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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姐姐的丛林(4)

  他放开我,开始点烟。可是风太大了,他按了好多次打火机才点着——他正点的点烟姿势因此变得狼狈。终于点着的时候,他瞟了我一眼——居然有点羞涩。

  “刘宇翔你这个王八蛋!”我尖叫着扑了上去,打掉了他的烟和打火机。我不大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骂尽了我知道的脏话。他扭住了我的胳膊,我挣脱不出来,于是我用膝盖狠狠地撞他的肚子。他真的被我激怒了,他开始打我,他的拳头落在我的背上、肩上。我撕扯他的衣服,用尽全身力气咬他的手臂。

  有一双陌生的手从后面护住了我的背,把我们拉开。我依旧尖叫着,挣扎着,挥着拳头。我听见一个声音在吼:“你这样打一个女孩子你不觉得丢脸!”然后是刘宇翔的吼声:“你自己问她是谁先动的手?!”那个陌生人紧紧地抱着我,箍着我的身体,他的大手抓住了我的小拳头。他说:“好了,安琪。听话——”我终于安静下来。他不是陌生人,他是谭斐。

  眼泪是在这个时候涌出来的。我梦想过多少次,在我无助的时候,谭斐会像从天而降一样出现在我的眼前。我还以为这种事永远只能发生在电影里,现在这变成了真的:他就在这儿,紧紧地搂着我。他的外套,他的味道,他的体温……可是我把我的初吻弄丢了,那是我留给谭斐的,刘宇翔那个混蛋夺走了它。我哭着,我从来没有这么委屈、这么难过过。“安琪,乖,好孩子,没事儿了安琪。”谭斐的声音真好听。他理着我乱七八糟的头发,看着我,伸出手抹了抹我的泪脸,然后笑了。我也笑了,是哭着笑的。笑的时候发现嘴角里腥腥的,我想是刚才让刘宇翔的手表划破的。

  他捧着我的脸:“听我说,安琪,是你爸爸让我来学校找你的。我们必须马上到医院去。你绢姨出车祸了,很严重。”

  “她会死吗?”我问。

  “还不知道。”他说,“正在抢救,所以你爸爸才会让我来找你。”

  我点点头。谭斐拉起我的手,我们走了出去。他的手真大,也很暖和。其实那家医院离我们学校特别近,可是记忆中,我们那天走了好久。是绢姨的灾难把那天的我还有谭斐连在一起的,这样近,要不是绢姨还生死未卜的话,我就要感谢上天了。绢姨的劫难就在这种温暖的瞬间里变得遥远,变得不真实,直到我看见手术室上方的灯光。

  妈妈有点异样地望着我的脸。我这才发现原来谭斐一直拉着我的手。

  我的手从谭斐的手里坠落的一瞬间,手术室的门开了,惨白的绢姨被推了出来。这么说她没死。我看见姐姐紧握着的拳头松开了,她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点算得上是“神色”的东西。爸爸妈妈迎上那个主刀的医生。医生白衣、白帽、白口罩,露着那双说不上是棕黑色还是深褐色的眼睛,像是个鬼。后来一个身段玲珑的女护士走了出来,袅娜地扭着腰,怀里抱着的白床单上溅满了血。很多血,我奇怪我为什么依然认为我见到的是一条白床单。她心满意足地哼着歌,是王菲的《红豆》。

  我走到了洗手间。打开水龙头,把水撩在脸上。从对面脏脏的镜子里看见了窗外的夕阳,火红的。我在自己那么多的画里向它致敬,为了它的化腐朽为神奇——经它的笼罩,再丑陋的风景也变得废墟一般庄严,再俗气的女人也有了一种伤怀的美丽;可是就是它,我爱的夕阳,跟我的姐姐开了这样大的一个玩笑。我模糊地想着,走出那间不洁净的洗手间。谭斐站在绢姨病房的门口,逆着夕阳,变成一道风景。可对我来说,这已经没什么神圣的了。

  “安琪。”他有点不安地叫我,“安琪你怎么了?”

