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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剩下的,只有摄影师、化妆师、摄影师助手再加上我和陈汀,五个人。我找了个干净的地方把陈汀的外套放下,然后,我脱掉了自己的衣服,一件,两件,三件,最后,只剩下内衣。此刻的我显得非常凶猛,但我意识不到。他们几个看着我,终于明白了。真不是人干的活!我心里暗自骂了一句脏话。尽管我冷得瑟瑟发抖,但我还是尽量保持了语气的平稳:“陈汀,我知道人多你会紧张,放不开就不会自然,现在我把他们都赶走了,这里就剩我们几个。你不用管摄影师的存在,你甚至不用管镜头,你只要专注地想,你是美的,你的身体是美的,你可以支配它,驾驭它,舒展它,其余的你就交给摄影师好了,你要相信他,他会把你最美的那一面都记录下来。”

  天知道我从哪里学会这一套传销似的东西,是平时看电视购物看的,还是因为我有个艺术家男朋友……管他呢,只要这方法管用就行。

  陈汀似乎是真的被震撼了,她皱了皱眉头:“你脱成这样干什么,快穿上衣服,别感冒了。”

  事已至此,我黔驴技穷,唯一还能用的,只有真心。“你什么时候拍完,我就跟你一起穿衣服,你觉得冷,就想想,旁边还有人陪着你一起挨冻呢。”我不记得那种寒冷持续了多久,整个身体都丧失了知觉,思维也变得迟缓。

  没有人跟我说话,闲聊,拍摄的场面陡然变得十分专业。皮肤上散发着一层奇异的灰色,蓝色的血管在表皮底下分外明显,我靠着墙,抱着自己,虽然很徒劳但我觉得这样的姿势会让我好过一些。我真的已经竭尽全力了,以我的天资,我的能力,所有我能够去做,能够做到的事情,我都不遗余力地去做了。再来一次,我也许无法做得更好了。我指的,并不只是关于陈汀的这件事。

  在天黑之前,拍摄终于完成了,他们收机器的时候,我已经冻傻了,连衣服都是陈汀帮我披上的。

  我裹着衣服捂了好半天才捂回元神,陈汀的表情很奇怪,像是怜惜又像是责怪。

  跟摄影师结完账之后,我如释重负——我做到了。无论如何,我做到了,功德圆满。

  按照计划,拍摄完之后刘师傅开车分别把我们送回去,摄影师和化妆师比较近,后半段车上就只剩下我和陈汀两个人了。

  同来时一样,我们还是没有太多的交谈,她累,我觉得我更累,谁也懒得假装还有交流的欲望。

  到巴比伦花园的时候,陈汀要下车,我连忙拉住她。还没有彻底结束。

  我从包里翻出第二份快递的东西,是一本插画绘本,扉页上有插画师的签名。

  凝重的气氛有那么片刻的僵持,陈汀似乎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这又是什么居心?

  我把笑容调试到一个自认为恰到好处的程度:“这个,送给你妹妹。”陈汀从我手里接过绘本的时候,一双杏眼瞪得好大,说话的声音也有点抖:“你……怎么会……”“我去看了你的微博,无意中发现你妹妹喜欢这个插画师。”我还是笑着说。

  又停顿了一会儿,陈汀忽然换成了一副公事公办的面孔:“叶小姐,我小看你了,你为了工作……还真是不择手段啊。”

  傻子也听得出她并不是在夸奖我。其实在拿出这份礼物的时候我已经准备好了被她曲解,但我决定还是解释一下:“或许我是有我的目的性,但不全是为了这个。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插画师恰好是我男朋友的同学,我也不会特地花工夫去弄来,再来就是……我也有过青春期,也有过自己喜欢的明星、作家,也有过崇拜的偶像,我大概也能理解你妹妹的心情,所以——举手之劳,何乐而不为?”

  陈汀的面容有一点松动,但还不是完全信任我的样子。她顿了下,又问:“我想知道——如果——我是说,如果今天我没有配合你,拍摄没有顺利进行,现在,你还会拿出这个吗?”我望着她,我想大概这就是成年人的世界法则,你很难相信,有人为你做点什么并不是他图你什么,仅仅是因为他愿意。“即使今天的工作没有顺利完成,我还是会把这个交给你的——”

  我挑了挑眉毛,“信不信,是你的事。”

  陈汀盯着我,眼神如利刃一般,片刻,她眯起眼睛端详了我片刻,见我仍然面不改色,忽然莞尔一笑:“叶小姐,你跟其他人,不太一样啊。”

  她的话语中有些意味深长,但我也不是傻子,自然没有追问下去。

  如何不一样,陈汀没有明说,但我就看苏沁他们几个人的态度,心里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陈汀固然是有她难搞的地方,但就我跟她相处一天下来的表现看,她倒也不是完全不通情理之人,你敬她一尺,她好歹也会还你七八寸,并不像之前同事们形容的那样刁蛮跋扈,颐指气使……所以,唯一的解释是,她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

