着。

  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凝滞着动作,呆呆地看着地面大片大片的灰尘,慢慢地视线又开始模糊。我似乎已经能够面对这样的回忆,这次又是什么画面,我喃喃自语。

  啊,是晓舞家的花园,繁花盛开。晓舞坐在院子里,阳光给她镀上一层玉白色的光芒。她招招手,折了一朵金香藤淡黄色的花,戴在我的发间。她说:“唯熙,你好漂亮。”那个时候的我只知道她生病了,根本不知道生的是什么病,我以为晓舞不久就会好起来的,于是听到她的夸奖我没心没肺地笑。卓颜在旁边看着我们,表情隐忍。晓舞还是坐着,摸摸我的长头发,很羡慕地说:“如果我也是长发就好了。”

  因为疾病,没有过多的营养,晓舞始终保持着一头短发。当她说出想要长发的一刻,是有多么辛酸,那时的我并不能体会。

  我抬起另一只脚,也跨进了门槛,小的时候感觉是那么高,要很费力地抬高脚,几乎是采取一种爬过去的姿势,而现在很轻松就能够办到,我们,果然都,长大了。

  越走越远,晓舞,卓颜和我想要试着长大一点,却越走越远。

  现在,我在昏暗中,卓颜在明媚里,我们的距离只是一道门槛那么近,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环境。我觉得有些好笑,于是发出无声的笑,我咧开嘴巴,嘴角上扬,无声地笑着。好辛苦,好难过,不是真正的想要欢笑,不是纯粹的想要笑。我不得不承认,晓舞的离开让我好难过,不知所措。不会再有这样的一个人了,就算是一模一样的脸颊,一模一样的举止,也不代表她就能够代替晓舞在我们心里的位置——那是一个我们奋力保留的位置,只有那一个,全世界唯一的,只有晓舞才能够占据的位置。

  我走进爷爷的房子,桌子上,他曾经为我做的红烧肉好香好香,如今已经布满尘灰。沙发上,他为我摇着扇子看无聊的动画片,如今已经不见了爷爷的踪影。

  离开我们的人,总是在增加,如果我能忘记时间,就不会记得那些恍惚的温馨,就不会在他们离开之后还是不停翻新着和他们一起留下的美好的回忆。这样的回忆只能让人更加记得他们的模样,他们的好还有我的过错,让我明白这是已经无法弥补的错。

  我低下头,已经不能再控制,眼泪顺着下颚化作水珠滑落,地面上两滴突兀的水渍,我轻轻发出哽咽的声音。我往前又走了一步,把自己埋在昏暗里,那样卓颜就不会察觉到什么了吧,我就是这样倔犟的小孩,即使悲伤也不需要别人来安慰。

  可是……

  “唯熙,我还在。”卓颜说,在我的身后,我看不见他的表情。

  我咬住嘴唇,没有回答,走向二楼。

  好狭窄的楼梯,爷爷还好,奶奶应该走不过吧。小时候,总是奶奶哄我入睡,当然也有不想睡觉的时候,她就陪我疯,把眼珠向上瞥吐出舌头装鬼吓我,每次我都笑得肚子痛,因为奶奶肥硕的身躯实在不适合扮鬼啊。还有奶奶她,她,还有,那些美好的回忆呢,我努力地寻找着,一时间忘记的比记起的还要多。美好的回忆,要用来抹去泪水的回忆,我努力地寻找着,心慌乱得如同失去了珍宝。

  也许吧,那些过往,那些曾经,就像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每一次的回忆都让人泪流满面。已经逝去的他们,留给我们的无论是快乐抑或悲伤的回忆,同样让人刻骨铭心。我突然想起些东西,疯狂地跑下楼梯,顾不得卓颜在我身后担忧,我跑下楼梯,跨出门槛,来到墙边,常春藤叶密密麻麻。卓颜跑过来,欲言又止的。我没有看他,用力掰开藤叶,哪怕手指污损,手背残破,不管,我要找到它,那是我童年最美好的回忆,我一定要找到它。卓颜沉默着,只是看着我扯掉藤叶,偶尔发出疼痛的呻吟,他突然冲上前,跟我一起掰着藤叶,我看着他,他不看我。我又埋下头继续寻找,心里却有一丝甜味。

  啊,找到了。

  我扫去多余的常春藤叶。地面上已经是一片狼藉,墙上几根藤蔓垂下来,大多数都已经阵亡。我指给卓颜看那淡淡的刻痕。

  “是爷爷为了记录我的身高而刻下的痕迹,跟常春藤叶一起。”

  “已经差这么多了,身高。”

  “是啊。”我蹲下来,轻轻抚摸着那淡淡的刻痕,仿佛这样就能够和从前在这里刻下它的爷爷不期而遇。很久以前,当这里还是生机勃勃的时候,小女孩蹦蹦跳跳地拉着老人的手指,来到常春藤叶下,乖乖地站好,微笑着眼睛向上瞥,看自己长高了多少,浓密的藤叶翠绿旺盛。我回过头看那些散落的藤叶,它们已经没有了生存下去的本领,横在地面上,等死一般。

  “还会有新的常春藤叶长出来的。”卓颜说。

  我站起来,捋了捋头发,夏天里的阳光也给我镀上了一层玉白色的光芒,我对卓颜说:“我们去榕树那里吧。”

