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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彼岸(2)

  后来等一切都平静下来,礼堂里只有夏春秋的父母以及夏冬眠,明媚跟艾米莉才走向前去。明媚抱着夏妈妈,想开口,却还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将脑袋深深埋在夏妈妈的肩胛深处,感受她身体的颤抖以及头顶处传来的哽咽声。那声音,像一把利刃,狠狠地刺进她的心脏深处。

  艾米莉一直走到夏春秋的遗像前,弯腰鞠了三个躬,然后从包里掏出两瓶找了好多地方才买到的东北米酒。打开,将一瓶全部洒在地上,举起另一瓶,“酒逢知己千杯少,我干了,你随意。”仰头,一瓶酒咕咕地全部倒入喉咙里。

  走出礼堂,明媚抬头望向天空,六月的晴天,太阳明媚到刺目,她只觉阵阵昏眩,差一点就栽倒在地。

  放下视线,抬眼便望见不远处静静站立的一个身影,是顾简宁。他也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就那么傻傻地望着礼堂的方向,他没有勇气迈入礼堂,他没有勇气去送她最后一程。也许只是,他拒绝相信她的突然离去。

  明媚跟艾米莉静静走过去,在他身边站定。

  三个人都没有说话,空气中寂静无声。

  过了许久,顾简宁的声音轻轻响起,“她怎么可以这样,她说话不算话,她承诺过我的,只要我考上海大,便会考虑给我一个机会的。可她怎么能这样,我还没进考场,她却……她怎么可以这样……”

  明媚想说什么,却终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拍了拍他的肩膀,同艾米莉走开了。

  她知道,顾简宁的生命中,永远都将会有夏春秋的一个位置,就如同她们俩一样,这辈子都难以忘怀。

  那天晚上,艾米莉拉着明媚沿着海岸线一直走一直走,从华灯初上一直到深夜,最后她们坐在一座木栈桥上喝酒。夜色寂静,头顶一弯镰刀般的月牙,静静俯视着这苍茫人间,一望无际的暗沉海面上,潮起潮落的声音跌跌荡荡。

  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酒入愁肠愁更愁,明媚一罐接着一罐喝,今晚她只想醉过去,入得梦中沉沉一觉,天光大亮时,是不是一切都照常如初。夏春秋会站在床边叉着腰喊她们起来跑步。她长臂一伸,一手揽一个,像个左拥右抱的地主爷般拉风地拥着她们去食堂吃饭。她学人家小女生态撒娇着说,明媚,你帮我把那件运动服顺便洗洗嘛。她喝着酒豪气干云地大手一挥,等以后姐姐的健身厅开张了,每人送你们一张无限期SVIP卡,想跳操就跳操想学跆拳道就学跆拳道,任君选择。

  可不管她醉过去醒过来多少次,这世间再也没有夏春秋。

  醉意熏然的时候,明媚似乎听到艾米莉靠在她的肩头沉沉地问:“明媚,你说我们活得这么累,到底有什么意思?”

  她也不知道,她无法回答她。

  她们一直在海边待到了天亮。

  回宿舍睡觉的时候,明媚迷迷糊糊中,感觉对面的床上有人翻身的轻微响动,她仿佛听到夏春秋在跟她说话。她大汗淋漓地醒过来,望着对面空荡荡的床铺,她捂着被子,放声痛哭起来。

  当天下午,她从宿舍搬回了家。

  这间房子里,曾有那样多的美好回忆,到如今,却只剩下空荡荡的一室冷清,那么冷,那么孤寂。

  搬东西时,傅子宸开车来接她,他们两个人一起,上上下下走了很多趟,才搬完。最后一趟,明媚抱着一个小纸箱,里面全是细细碎碎的小零碎,一只相框摆在最上面,照片里,夏春秋站在中间,左边是她,右边是艾米莉,夏春秋张开手臂,拥着她们两个,场景是学校的篮球场,傍晚的夕阳像火似的铺满天空,那天夏春秋赢了一场比赛,脸上的笑容恣意张扬,她跟艾米莉也是,嘴角咧得大大的,那样开心,那样忘怀。

