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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纷繁落尽恨铅华

  是不是有一天,你会开着心事,而公路无际无边。是不是有一天,你会躲着记忆,而岁月缠绕不休。是不是有一天,你会看着天空,而孤单四下蔓延。是不是有一天,你会哭不出声,而生命已经没有了播放键。

  那些草,都青翠了,雨过之后,寂静而剔透,恍惚能听见水从叶尖上滴落的声音。莫大的足球场上,十几个男生喘着气,一起瘫倒。他们睁大眼睛,夕阳的浅红到了天空正中,就被稀释成水样一层,有模糊倒影,厚薄铺陈。

  教练大声呼喝:“休息十五分钟。到时间立刻一万米跑步。”

  长发的少年鲤鱼打挺,鹞子翻身,旱地拔葱,叫道:“教练,我身患重疾,力有未逮,一万米这么高难度,我还不如回家养猪,微臣先行告退!”其他队员一并叫道:“养猪这么高难度,我跑一万米吧。”

  教练把手里的记录板猛砸在长发少年头上,骂道:“你是队长,给大家伙一个榜样!”长发少年指着自己额头:“靠,你打人,有种再打这里,这里是人类智慧的根基,你打啊。”

  后来长发少年跑一万米的时候,额头上全是包。

  教练站在场边,那些青春的身影你追我赶,欢乐洋溢,似乎脚步下全是幸福,眼神中全是希望,连时光都成了曲子,旋律曼妙,低声唱这季节没有过一秒种的伤心。

  只是教练呆呆出神,望着领头的长发少年正飞快奔跑,他垂首打开记录板,第一页写着:南浦足球队第七届队员名单。

  那一场轰然流传、震撼人心的大战,那一场南浦和东浦的决战,在泪痕没有干枯,寂寞没有消退之间,就过去了七年。南浦大学足球队的房间,也赫然整齐摆放了三座冠军奖杯。

  “小石头,你大一就当了队长,让我这大三的学兄很没有面子,请我夜宵吧。”“shit,doctor。”“前面两个单词我理解,第三个单词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为了压韵。”

  队员们一拥而上,把长发少年压在身下,叫道:“小石头,别以为大一就是队长,又过了英语六级就很了不起,我们今天要镇压你,摧残你,让你变成肉泥,打落牙齿吞到膀胱里!”

  小石头挣扎着喊道:“身为南浦神话之男,我决不屈服于恶势力!教练救命!”教练走到他们旁侧,淡淡地说:“再几个小时,是大平台社团会议。你们这帮家伙不务正业,足球社连续七年上流社团的传统,就要毁在你们手里了。”众人一听,尽数滚落,围拢在教练身边,纷纷叫道:“教练放心,我们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区区上流社团的名号,手到擒来。”“教练低估我们,诽谤我们,揍他!”“你说啥?”“我说教练英明神武,不亏为文明的象征,高雅的化身!”

  小石头嬉皮笑脸地凑上前,问道:“教练,小石头有个颇大的疑问。”教练皱眉道:“讲。”小石头的目光变得悠然神往,满怀憧憬道:“我听说,龙王山藏着一把宝剑,谁能将它找到,从此不必参加社团大会,永远是上流社团。我们不如……嘿嘿嘿嘿……”

  众人齐齐安静下来。

  教练合上记录板,沉思半晌,道:“那你听说过,南宫成这个名字么?”众人一片哗然:“当然听说过了,南浦大学谁不知道,七年前,南宫成和东浦足球队,有一场惊心动魄的战争,从此历史改变。”

  那场战争,不但惊心动魄,也伤心欲绝。历史虽然改变,然而沧海桑田。

  南浦大学的三个传说,未知从何时起,变成了龙王山上的剑,搏击大会的钱,刘进吉他的旷世情缘。后面还有最后一句,南宫成的英雄之夜。

  英雄是个寓言,死于一个预言。褴褛衣衫,暗自停留,揣度着刹那的芳华。其实骄傲败给时间,知识败给实践,快乐败给想念,决定败给留恋,身体败给失眠,缠绵败给流年。他几乎成了英雄,因为英雄毁灭于一个暴雨的夜晚。

  教练低低地说:“如果你知道南宫成这个名字,就记住他。如果你不知道南宫成这个名字,也记住他。”

  小石头痛哭流涕,抱住教练的大腿,悲嚎道:“难道我就比不上他吗?我比不上南宫成吗?我是新一代的南浦神话之男!”