  我想我快要睡着了。闭上眼睛的一刹那,我的眼前是一片让人目眩的金色,金色的最深处有个小黑点——我一定是做梦了,我梦见我自己变成了一块琥珀。

  四、我

  我生病了。妈妈说我倒在绢姨的病房门口,发着高烧。病好了回到学校以后,再也没见过刘宇翔,有人说他不上学了,还有人说他进了警校,我倒觉得他更适合进公安局。

  绢姨正在痊愈当中。我和姐姐每天都去给她送妈妈做的好吃的。绢姨恢复得不错,只是精神依旧不大好。她瘦了很多,无力地靠在枕上,长长的卷发披下来,搭在苍白的锁骨上。原来没有什么能夺走绢姨的美丽。我们终于见到了一直都很神秘的“奔驰”——个子很矮、长相也平庸的男人。他站在绢姨的床前,有点忧郁地望着她的睡脸。可是他只来过一次,后来就没有人再提绢姨的婚礼了。这场车祸让她失去了腹中的孩子,倒是省了做人工流产的麻烦,但是“奔驰”知道了她的背叛。还有一个秘密,妈妈说这要等绢姨完全好了以后再由她亲自告诉绢姨:绢姨永远不会再怀孕了。我倒觉得对于绢姨来讲,这未必是件坏事。——不,其实我不是这么觉得,我这样想是因为我很后悔。要是我当时跟妈妈说了这件事,也许妈妈不会让绢姨出这趟远门的,至少会……也许这样,绢姨的婚礼就不会取消。想到这里我告诉自己:不,这不关我的事,绢姨本来就是这样的,不对吗?

  绢姨出院以后又搬了回来,所以我和姐姐又一起住在我们的小屋里。不过姐姐现在只有周末才会回家。家,好像又变回以前的模样,就连那幅《纽约》都还依然挂在墙上。只不过,星期六的晚餐桌上,多了一个谭斐。妈妈的糖醋鱼还是一级棒,可是绢姨不再像从前那样,糖醋鱼一端上桌就像孩子一样欢呼,只是淡淡地扬一下嘴角,算是笑过了。所有的人都没注意到绢姨的改变,应该说所有的人都装作没注意到。倒是谭斐比以前更主动地和绢姨说话,可是我已经不再忌妒了。那次手术中,他们为绢姨输了很多陌生人的血。也许是因为这个,绢姨才变得有点陌生了吧。日子就这样流逝着,以我们每一个人都觉察不出来的方式,直到又一个星期六的晚上。

  “我跟大家宣布一件事情。”我环顾着饭桌,每个人都有一点惊讶,“我不想去考中央美院附中了。”

  寂静。“为什么?”爸爸问我。

  “因为,我其实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那么喜欢画画。”我说,故作镇静。

  “你功课又不好,又不喜欢数学,以你的成绩考不上什么好高中……”

  “好高中又怎么样呢?”我打断了爸爸,“姐姐考上的倒是最好的高中,可要不是因为爸爸,不也进不了大学吗?”

  “少强词夺理。”爸爸皱了皱眉,“姐姐尽力做了她该做的事情。你呢?”爸爸有点不安地看看姐姐。姐姐没有表情地吃着饭,像是没听见我们在说什么。

  “那你们大人就真的知道什么是自己该做的事情,什么是不该做的吗?”

  “你……”爸爸瞪着我,突然笑了,“安琪,你要一竿子打死一船人啊?”于是我也笑了。

  “先吃饭。”这是妈妈,“以后再说。”

  “安琪。”谭斐说,“你这么有天赋,放弃了多可惜。”

  “我们家的事情你少插嘴。”姐姐突然说,“你以为自己是谁?”

  满座寂静的愕然中,姐姐站了起来:“对不起,谭斐,我道歉。爸,妈,我吃饱了。”

  绢姨也突然站了起来:“我也饱了,想出去走走,北琪你去不去?”