  那是她们三个唯一的一张合影,那是她们最好的青春。

  明媚站在空荡荡的宿舍里,眼泪“啪嗒”一声,沉沉地落在了相框上,心里尖锐地疼。

  傅子宸腾出一只手臂,帮她拭去眼角的泪,然后将她拥进怀里。

  她将脸深深埋进他胸前,像是要吸取他身上的温暖,她的眼泪,在黑暗与静默中,汹涌而下。

  过了两天,明媚去火车站送夏春秋的父母以及弟弟,夏妈妈抱着夏春秋的骨灰罐,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十岁。

  明媚跟她拥别,附在她耳边轻声说:“夏妈妈,过年的时候我去看你,以后,你就把我当做你的女儿吧。”

  夏妈妈的眼泪忍不住又流了下来,她摸着明媚的头,哽咽地说:“谢谢你,好孩子。”

  再没有比白发人送黑发人更令人心痛的了。

  明媚望着缓缓驶走的火车,她不知道人活在世上,到底需要经历多少次的告别,多少次的悲伤难过,多少次的失望与绝望,历经多少磨难,到底要走多远,才能抵达幸福的彼岸。

  二十天后,她考完期末考的最后一科,在教室外面接到艾米莉从机场打来的电话,她说:“宝贝儿,我走了,保重!”

  她用一句话,就同她告了别,从此山长水阔,大洋彼岸,隔海相望。

  她终究还是在二十一岁这一年,将自己嫁了出去,只是,那个人,却不是她最爱的人。甚至连一场婚礼都没有,在她离开的前三天,公证结婚。她们十几岁的时候,曾一起幻想过彼此的婚礼,明媚想要传统的中式婚礼,穿秀美的红色旗袍,据说苏州的旗袍做得很好,就去那里定制。艾米莉摆摆手,“我啊,肯定是要浪漫的西式婚礼的,露天大花园,绿草成茵,蓝天白云,粉紫玫瑰花铺成的圆形拱门,蓝色的气球迎风飘扬,啊,如果能在海滩边那就更完美啦哈哈!”

  那些幻想,真像一场美梦。

  明媚曾同夏春秋一起见过那个男人一次,一起喝了杯咖啡,他是加拿大人,与艾米莉公司有业务来往,三十五岁,有过一次短暂婚史,没有儿女。对她一见钟情,穷追不舍。

  明媚在得知她忽然结婚的消息时,震惊得久久不能言语,回过神来时问她:“你幸福吗?”

  艾米莉淡淡一笑:“幸福是个太复杂也太沉重的词,他对我很好,对我来说,已经足够。”

  当你不能与最爱的那个人相守,那么换做其他任何一个人,已经没什么区别。而她人生中唯一一次最真的爱与最真的心,已经死在了二十岁的冬天,再也没有了。

  明媚握着手机,站在七月的烈日下,只觉浑身发冷。

  她身边的人,一个一个,都离她远去了。  暑假的时候,应宋引章的邀请,明媚依旧去了海洋地质研究所兼职。这次是做他的助理,工作性质其实跟去年并没太大区别,依旧是收发文件、整理资料、登记数据等,但接触的东西更深更全面了。

  研究所新成立了一个海底石油及天然气特别研发开采小组,宋引章是负责人,那两个月忙得不可开交,作为助理,明媚自然跟他站在同一战线,每天最早去,最晚离开。有时候还要出海,一去就好多天。在海岛上露宿,女孩子总有诸多不便,又是夏天,蚊虫多,擦了防虫药也没什么用,那么炎热的天,只得成天穿着长衣长裤,汗液捂在里面,闷热粘稠,十分难受。但明媚对这样的生活很满意,因为只有忙碌与疲惫,才能令她片刻忘记那些难过的事情。

