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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罗马:教会 (1)

  公元1261年:在整个欧洲的旅行中,如果要选出一个最迷恋的城市,那一定是罗马无疑。小时候听过太多关于巴黎、米兰、维也纳的浪漫传说,无限神往,长大后真的去了,最喜欢的却不是它们中的任何一个,而是相比而言最陈旧的罗马。

  罗马是绚烂的顶点。这个城市不时尚,也不发达,相比其他国际大都市,它的公共设施和居民楼都相对破旧,坐着公车出城的时候,还可以看见残破的小商店。但这都无关紧要,它仍然是绚烂的顶点。走在罗马,你甚至不会特别注意到那些现代设施,因为你随时能见到已成为传世经典的艺术,它们随随便便暴露在街头,宛如稀松平常的装饰,姿态之随意让人感动,数量之多让人应接不暇。简单的一座教堂就经过大家设计,简单的一座水池就是大师之作。这样的资源,世界上再无另一个城市可以匹敌。

  这个罗马不是我们曾经走访的古罗马,而是居住在同一片土地上的另一座城市。古罗马让人感受到令人佩服的宏大的一切,但是没有这座罗马给人的惊叹的感觉。

  这座罗马是宗教罗马。不信教的人也可以为之折服。

  双生罗马:罗马在地理上分为泾渭分明的两半,正如它在历史中分成泾渭分明的两段。

  古罗马在城市的东南部,跨越历史的前一千年;宗教罗马在城市的西北部,涵盖历史的后一千年。无论从样貌还是气质,你都绝不会混淆这两个罗马。

  古罗马是政治之都。你可以看到的所有遗迹,每一处都展示着国度的强盛和力量。每座广场都意味着政治辩论,每座凯旋门都意味着战斗与征服,每座输水大桥都意味着浩大工程,技术上的领先,工程上的能力,政治上的绝对统治。斗兽场是阳刚和勇武的象征,元老院是权威的象征,神庙的厚重的墙壁和穹顶给人坚不可摧之感,与强大力量相辅相成。

  然而宗教罗马与此不同。它更精致,也更多样。你会感到这里是中心,但不会特别感受到统治的味道。你会不断被天才和优美抓住目光。任意转过一个街角,都有可能与大师之作不期而遇。任意进入一座美术馆,都发现艺术史上最著名的某幅杰出作品。坐在广场休息,眼前是各种栩栩如生的雕塑。偶尔路过一个小教堂,突然看到一幅名画,你也许会惊得指着墙壁问:难道这是,而周围人会习以为常地点点头:是啊,没错,就是那幅画。那个时候,除了折服没有别的可说。

  这座罗马与古罗马帝国时期的罗马相似,又不同。相似之处在于它们都曾是世界中心,是杰出人物会聚朝圣之所,不同之处在于,宗教罗马从来未曾将它的势力统一成一个国度。古罗马城是首都,是帝国的首都;宗教罗马也是首都,却不属于任何帝国。它只是天主教会的首都,尽管权力范围覆盖天下,但它的领地始终只有很小的一部分,从中世纪的教皇国,到二战后的梵蒂冈。

  梵蒂冈是罗马的城中城,它很小,只有0.44平方公里,是世界上最小的主权国家。它的覆盖范围只包括圣彼得大教堂和梵蒂冈艺术馆等等几座建筑,步行即可穿越。它四面都与罗马接壤,在地理上没有任何阻隔,没有国境线和哨卡,你甚至看不出它的边界,进入它的领地不需要任何特别的签证。它缺少国家的很多职能,也缺少一般意义上的国家领土,它的权力结构更不同于一般国家政府——臣民的结构。所有这一切都完全不同于传统意义上的国家,而它的地位完全不被国家所规定。它是宗教核心,教会核心,世界艺术的巅峰所在。它的范围很小,但它容纳的艺术杰作远超过这个世界上的绝大多数国家。

  它不是帝国之都,它是艺术之都。

  艺术之都:在这个艺术之都的生命里,至少有几个人的名字永远不会消失。

  一座城市总是有它自己的灵魂。它的灵魂由它其中生活着和生活过的人的灵魂组成,它塑造着他们,他们也塑造着它。这些人来了又去,消失在尘埃里,然而他们的灵魂却作为它的灵魂的一部分,永远萦绕在透明的空气里。