  不管怎么样,这件事完成之后,于公于私,我都可以交差了。想到这里,我竟然就真的长舒了一口气,刘师傅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笑眯眯地问:“累坏了吧?”我朝他笑了笑,耸耸肩膀,没说话。刘师傅把车开到我住的小区门口,原本想送我进去,但我却主动下了车。

  不知道为什么,在劳累了一整天之后,回家的这条路,我想慢慢走回去。

  天已经黑了,小区里的路灯散发着暖和的黄色光线,我抬起头看到万家灯火,那一刻,我的脑海中浮出一个词语:命如草芥。

  这一天过得特别漫长,不知道是哪一股力量让时间过得如此缓慢,我抬着酸痛的小腿,像一头沉默的骆驼。

  在回家的路上,我幻想过,打开门就有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不管好不好吃,我都会感激涕零。

  可是我拉开门,只看到冷冷清清的客厅,连灯都没有亮一盏。

  简晨烨不在家,我从包里翻出手机来才看到两个小时之前他就给我发了一条短信,说他晚上约了人谈事情,不跟我一起吃饭。

  我盯着手机,很久很久,我站在客厅里一动不动地盯着手机。然后,我哭了。

  深秋时节的夜晚时分,人在这个时刻会感觉特别孤独。其实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哭,我很好地完成了老板交给我的任务,别人没有做到的事情我却做到了,无论怎么说这都是美好的一天。可是我就是想哭。我觉得很疲倦,马上就要分崩离析的那种疲倦,我突然意识到一个多星期以来充斥在我身体里,在我血液里的那股激情正如退潮一般迅速消退,蒸发在空气当中。

  这段时间一直支撑着我的那股精神力量消失了,肉身濒临崩溃,我被打回原形。

  我跟自己说,让她哭一会儿吧。

  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之中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振动,用尽所有力气,我才艰难地睁开眼睛,四周还是一片寂静的黑,简晨烨没有回来。

  那振动原来来自我握在手中的手机。我以为是简晨烨,看清楚屏幕上的名字之后,我的理智立刻恢复了大半。

  是齐唐。“喂——”一开口,声音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怎么跟个老爷们儿似的粗声粗气。电话那端的齐唐也有点惊讶,过了好一会儿,我听见他用试探的语气问:“是叶昭觉吗?”“是我……喀喀。”

  完了,真给陈汀那个乌鸦嘴说中了,我感冒了,难怪头痛得这么厉害,像是要裂开来一般。

  齐唐立刻意识到了我的反常:“你病了?严重吗?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我的喉咙里犹如落了一把灰,既嘶哑又低沉:“不用了,我自己找点药吃就行了。”

  “陈汀给我打电话,告诉了我今天所有的事情,她对你评价很高,赞不绝口,说你是我们公司最优秀的员工。”

  “坦白讲,我觉得自己受之无愧哎。”到了这份上,竟然还有心情开玩笑,我自己也觉得诧异。

  他在那端轻声笑:“那你好好休息,明天见。”“我还以为你会说‘既然你病了,明天就在家休息吧’,真是看错你了。”

  万万没想到,齐唐居然说:“你的位子空着,我会不习惯的吧。”

  到了这个时刻,我好像突然从梦里惊醒,茫然悉数消失。有那么几秒钟,我们谁也没说话,两个人隔着电话诡异地沉默着。最后是他打破了僵局:“我挂了?”我轻轻地“嗯”了一声,也不知道还能说点什么别的才好。

  之后,我在黑暗中发了很久的呆,直到肚子饿得不行才回过神来,晕头转向地去厨房里烧水煮即食面。

  煮到一半的时候,简晨烨回来了。他喝了一点酒,神色兴奋,没有注意到我的失常,甚至都没有发现我病了,只是一个劲地告诉我,他今天是去跟几个搞艺术的朋友聚会,其中一个是上个月刚从法国回来的,大家都很久没见了,所以特别开心。

  我心不在焉,随口附和了他几句便打发他去洗澡。很奇怪,不知道是哪个齿轮出了问题,我原本不应该是这样平静的反应。

  我本以为等他回来,我们会大吵一架,我会指责他不关心我,而他会认为我纯粹是拿他做发泄对象。

  但我臆想中的那一切都没有发生,在餐厅暖黄色的灯光下,我慢慢地吃着那碗逐渐变冷的即食面,影子投射在墙上。

  今天白天发生的事情,好像已经过了很久很久。

  2

  在公司的例会上,齐唐对于陈汀这单Case只用了三言两语带过,对我的肯定也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还不错”,我坐在比较靠后的位置,静静地看着他,心里不是没有一点儿失望的。

  他好像又变成了我刚刚进公司时那个冷淡的、老练的老板,我们之间依然只是单纯的雇佣关系。

  我浑身发冷,有点想笑自己,怎么了?你不会真的以为跟他一起吃了顿饭,打了一两次电话,你们就是朋友了吧?