  我的视线回到很久很久以前,在那个时候,我被一群坏小孩欺负,是卓颜和晓舞拉着大人来救我,我看着他们的身影,停止了哭泣,然后我们就在一起玩耍,一起奋力地成长了。

  草地,其实不是什么很美丽的地方,奶奶总吓我说那里的草下面有四脚蛇,被咬一口就会死翘翘。后来,经过我们多天的勘察,终于认定奶奶说的是假话。晓舞笑我,怎么,唯熙的奶奶是个骗子?我很不开心,回家跟奶奶发脾气,她居然吃惊地告诉我说我只是开个玩笑你们还当真了。然后,我们常常在那片大草地上玩耍,春天的时候放风筝,夏天的时候采花编花环,晓舞的手很巧,可我们做好了要给卓颜戴,而他总是不肯戴。秋天的时候去看蔷薇花,草丛里的野蔷薇白白的特别好找。冬天的时候,这里很少下雪,又没有花花草草,可是那边的榕树却依然粗壮,我们喜欢去那里刻下新一年的希望,虽然只有短短的两个年华。

  我的童年,好像因为晓舞,因为卓颜而变得特别美好,让我舍不得忘记。

  犹如攀登山峰的那种感觉,虽然辛苦,但是却好高兴能够站在最高峰品尝着别人从未到达过的快乐,真的是一段非常珍贵非常不舍的记忆。

  “唯熙,榕树那里开满了蒲公英。”卓颜微笑着说。

  “啊!”我发出惊叹的声音。

  “是真的哦,你走了之后,我和晓舞一起种下的。”

  “是吗?”

  “因为蒲公英的花语,是停不了的爱。”他的声音低低的,一直回荡在我的耳朵里,直到本来眼里就充盈着泪水的我落泪之前,一直逃窜于每一段回忆中,去验证我们这停不了的爱,如同漫天飞舞的蒲公英,每一朵都带着根系浓浓的爱,飞往陌生的地带,继续坚强地存在着。这是晓舞和卓颜对我的爱,如同蒲公英母株对每一朵伞花的爱一样,思念、牵挂、祝福着我。

  晓舞、卓颜,我会好好珍惜这些蒲公英,好好的将它们安放在心里的某一处,永远都不会忘记。渐渐的,渐渐忘记了时间,我沿着记忆的路线,到达最深处,纵然那只是瞬间。有关美好,有关童年,有关爱的一切我都不想再失去了。

  我停下来,看着眼前那棵榕树,突生出地表的粗大根茎上,似乎有着晓舞的身影,她转过头,抚平被风吹过的头发,对我微笑。她的周围有很多小精灵围绕,晓舞站立起来,跟着他们旋转跳舞,如同仙子一般。就跟她刻在榕树上的愿望一模一样。

  ——我想跳舞。

  我寻找到了很久以前我们刻下的痕迹,虽然那么拙劣,歪歪扭扭。我抚摸着这些快要淡褪的愿望,顺着被割裂的树皮,一下又一下,指尖感觉得到我们愿望的强烈。

  ——我想跳舞,站在舞台上。

  ——我要永远保护晓舞和唯熙。

  ——我希望来年能够长得和常春藤叶一样高。

  我们奋力地许下愿望,携着最真诚的祈祷,我们甚至在刻下这些之后还双手合十着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念着一定要实现啊,可是我们却都没有实现。

  晓舞走了,无法旋转舞蹈。我去了爸爸妈妈生活的那个城市,那里没有老家的常春藤,我无法衡量自己是不是长得和常春藤叶一样高。晓舞和我都离开了,卓颜根本就没有办法再保护我们。

  原来我们的愿望是这样无力和脆弱。

  “唯熙。”他叫我的名字,“我还在。”

  我没有说话,视线终于模糊,看不清眼前的榕树。我的眼睛朦胧了,有淡淡咸味的东西掉下来,好神奇的,好像一个开关,只要谁去按动它,就可以看到我木偶般的表演。

  “唯熙。”卓颜轻轻地把手放到我的头上,他没有来看我的表演,只是静静地在我的身后,给我安慰和勇气。

  我揉揉眼睛,发现晓舞留在榕树上而我却未曾见过的痕迹。

  ——我希望唯熙能够快乐地在那边生活。

  是和我们不在一起的时候,我仿佛能够看到行动不便的晓舞,一个人微笑着在榕树那里用力地刻下每一个字,然后双手合十闭上眼睛默默祈祷,虔诚真挚,小小的背影在古老高大的榕树下那么微不足道。

  我抬起头,常春藤爬到了榕树上,原来我还是没有你长得高。藤叶混杂在榕树叶中间,显得越发浓密,童年里的藤叶果然还是那么旺盛。好像从来就没有淡褪过一样,那些见证了时光流转的藤叶,似乎是某种标志,记住它就会记住全部。任凭岁月流转,年华逝去,也一样清晰,清晰地记得我们的童年,榕树下三个小小的身影围绕树干双手合十。

  “晓舞、卓颜,我爱你们。”我低下头呢喃着。

  最好的幸福,是把一个人记住。

  最好的满足,是他们给我的在乎。

  我把你们记住,是我最幸福的事。

  你们给我的这些在乎,是我最满足的事。

  第四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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