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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姐姐的丛林(7)

  绢姨在路上不停地重复着:“我今天真高兴。真的高兴。我们家出了个小天才。你们知道吗我一直有种预感,我就知道他会喜欢安琪的画,我甚至都觉得他会来看这个画展的。我还以为这只不过是胡思乱想呢,可是居然是真的对不对?他的咖啡馆叫‘麦哲伦’,那是因为他从小就羡慕那些能航海的人。本来他想叫它‘哥伦布’的,可是注册商标的时候发现已经有酒吧叫‘哥伦布’了。我还跟他开过玩笑,问为什么不叫‘郑和’……”绢姨第一次这么喋喋不休。她的脸越来越红,眼睛里像含着泪一样,路灯倒映进去,顿时有了月光的风情。回家之后绢姨吐了。姐姐就留下来照顾她,让谭斐送我回去,我终于可以跟谭斐单独待一会儿了。

  我们静静地走着,我突然说:“谭斐,绢姨很可怜,对不对?”

  他说:“对。”我真高兴他没像爸爸一样说绢姨是自作自受。然后他说:“安琪,恭喜。”

  “谢谢。”我低下了头,“还有谭斐,那幅《将进酒》我没有卖——是留给你的。你记不记得我说过要把它送给你?”

  “不好意思。”他笑笑,“我以为你就是随便那么一说。”

  “才不会。”我大胆地看着他,犹豫了一下,终于说,“跟你说过的话,我是绝对不会忘的。”

  “谢谢。”他说。

  “去美国的事情,有消息吗?”我问。

  “还没。正在等。”他回答。

  “谭斐我不愿意你去美国。”不知是什么东西让我在那天晚上变得那么大胆,“我会很想你的。”

  他笑笑,像回避什么似的说:“我买了手机,把号码给你。等画展结束以后,你打给我,我去你家拿画。”他把手伸进羽绒衣的口袋,找着:“糟糕,我把它忘在你绢姨家了。”

  我们又走了回去。我上去拿手机,谭斐在楼下等。

  门没有关。谭斐的手机孤单地躺在沙发上。我走进去,绢姨的小卧室的门也没关。绢姨的公寓很小,站在沙发旁边的话什么都看得到。

  其实我一点都不意外。她们紧紧地拥在一起。绢姨的脸上全是眼泪,似乎正在入睡。姐姐轻轻地亲吻她的脸,她的泪痕,还有她还残留着口红的嘴。绢姨突然醒了。姐姐微笑,望着她有点诧异的眼睛:“绢姨,我说过,我会保护你。”“北琪。”她望着她,新的眼泪淌了下来——仔细想想我从没见过绢姨的眼泪,“北琪,男人全是混蛋。”姐姐抱紧了她,直起身子,跪在绢姨的床上。她正好看见我的时候,我也正好看见她的脸。姐姐从来没有这么美丽过,像个母亲一样,脸颊贴着绢姨乱乱的头发。我突然转身离开,因为我觉得姐姐不愿让人看到那样的美丽。它来自另外的地方。我突然想起小时候第一次见到绢姨,她站在明亮的客厅里,对我们一笑,我顿时不知所措。原来不是只有绢姨那样的女人才会拥有这种瞬间。

  谭斐奇怪地看看我:“怎么了,安琪?”“没有。”我笑笑,我听见自己的心脏像匹小野马一样狂奔着。我把手机放进他的口袋里,突然发现这个动作有点太亲昵了,可是我不愿意把手抽出来。我离他这样近,我的手指触得到他的气息。他眼睛望着前面的路灯,他的大手也放进了口袋里,然后,他的手握住了我的。他说:“忘戴手套了吧,冷吗?”路的尽头,烟花升上了天空,一九九九年来临。我说:“谭斐,新年快乐。”

  一九九九年,全人类都在欢天喜地地迎接新世纪,地球并没有如诺查丹玛斯同学所说的那样GAME*OVER。在我们的城市,任贤齐的《伤心太平洋》唱遍了大街小巷。年底的时候,一个似乎从好莱坞电影里蹿出来的杀人狂搅得人心惶惶——全城的中学取消了晚自习。这就是我记忆中的一九九九。

  三月七日,既不考研也不忙着找工作的姐姐跟绢姨一起去了贵州。在山明水秀的苗族瑶族侗族壮族自治乡里拍摄那些唱山歌的姑娘。回来后,路途的劳顿反而让姐姐胖了一点,更加神采奕奕。她说那真是世外桃源。