  “还有我,我也去。”我急急地说。

  至今我依然想得起来那个星期六的夜晚。刚下过一场雨,地面湿湿的。整个城市的灯光都变成了路面上缤纷的倒影。街道是安静的——这并不常见。汽车划过路面,在交错的霓虹里隐约一闪,在那一瞬间拥有了生命。

  绢姨掏出了烟和打火机。“你才刚刚好一点。”姐姐责备地望着她。绢姨笑了:“你以为我出来是真的想散步?”打火机映亮了她的半边脸,那里面有什么牵得我心里一疼。

  “北琪。”她长长地吐着烟,“知道你有个性,不过最起码的礼貌总还是要的吧?”她妩媚地眯着眼睛。绢姨终于回来了。

  姐姐脸红了:“我也不是针对谭斐。”

  “那你就不该对谭斐那么凶!”我说。

  “你看。”绢姨瞟着我,“小姑娘心疼了。”

  “才没有!”我喊着。

  “宝贝。”绢姨戏谑着,“你那点小秘密瞎子都看得出来。”

  “绢姨。”姐姐脸上突然一凛,“你说什么是爱情?”

  “哈!”她笑着,“这么深奥的问题?问安琪吧——”

  “我是认真的。”姐姐坚持着。

  “我觉得——”我拖长了声音,“爱情就是为了他什么都不怕,连死都不怕。”

  “那是因为你自己心里清楚没人会逼你去为了他死。”绢姨说。我有一点恼火,可是绢姨的表情吓住了我。

  “我爱过两个男人。”她继续,“一个是我大学时候的老师,另一个就是……”她笑着摇摇头,“都过去了。”

  “另一个是谁?绢姨?”我急急地问。是那个让她怀了孩子的人吗?现在看来不大可能是谭斐。总不会是我爸爸吧?一个尘封已久的镜头突然间一闪,我的心跳也跟着加快了。

  “安琪,问那么多干吗?”姐姐冲我使着眼色。

  虚伪。我不服气地想。你敢说你自己不想知道?

  一辆汽车划过了我们身边的马路,带起几点和着霓虹颜色的水珠。绢姨突然问:“我住院的那些天,他真的只来过一次吗?我是说——后来,在我睡着的时候,他有没有来过?”

  “他是谁?”我问。

  “没有。”姐姐和我同时开的口,“不,我是说,我没有见到。”

  “那个孩子是一个大学生的。”绢姨静静地说,“我们就是一群人去泡吧——我喝多了……本来觉得没什么的,本来以为做掉它就好了……”她眼眶一红。

  “绢姨。”姐姐拍拍她的肩膀。

  “我太了解他了,”灯光在绢姨的眼睛里粉碎着,“他不会原谅这些。不过这样也好。我就是这样一个女人。要是我们真的结了婚,说不定哪天,他会听说我过去的事情,那我可就真的惨了。”绢姨笑笑。

  谁都想到了,就是没有想到他。我还以为绢姨不过是看上了那辆奔驰,我还以为他不过是有了香车还想要美女。那个个子很矮、长相平庸的男人,我的绢姨爱他,我美丽的绢姨。

  那天晚上姐姐回学校去了,当然是谭斐陪姐姐回去的。我一个人躺在床上,我睡不着。我也不想画画。这是第一次,在很激动的时候,我没有想到用颜色去宣泄。我知道了一件我从来都不知道的事,它超出了我的边界——就是这种感觉。闭上眼睛,我的眼前就会浮现错落的霓虹中,绢姨闪着泪光的眼。可是姐姐就知道这一切。我想起那天,姐姐告诉我绢姨怀孕时那一脸的忧伤。原来姐姐之所以难过是因为绢姨背叛了她自己的爱情。是从什么时候起,姐姐了解了这么多呢?

  妈妈在外面敲着门:“安琪,天气热了,妈妈给你换一床薄一点的被子。”

  妈妈进来,换过被子以后,她坐在床沿,摸着我的头发:“安琪,爸爸和妈妈都觉得,你会更优秀。”

  “噢。”我心不在焉地应着。

  “安琪。”妈妈继续着,“你发烧的时候,一直在叫‘谭斐’。”

  我抬起头,愕然地看着妈妈的脸。

  “妈妈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想去考美院附中,但我觉得这和谭斐或多或少有些关系。宝贝,妈妈也有过十四岁——”妈妈笑了,“可是妈妈现在回想起来,觉得如果我真的跟我十四岁那年喜欢的男人结婚,我会后悔一辈子。安琪,爸爸和妈妈觉得你是个有天赋的孩子,你的一生不可能被圈在一个城市里,你应该而且必须走出去;至于谭斐呢,是个不错的年轻人,所以我们很希望他跟你姐姐……但是你,妈妈知道将来安琪的丈夫是个优秀的男人,而不仅仅是‘不错’而已,你懂了吗?”