  “龙王山有第二把宝剑,可是,永远不会有第二个南宫成。”倦慵妩媚的声音传来,众人收敛起神色,恭敬叫道:“欧阳老师。”

  小石头眼珠一转,鼻涕也不擦,嘶喊道:“冤枉啊!”揉身扑上,想抱欧阳小月的大腿,但见三寸高跟一闪,小石头被踩在草坪里,连呼吸也成了奢侈的事。教练打个哆嗦,暗想:“当年南宫成说得好,世界上最可怕的三种人,和尚太监女强人,精辟。”

  欧阳小月一脚踩着小石头,将社团大会的报名单交给教练,笑道:“龙二,小孩子不懂规矩,你得多下工夫。”教练客气道:“是要下工夫,否则这帮孩子,就成了南浦的笑话了。”

  南浦的笑话。

  人们以为的笑话,也许埋藏着多少悲伤和无奈,眼泪和孤单。

  南浦的笑话。

  欧阳小月突然又想起了某个夜。七年前的某个夜。那个夜,南浦和东浦之战,为了防止重演悲剧再次骚动,学校颁给纪委队一个任务,当晚关闭所有校门,除了足球队员,所有学生禁止走出学校。

  可是人们既然从没有忘记,又怎么能平歇。

  市立体育馆里,人声鼎沸,却都是东浦大学的观众,两万人坐满席位,全场飘扬着东浦大学的旗帜,呼喊着东浦大学的口号,乔庚的名字在观众口中,成为巨大声浪,浩荡澎湃在深邃的夜空里。

  乔庚是英雄,因为他率领着成功,只要他一挥手,尖叫和呐喊,彩条和烟花,如积攒了许多世纪的火山,刹那崩发在人海之内。他背负着誓言,“谁家输了,解散球队,永久解散,断子绝孙,抄家灭族,滚来滚去,磕头认输。”誓言的另一角,是落魄散发的少年,失去信仰的城堡,被山石击败的一颗心,注定失败的小丑。

  那时小月站在学校的正门,她要阻拦任何想参加观看比赛的学生。

  正门对着大平台,小月忽然看见大平台前人影越来越多。人们从自习教室,从宿舍,从图书馆,四面八方赶来。他们手中都拿着收音机,音量开到最大,有一个学生,就有一个比赛的直播声汇聚到大平台前。

  几分钟,就有上千人一言不发伫立着。上千台收音机同时回荡着对比赛现场的描述。

  而陆续有宿舍门打开,陆续有人走出宿舍,来到大平台前。

  小月紧张得满手是汗。

  无数台收音机一致的直播声,告诉大家,南浦零比一落后。

  无人骚动。他们安静,沉默。南浦用一片不甘心的凝滞,不出声的哭泣,不动弹的挣扎,对抗着收音机里不拘束的欢呼,不绝迹的鼓掌,不怜惜的炫耀。血液被空间镇压,冀望被过往封锁。我们拒绝祭祀,即使站不到墓碑旁边,也要在另一个地方悼念。

  空气,透明的距离,你阻止我跟随跋涉,而我无法停止呼吸。

  零比一。无人骚动。他们安静,沉默。

  人群之中,猛炸出一个凄厉热烈的高呼:“龙二加油!美女在向你招手!胡言进攻!你的人生从此与众不同!南浦万能!赢了大家多十个学分!”大家齐唰唰回头,一看差点喷血,右腿打满石膏的南宫成同学混迹人群,表情凛然,扎着“必胜”的头巾,状怀激烈,一副赤膊上阵的模样。

  众人心道:“王八蛋,不是他和乔庚打赌的么,不去体育馆踢球,躲在这干吗?”“莫非我们还在做梦?到今天依旧没苏醒,作者一定喝多了。”“我要剁了他,明天让南浦改行卖肉松。”

  面朝万把咄咄逼人的目光,南宫成视若未睹,从裤袋里掏出一把牙刷,冲身旁女生道:“矿泉水给我用用,我来得匆忙,牙还没刷。”话音未落,砸来的收音机雨点般落下,登时他被埋到了膝盖,不由喃喃道:“他妈的,时代进步太快,电器都变成凶器了。”

  拥挤的人群忽地分出一条道路,象僻静的夜破开一丝光明,白色的裙子纷扬着美丽,自黑色的人群走到南宫成跟前。叶子恬然纤弱的声音响起:“南宫成,你的腿,没有关系么?”南宫成迎上她洁莹的眸子,心猛痛得不知所踪,恍惚地说:“不打紧。你……我那晚踢到了你,你……”叶子微微一笑:“我也不打紧。”

  在她不远的地方,叶南的眼泪大滴大滴涌出眼眶。叶子,你真的不打紧吗?能将那么重的石头,踢那么远的力气,全部被你那么脆弱的身体承受,你,真的,不打紧吗?