  四月十五日,博士考试结束。谭斐和江恒的成绩不相上下。爸爸选择了江恒,不过江恒这种跨专业的学生需要学校的审核和特别批准——所以从理论上说,结果还算悬而未决。不过我们家倒是已经阵线分明。妈妈那天没做晚饭,所以我和爸爸又去了麦当劳。想叫姐姐一起去的,可她忙着在暗房帮绢姨冲照片,没空。

  五月四日,谭斐收到美国中西部一所大学东亚系的全额奖学金通知。

  六月七日,星期六。夏天来临。

  爸爸在学校里有学术研讨会,谭斐跟江恒都参加。晚餐桌上,又只剩下了女人以及女孩儿。只有四双碗筷的餐桌看上去难得的清爽。最后一道菜上桌,妈妈的心情似乎很好。“喔——”绢姨叫着,“真可惜姐夫不在。”“不在更好。”妈皱着眉头,“省得我看他心烦。”我和姐姐相视一笑,姐姐淘气的表情令人着迷。

  “绢,你跟她们说了没?”妈妈放下胡椒瓶,问道。

  “还没。”绢姨还是淡淡的。

  “说什么?居然不告诉我?”姐姐装作生气地瞪着眼睛。

  电话铃响了。妈妈接完以后对我们说:“有一个病人情况突然恶化了,我得去看一下。你们慢慢吃。半个小时以后别忘了把炉子上的汤端下来。”于是只剩我们三个面对这桌菜,有种寡不敌众的感觉。

  “开玩笑。”绢姨说,“谁吃得了这么多?”

  “妈做七个人的菜做习惯了。”姐姐笑。

  “也对。”绢姨也笑,“不过以后谭斐是不大可能再来了。我想姐也不会愿意邀请江恒。”

  “安琪。”姐姐转过脸,“怎么办?谭斐不会再来了。”

  “讨厌!”我叫着。

  “别戳人家小姑娘的痛处。”绢姨也起着哄。

  “讨厌死了!”我继续叫。

  “不过话说回来。”绢姨叹口气,“我以后一定会想念姐做的菜。鬼知道我会天天吃什么。”

  “你,什么意思?”姐姐问。

  “安琪,北琪。”绢姨换了一个严肃的表情,“有件事情还没跟你们讲。绢姨要到法国去了。”

  “姐姐也一起去?”我问。

  绢姨还没回答,姐姐就站了起来。“这是什么意思?”姐姐问。

  “北琪,”绢姨拿出打火机,开始在口袋里摸索烟盒,“别这么任性。”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姐姐喊着,“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正在告诉你。”绢姨淡淡地说。

  “不对!”姐姐的声音突然软了。“不对。”她重复着。我在她脸上又找到了当时她在台灯下撕那些试卷和素描纸的表情。我低下头,不敢看她的脸。“不对,你说过,你忘了,在贵州的时候,你说过。等我大学毕了业,我们就到那里租一间房子,住上一年,你想拍很多那里的照片。你还说——”

  “北琪,我们都是成年人,不是孩子,对不对?”绢姨的眼睛里,有泪光安静地一闪。

  姐姐跳起来,冲进了她的房间,我们听见门锁上的声音。不知道过了多久,绢姨按灭了手里的烟:“安琪,绢姨回去了。”我想问她你是不是该解释点什么,可是我说:“用不用把这些菜给你带一点?”她说不用。我一个人坐着。姐姐的房间里出奇地安静。我不时望望她的门,不敢望得太久,就好像那里面有炸弹,看一眼就会引爆一样。菜全都凉了,空气里有一种分子在跳舞般“沙沙”的声音。我想把一片雪花落地时的声音扩大一千倍的话,就应该是这个了。门铃一响。我有点心慌。如果爸爸或妈妈回来,如果他们问起姐姐,我会说姐姐睡了。还好,是谭斐。

  “就你一个人在家?”他有点惊讶,“我是来拿画的。”

  我笑了:“你吃不吃饭?妈妈今天做了好多呢,都没人吃。”

  他也笑:“是吗?我还真饿了。”他晒黑了,这反倒让他的笑容更明朗了。他吃得很开心,问我:“你不要?”我摇摇头,我真喜欢看他吃东西的样子。

  “你们真幸福,”他说,“有这么能干的妈妈。”