  “不懂。”我说。

  “我十四岁那年喜欢的是宣传队里一个跳舞的男孩。”妈妈说,“那个时候我只能坐在台下,仰着头看他。妈妈今年四十岁了,如果我跟他生活在一起,大概今天我不会再抬着头看他,因为一个四十岁的女人,她知道世界上还有你爸爸这样的男人。安琪,爸爸妈妈爱你们,所以我们要为你的前途尽一切力量,我们也要为了你姐姐一辈子的幸福尽一切力量。安琪是好孩子,不要给姐姐捣乱,明白了?”

  妈妈亲亲我的额头,走了出去,轻轻地关上门。

  我最终还是去考了中央美院附中,不过我没有考上。

  放榜那天我挤在黑压压的人群里,意料之中地没有找到我的名字。周围有人开始欢呼,有人开始大哭,有人踩了我的脚。一切都变得像个站台。印象中,站台上总是难过的人多些。北京真是个大城市,我想,容得下这么多的人。

  回来后我的老师拍着我的肩膀:“安琪,这没什么,很多大画家年轻的时候,都不被人赏识。”

  这话对我没用,因为就算那些人年轻的时候不曾被人赏识,他们毕竟成了大画家。只有成功的人才有回忆“不堪回忆”的资格。回到家以后我最不想见的人就是绢姨,因为最终让我决定去考这个倒霉的学校的人,是她。

  那是一个碰巧只有我们两个人在家的下午。那段时间我正和爸爸妈妈僵持着,我不肯去美术老师家上课,妈妈只好给老师打电话说我不舒服。就是那个下午,绢姨走到我面前,像所有的人一样问我到底为什么不愿意去考中央美院附中。我已经受够了这个问题,所以我跟她说不考又死不了人。

  绢姨看着我,问:“你是害怕考试,还是害怕考上?我想是后者,对不对?”

  “你为什么这么问?”我盯着绢姨,“你也跟我妈妈一样,以为我是害怕去北京念书就要离开谭斐对不对?”我的声音不知不觉间抬高了,“为什么你们大人都这么喜欢自作聪明呢?你们以为我这些天过得很高兴是不是?告诉你,我不想去考是因为我害怕画画了。再这样画下去,我不知道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眼泪闯进了我的眼眶,可我依然倔强地仰着脸,“我画出来的东西都不是真的,可是我自己画完以后就会觉得它是真的,可是它总归还是假的!我不想变成一个一辈子都分不清真假的人!你们每一个人都要问我为什么,我真的说出来你们会懂吗?”

  “这么说,你怕的还是考上?”绢姨的语气依然安静。

  “就算是吧。”我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

  “你还没有去考,你怎么知道你一定考得上?”她慢慢地说。

  这句话打中了我。

  “你知不知道对于很多人来讲,你想的东西都太奢侈了?——因为你从小什么都不缺,你不知道有很多人想要考上这个学校是想改变自己的命运。我在北京拍过那些孩子们,从很偏僻的地方来,父母把家里的东西全都卖掉,带着他们到北京租一间十几平方米的小屋子,为了考音乐学院附中和美院附中。跟这种孩子们竞争,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轻松地担心自己考上之后会怎么样?你从来就没见过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你凭什么以为一切都在你自己的掌握之中?”

  我看着绢姨,她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让我惊讶。她原来是如此犀利,甚至是凌厉的。她的话像子弹一样击穿我心里一个很深的地方,然后她宁静地微笑着,似乎是欣赏她的照片一样欣赏我赧然的表情。我被激怒了,仔细想想那段时间我真像一只很容易就被激怒的小母狮子,我跳起来,对她大声地说:“好,我去考!我倒要看看中央美院附中是不是救济院,谁苦谁难谁可怜才会收谁!”然后我就怒气冲天地一边收拾起我的画具,一边告诉绢姨:“麻烦你跟我妈妈说,我去老师家上课。”摔门的时候听见绢姨似乎是在给妈妈打电话:“姐,没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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