  是的,那暴雨中,林依琪为了他,连坠下的巨石看也不看,就走进死亡里。他为了林依琪,用尽全力要去踢山石。可是叶子,你又为了他不伤害自己的腿,又用自己的身子,承受了这一踢。

  如果是爱你,那是多么多么爱你。

  从来没有人看到叶子笑得那么甜蜜,笑得那么灿烂。她仰起头,长长的头发被月光抚摩着,一起披在憔悴的肩膀。夜是阑珊,人如花绽放,凋零在身后,时光一去不返,千万个窗,千万种孤单。

  岁月最是不堪,爱情最是流浪,转眼红尘已过,少年满身迷惘。

  如果是爱你,那是多么多么爱你。

  叶子说:“南宫成,有首诗,你记得么?”南宫成挠挠头道:“别谢,我最爱的人,我在遥远的地方散步,不小心就帮你拎包,几十斤重的大包,拎得我屁滚尿流鸡飞狗跳,结果是跋山涉水啊,翻山越岭啊,也不见有女人投怀送抱……”叶子一下笑得直不起腰,勉强绷脸道:“你啊,总不正经。”她又横了南宫成一眼:“我老想问你,我们相识的第一天,就有几个大个子找我,说我的男朋友,叫我批准他们参加篮球选修课,是你搞的鬼吧?”南宫成左右环顾道:“他妈的,现在电影票真贵……”叶子不由又笑出了声。

  人们都背转过身,全部悄悄关低了收音机。

  让他们感觉不到一切的存在,让他们只能听到对方的声音。

  宋薇坐着草坪,裙子似碎裂的花瓣。她想起那天的大平台,想起胡言陪伴她的十年,想起自己勤工俭学,在小酒馆打工,结果胡言席卷了社团经费来支援。她也微笑,而夜倾泻在她周边,从她面颊有一滴闪烁的光芒滑下来,打亮了片摇着的草叶。

  人们听见,有低低的吉它与风摇曳,暗吟往事,惆怅四溢。那个失去爱人的吉它手,在什么地方正不尽思念着呢?

  叶子含笑踮起脚,白皙的右手穿破月光,替南宫成梳理着额头纷乱的头发。她定定凝视他,说:“南宫成,你说,人走到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那么想念她的人,会不会再看见她?”南宫成怔怔地看着这个展颜俏笑的女孩,她的笑容渐渐模糊,只有记忆黯淡,夜色婉转。

  曾经是另一个女孩,曾经是她的泪水缤纷坠落,那样飘零的花丛,那样消匿的烟火,都在她的泪水里褪色失踪。

  曾经是另一个女孩,曾经是她笑盈盈地摘下银饰,挂在门把上,说:“有啊。”她说着,回头再看了南宫成一眼,一种留恋压在眼泪之下,一种决绝藏在笑容之后。

  可叶子你呢,即使飘零,你也要在秋天之前,卷着最后的阳光,卷着最后的清晨和黄昏,把所有的动人不再隐瞒。

  叶子垂首牵起南宫成的手,问:“南宫成,你说,人走到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那么想念她的人,会不会再看见她?”

  曾经是另一个女孩子,曾经是她在风雨满天里,望不见她的眉目,可是望得见她轻轻笑着,一笑就山水流离,岁月婉转,纯净地拨动人间的心弦。

  曾经是另一个女孩子,曾经是她手中举着光芒四射的宝剑,脱手掷出,宝剑在夜里划开弧线,那弧线还没划到尽头,一片阴影降落,所有的花朵被吹落,所有的想念被忘记,所有的故事被分离,所有的微笑统统死去。

  南宫成的眼泪涌出眼眶,他嘶哑着说:“能看见的。”他猛将叶子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

  有心就有记忆。有记忆就不会忘记。不会忘记就无法逃离。无法逃离就能看见你。

  叶子拉着南宫成的手,说:“走吧。”南宫成点点头,说:“好。”