  “我……”我鼓足了勇气,说,“我也可以学做菜。”

  “你。”他笑,“等你学会了,我早就在美国了,也吃不到。”

  “等我上完大学也去美国,你就吃得到。”

  “等你上完大学,”他说,“我就该回国了。”

  “那更好,我就省得去那么远。”

  “好!”他用筷子敲敲我的头,“我记住了。”

  “可要是……”我低下头,犹豫着。

  “要是什么?”他问。

  “要是那个时候,你有了女朋友,那怎么办?”我说。

  “有什么怎么办?你做给我们俩吃啊。”

  “不。”我看着他的脸,“不管怎么样,我学做菜是为了做你的女朋友。”我觉得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心脏差不多不跳了。

  安静。然后他夸张地说:“小家伙——”

  “我又没说现在,我是说等我长大了以后嘛!”我跟他一起笑了,突然觉得无比轻松,都快忘记刚才姐姐的事情了。

  姐姐。我看看那扇门,还是老样子。可是门里面的姐姐呢?

  十点了。家里没有人回来。谭斐走了以后,我就学着妈妈的样子把所有的菜用保鲜膜套好放进冰箱。我幸福地做着这项工作,心里又浮现出谭斐刚才吃得开心贪婪的样子,突然想:结婚,是不是就是这个样子的?

  一声门响,姐姐站在灯光下面。

  “姐?”我叫她。

  “她走了吗?”姐姐面无表情地问我。她的脸很白,倒是找不到眼泪的痕迹,可是那种消失很久的累累的僵硬又占据了她脸上每一寸肌肤。

  “走了。”

  她沉寂了一秒钟:“安琪,我要出去一下。”

  “你别去。”我说。

  “很快就回来。”她往门边走。

  我拦住她:“不行,别去。”

  “让开。”姐姐说。

  “不。”我说。于是她推我,大声地喊:“我叫你让开!”

  我也推她。她看上去很凶的样子,其实早已没什么力气了。“我知道你要去干什么。”我说,“你要去找她,我知道。你不要去,没有用。”

  “这不关你的事!”她吼着。

  “姐。”我的背紧紧地贴着门,“我不想——你,你这是自取其辱。”我终于找到了这个词。“她会走的。姐姐,她不可能把你看得比她自己重要。”

  “可是我就是把她看得比我自己重要。”姐姐看着我,她哭了。

  我抱紧了姐姐。就像以前那样,紧得我自己都觉得累。我知道姐姐现在只有我。还好只有我。

  六月八日,姐姐回学校了,一如既往地沉默。妈妈只是很奇怪地问她为什么这么热的天气还要去住宿舍。

  六月十三日,传来谭斐被美国大使馆拒签的消息。对于办美国的学生而言,这当然不新鲜。距离爸爸系里博士生录取最后结果的公布,还剩三天。

  六月十四日,晚餐。

  绢姨在饭桌上正式宣布了要去法国的消息。爸爸于是提议开一瓶酒。绢姨跟江恒碰杯的时候,两个人都还是一如既往地有风度。跟姐姐碰杯的时候,姐姐一口气喝干了它。爸爸说:“今年夏天还真是闲不下来。这个学期刚刚完,又得准备八月份的研讨会——江恒,那篇报告应该开始了吧?”“是。”江恒回答,“其实就用您这本书里的第六章就可以。”“我也这么想。”爸爸说。“还有林老师。”江恒的嘴角又浮起一抹冷冷的微笑,“我看过谭斐写的那几节,我想重写。”“用不着重写。”爸爸说,“修改一下就好。谭斐一向很严谨,这你可以放心。”

  “可是林老师。”江恒坚持着,“第六章是整本书的重头戏,应该更精彩。”爸爸笑了:“七月五号就要提交提纲,来得及吗?”“没有问题。”江恒很肯定。

  我把筷子摔在了桌上。“这么大的人了,连个筷子都拿不好?”爸爸微笑地看着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也不懂什么专著报告研讨会的,我只知道那些东西都是谭斐从图书馆搬回摞起来比他都高的资料,辛辛苦苦写好的。

  “得意不要忘形。”姐姐说。大家都吓了一跳。姐姐深深地看着江恒的脸,“我是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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