  傅子宸约她吃饭,她十回能去一回就已经很不错了。弄得傅子宸很郁闷,抱怨她怎么忙得跟国务院总理似的。有时候傅子宸到研究所接她下班,总是要等上很久,明媚从来就没在正常下班时间离开过,拖着一身疲惫上了车,傅子宸还没跟她讲几句话,发觉她竟然歪着头睡着了,真是令他又生气又心疼。

  暑假快结束的时候,一天明媚正拿着一些资料在宋引章的办公室给他汇报,门忽然被人强势推开,走进来的女人气势汹汹,脸色十分难看,宋引章愣了下,让明媚先出去。

  她刚掩上门,便听到里面传来那个女人的怒吼声,明媚走了几步忍不住又微微回头去望,脚步也放得很慢。这时有个女同事走过来,撞了撞她的手臂,低声说:“宋教授的妻子,嗓门真大是不是。”她皱了皱眉,微微鄙夷的语气:“现在是上班时间,也不知道避嫌。宋教授那样沉着的人,怎么会找了个这样的女人。”

  明媚走到走廊上,倚着栏杆静静地站了很久,刚刚在房间时,虽然只有一眼,但还是看清了那个女人的面容。大概是因为太过愤怒,整张脸都微微变形了,妆化得很厚很浓,擦肩而过时甚至闻得到她身上呛鼻的脂粉味。从房间里传出来的怒吼声,明媚隐约听明白了一些。

  她叹口气,掏出手机给南歌打电话。

  “南歌姐,你最近还好吗?晚上有没有时间一起吃饭?”

  南歌正在从下面县城采访回来的车上,正好下午也没什么事,两个人便约了到她家里见面。

  晚餐就在南歌家里做,明媚从来不知道她竟然还会做饭,更惊讶的是她厨房里餐具佐料一切齐全,冰箱里也堆满了各种食材。

  南歌靠在厨房门口淡淡笑说:“他不喜欢在外面吃,所以每次我们见面都在家里做饭。”

  明媚觉得心酸,真正的原因大概并非不喜欢在外面吃吧。南歌的爱情,只存在暗处,见不得光。

  饭后两个人坐在露台上喝茶,夜空中星星点点,暑气已渐渐褪去,清凉海风徐徐吹来,夜色寂静,连说话的声音都似呢喃。

  “你们,最近还好吗?”明媚终于还是问了。

  “老样子,没什么好,也没什么不好。”南歌望向远处,“明媚,有时候我觉得真的很累,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可她还是放不下。

  明媚离开的时候,终究还是不忍将白天在研究所里的所见所闻告诉她。当爱渐渐缠绕成一种执念,明知将来会有怎样的结局,却依旧无能为力。

  南歌,但愿命运不会对你太过残忍。

  新学期,明媚回学校报到完,她去了以前住的宿舍,608已经有新的学生入住。她站在斜对面望着进进出出的女孩子,她们脸上的笑容,彼此间的嬉闹,跟从前的她们,真像。

  那一刻,她非常非常想念艾米莉,非常非常想念夏春秋,甚至还有点想念林妙。艾米莉暑假有打过几次电话给她,通话时间不长,彼此问候。她说她找了一份新工作,正在慢慢适应中,吃不惯西餐,很想念妈妈做的菜。噢还有,她在学开车,准备考驾照。至于林妙,在夏春秋的葬礼上见过后,再也没有碰过面,学校不大,但偶遇一个人,也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大四上学期的课不多,只有几门主专业,大部分同学准备考研,也有很多人开始找地方实习,明媚的成绩向来很好,系里保研的名额下来了,她毫无疑问地占了一个,而且还是公费研究生。

  章鱼听到消息后,非要请她吃饭祝贺,明媚觉得他这个人真是热爱反其道,按道理说应该她请才是,但吃的是他家的海鲜馆,她也就没坚持了。

  那晚吃饭的时候,章鱼搬了一箱啤酒放在旁边,明媚一下子就愣住了,他可是从来都不喝酒的呀,以前艾米莉还笑话他来着,说,“臭章鱼,你还是不是个男人啊?竟然连酒都不喝!”明媚那时忍不住帮他,说,“烟酒不沾,这是新时代好男人典范呀!”