  请我吃饭,是为了替女朋友向我赔罪;给我打电话,是因为我完成了工作。人家一直都光明磊落,没有丝毫不可告人的企图,很明显,是我自己想多了。

  为了压制住我心底里那一丝羞耻感,整个上午,我都没有和他说一句话。

  到了中午休息的时候,我的头痛得不行,连午餐也懒得去吃,趁人少,赶紧跑去休息室里的沙发上躺一会儿。

  躺下来我才知道完了,待会儿肯定是站不起来了,明明昨晚吃了药,怎么一点儿也不见好转。

  天旋地转,我感觉自己马上就要死了,而门外却静悄悄的,连个鬼都没有。

  我有点后悔自己昨天的冒失,毕竟还是血肉之躯啊……早知道就不脱得那么干净了,好歹留件贴身的T恤啊。

  没错,陈汀也被冷风吹了一下午,可是人家今天可以裹着睡袍在家里做面膜,吃燕窝,就算病了也有保姆照顾,何至于像我这么落魄。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昏昏沉沉中我迷迷糊糊地听见同事们陆陆续续回到公司的脚步声,可是还是没有人来这个一贯无人问津的休息室。大概我今天死在这里也没人会发现我的遗体吧……我有点儿心酸,平时空闲的时候,应该把遗嘱写好的,生命真是脆弱,不是吗?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门被推开了。我眼泪汪汪地抬起头,想看看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见到的人是谁。

  他轻轻地关上门,走到我面前蹲下,伸手探了探我的额头。“你发烧了自己不知道?”齐唐皱着眉头,竟然好意思用责问的语气。

  我朝他翻了个白眼:“是你叫我今天来上班的!”他大概是没想到我发烧归发烧,中气还挺足,被我吼了一句之后有点发蒙:“我不知道你这么严重,你早说的话,我就让你请假了。”“你早说的话,我还不接陈汀这个活儿呢。”

  “好了,这个活儿你也没白接,有奖金的,还有——”他扬了扬手里的一个礼盒,“陈汀叫人送来的,给你的礼物,我到处找不着你就来这里碰碰运气,真给我碰中了。”

  虽然我也很好奇那份礼物是什么,可眼下,似乎保命更要紧。没等我说话,齐唐就做了决定:“我送你去吊水。”

  五分钟之后,在众目睽睽之下,齐唐搀扶着宛如病弱膏肓的我,走出了公司大门。

  离公司最近的医院开车过去也要十五分钟,我病歪歪地瘫在副驾驶上,气若游丝:“老板,你这算是徇私吧?”

  齐唐专注地开着车,不以为然地说:“我就离开几个小时,公司还垮不了。”

  我一想,也是,要是我真的在公司挂了,大概要比他逃几个小时班严重得多。

  大概是流感季节,医院里吊水的人还真不少,前排的位子都坐满了,人人都一副痴呆的模样盯着悬挂着的电视机。

  最后一排的角落里还有一个位子,齐唐扶我过去坐下,又低声问我想吃点什么,我摇摇头,鱼翅都没胃口吃。

  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但因为之前心里日日夜夜挂着的都是关于工作的事,根本无暇分心关心自己的生活和身体。

  罢了,静下心来一想,也不是养尊处优的人,那就不必营造出身娇肉贵的气氛,就算不舒服,拖一拖也死不了。

  正对着窗口,有一棵年份久远的梧桐树,叶子都黄了,秋风一刮,窗外的整个世界都弥漫着一股萧瑟和肃杀,我的心里也缭绕着百转千回的叹息。

  齐唐搬了个凳子在我旁边坐下,面容平和,无事挂心头的样子。电视机里在重播一部清宫戏,我们俩都显得意兴阑珊,这显然不是齐唐喜欢的片子,而我则是因为骨裂那段时间,已经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

  “你为什么做事那么拼?”齐唐忽然没头没脑地给我来了这么一句。人生病了脑子就转得比较慢,我下意识地“啊”了一声,之后,才明白他是指昨天的事情。“我怕没搞定,你会扣我工资。”我其实只是想缓和一下气氛。齐唐略微地歪着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其实很多年前,我见过你一次。”

  这下我真的糊涂了,什么时候的事?他的眼睛眯起来,像是要在回忆的长河里找到一颗最不起眼的小石子,过了很久,他终于找到了。

  那是我上高二的夏天,接近放暑假的时候,因为天气炎热,喝冷饮的同学特别多,所以我每天收集的废易拉罐也是数量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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