  众人让开。穿着白色裙子的少女,和穿着天蓝衬衫的少年,就一步步走着,走过人群,走过路灯,走过夜。

  很久以前,弟弟和姐姐站在田野里,天是蓝的,水是绿的,山是青的,弟弟想好多年后,我依旧怀念这短暂而悠长的片段。

  在这片段里,弟弟是蓝衫的剑士,姐姐是白衣的女子,在这片段里,每个字都是神往,每页纸都是赞叹。

  他听完了开端,看见了中场,记住了结局,爱上了片段,然而作者是命运,没有给姐姐当主角的空当。

  姐姐在他的梦中,微笑着注视他,说,不要哭呢,日记总要写完的,片段总要读完的,你还是站在田野里,天是蓝的,水是绿的,山是青的,孩子总要长大的。

  孩子长大了。他是穿着蓝色衬衫的少年,牵着白色裙子的少女,一步步走着,走过人群,走过路灯,走过夜,走过一排排的海报栏,走到了禁闭的校门前。

  欧阳小月和纪委队的队员封锁着大门。

  穿着白色裙子的少女,和穿着天蓝衬衫的少年,并肩站在门前。

  沉静的夜晚月光如水,娇弱的叶子面色如水,她说:“开门。”

  门开。

  欧阳小月和纪委队的队员站到了门后。

  南宫成深深看了叶子一眼,把一张纸条放在叶子手里。他深深看了叶子一眼,就转身走向夜的中央。

  叶子双手紧紧握住纸条,微笑闭上眼睛。她知道,这张纸条上写着的,是一首诗。

  “别哭,最爱的人。

  我在遥远的地方散步,

  也想牵住你的手,

  可是水平面已经在我的上头。

  别哭,最爱的人。

  人们都会老去,

  母亲带着荒凉迷路,

  孩子就这样松开了手。”

  她斜靠着铁门,仿佛恬然地睡去。

  众人统统把收音机砸得粉碎,沉默着走出大门。每个人都脚步急促,却没有紊乱,一万多名学生,依次快速地离开学校,奔向市立体育馆。

  而叶南捂住了嘴巴,眼泪滑落手背,顺着手腕坠落,坠落到尘埃里。

  小月和队员们,还是站在门后,看着人流如寂静海洋,似乎从没有接到要封锁大门的命令。

  一小时后的市立体育馆,人海的喧嚣瞬间平息。南浦和东浦的四万学生屏住呼吸。

  南宫成立于决定命运的点球前。龙二,胡言等所有队员,都手拉手站在中圈。

  点球决定比赛胜负。可是,什么决定流逝的命运。

  流逝的命运无法决定,因为早已注定。

  在学校,有个女孩子缓缓靠着门滑下。她嘴角有恬淡的微笑,而美丽的脸颊湿润而冰凉。

  如果是爱你,那是多么多么爱你。

  叶南抱着叶子,她的泪水打湿了叶子孤单冰冷的身躯。

  欧阳小月从回忆惊醒,原来小石头竭尽全力从她高跟鞋下挣脱。她又踹他一脚,道:“晚上争气些,别丢了足球社的份。”小石头呸掉嘴巴里的草,叫道:“丢什么份,你有的丢吗?”欧阳小月一怔,往事再上心头,第一次碰见他的时候,他也叫着:“妈的,丢什么丢,你有的丢吗?”她下意识道:“你……你……”小石头惊道:“欧阳老师,你哭过了?怎么在掉眼泪?”

  欧阳小月大怒,反手擦擦脸,道:“滚蛋,你试试触怒龙颜,我一定要你后悔!”

  小石头吐吐舌头,蓦然问道:“欧阳老师,你说龙王山的宝剑,是第二把宝剑,这是咋整的呀?”欧阳小月道:“哼,我不告诉你,后悔了吧?”小石头叫道:“莫瞧洒家年幼无知,也颇通历史!据《南浦二十年烽烟录》记载,南宫成的英雄之夜,一个女孩子的哥哥来足球场报仇,给四万观众下了蛊,是直接导致宝剑诞生的原因!”欧阳小月不理睬他,将肩上卷发一撩,快步离开。小石头一怔,喊道:“那,我们会不会,再看到南宫成?”

  是啊,我们什么时候,能再看到南宫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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