  没想到现在他喝起酒来半点也不含糊,直接拿着瓶子吹,见明媚望着他,他笑了笑,说:“以前她笑话我不会喝酒,我哪里是不会喝,我只是不想喝,她那个酒量,要真陪着她尽兴,那就没完没了了。我就想啊,如果我也喝醉了,那她醉了的时候谁来照顾她。”

  明媚抓过一瓶酒,仰着头咕咕地灌,她怕自己一时忍不住,忽然就掉眼泪。她心里很遗憾也很难过,为艾米莉,也为章鱼。如果艾米莉跟章鱼在一起,她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吧?可是年少时我们对爱情,总觉得没有比心动来得更重要的了。那个人对你再好,你不心动,一切都是枉然。

  过了几天,明媚接到宋引章的电话,让她过去研究所一趟,原本她以为是不是自己暑假处理的工作出了什么纰漏,没想到宋引章一开口便问她愿不愿意继续跟他一起工作。

  “我过几天带队去南海,很难得的实地勘测,你有没有兴趣一起?”宋引章说,“还是做我的助理,除了以前的工作,还要负责后勤。”

  明媚岂止有兴趣,简直是非常有兴趣,但是,“我学校的课怎么办?”

  “这算作实习,我可以帮你向学校申请免修。”

  那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我去我去。”

  宋引章微微一笑:“事先说好啊,那边环境可不比在研究所,岛屿上物资奇缺,尤其是淡水资源。食宿条件也很艰辛,你一个女孩子,没有问题吗?”

  “我不怕吃苦。”明媚赶紧表决心。

  “那好,你准备准备,过几天随队出发。”

  五天后的清晨,明媚赶到研究所集合,一队人马十来个,还真只有她一个女孩子。人不多,但却用了两辆大车,装的都是设备仪器什么的。此行目的地是南沙群岛的曾母盆地,前段时间研究所勘测出那边的好几个岛屿不同程度的隆起,怀疑是海底石油或天然气移动的效果,所以向相关部门申请了现场勘测。

  专机起飞前,忽然有人低声说了句:“市领导来了。”

  几个穿着正装的人走过来,先是跟宋引章握手,说了些鼓励的话,又跟在场的工作人员一一握手,明媚抬头瞟见其中有个身影很熟悉,正是傅子宸的父亲,正想着,他已经走了过来,跟明媚握手的时候他似是望了她一眼,又似乎没有。很快,就从她身边走过去了。

  过了一会,明媚接到傅子宸的电话,他嘱咐她好好照顾自己,挂电话时,明媚忽然说:“我刚刚见到了你爸爸。”

  傅子宸轻轻笑了一声:“那有没有打个招呼啊。”

  明媚没好气:“那么正式的场合,我一个小助理,哪有资格呀。”

  挂掉电话,关机,飞机缓缓滑过轨道,直入云霄。

  这一程很漫长,抵达目的地的岛屿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一行人下了飞机,在岛上简单吃过晚餐,又坐上了汽车,车子在夜色中一直往南驰行,车窗外的公路极静,夜空中有星辰闪烁。明媚有点疲惫,靠在车窗上沉沉地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有人碰她的肩膀:“到了。”

  终于到了,这片中国最南边最大的海域。明媚站在夜空下,忍不住深深呼吸。呼吸中尽是海水咸湿的淡淡腥味,放眼望去,海平面一望无际,蔚为辽阔,海浪与潮水的声音,在寂静的夜色中清晰可闻。

  那一刻,明媚只觉得,在深沉的大海面前,人真的很渺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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