  罗马的空气萦绕着艺术家的灵魂。这座城市自古就不乏人头攒动,街巷常挤得水泄不通,然而它却有一种透明的力量超越人群。在它永恒的喧嚣拥挤和人来人往中,在游客、商贩和朝圣者组成的队伍中,你却不觉得吵闹,能感觉到一种奇异的难以言传的宁静,似乎一个人坐在空旷之处,周围的声音都消失了,只有一种静默在头顶俯瞰。

  这是凝结在空气中的面孔给人的安宁。那些大理石中的面容动感,然而他们定格在时间的一瞬,笑容和悲苦都静静凝结,留下属于静默和永恒的瞬间。他们的静默构成城市的静默,即使游人再多,罗马仍然是寂静的城市。

  罗马是贝尼尼的城市。这个优雅的天才在城市的每个角落留下雕塑。贝尼尼生活在17世纪,他很小就被称为神童,长大后受教皇的聘请,成为当红的建筑师和雕塑家。他年轻、优雅、才华横溢、举止自律,他接受了一连串改造城市的任务,在罗马的各个角落刻上自己的烙印。他装饰过教堂,设计过广场,给城市的喷泉加上雕塑。他的作品生动、饱满、姿态鲜活,总能抓住瞬间的动感。他雕塑的人物面容充满情绪,身体的肉感有如真实。他有一种魔力,让大理石呈现出奇妙的肌肤的弹性和布的柔软飘逸。

  在罗马的许多角落我们见到贝尼尼。在圣阿格尼斯教堂前的广场上,能见到四河喷泉,四位河神代表四条大河,强壮而动感的河神后仰,举手挡住天空,表情惊愕。在维多利亚圣母堂,能见到著名的雕塑《圣特雷莎的狂喜》,虔诚的修女露出沉醉的迷狂,沉醉于对上帝的虔诚,而丘比特的金光带来上帝的爱。在波各赛美术馆中可以见到《阿波罗与达芙妮》,阿波罗轻轻触碰达芙妮,达芙妮在那一瞬间变成月桂树,达芙妮手指化为树叶,面容惊恐,人物似乎要向天飞去,像要超越大理石的重量。还有《强夺珀尔塞福涅》,冥王的手指陷入珀尔塞福涅的腰和腿,按压之处有如柔软,简直让石头有了血肉的光泽。

  贝尼尼一生的对手巴洛米尼同样也是天才,他和贝尼尼虽然相互不睦,却在一生的竞争中相互促成了对方的天才。他们共同创造了巴洛克时代的罗马,正是他们使罗马成为罗马。巴洛米尼设计了洁净、朴素的白色圣卡罗教堂,线条弧度优美,几何感十足,贝尼尼设计了华丽典雅的金色圣安德鲁教堂,着色浓密,布满戏剧化的雕塑,令人眼花缭乱。四河喷泉中用手遮眼的河神正对着巴洛米尼设计的教堂,有人说这意味着贝尼尼对巴洛米尼的嘲讽,这是天才对天才的戏谑,他们的竞争留下了最美的城市。

  罗马是卡拉瓦乔的城市。与贝尼尼的风度翩翩不同,卡拉瓦乔是天才的另一个极端。他突然出现在罗马,一边工作一边执剑浪迹,他出没在酒馆、妓女、赌徒中间,因诽谤而被人逮捕,被教皇庇护之后,再一次因为与人斗殴杀人而被通缉。他一路逃亡,在通缉中绘画,在被追杀中死去。他去世的时候仍然年轻。他只画了十多年,却影响了整个巴洛克时代,影响艺术史。卡拉瓦乔是光与影的大师,他笔下的场景总在一半光明、一半黑暗中,大面积黑暗让人陷入惊恐与沉思,光线焦点揭示出画的主题,让人震动又惊讶,充满对比的张力。在卡拉瓦乔之后,无数画家试图效仿他的风格,以至于整个17世纪的意大利绘画都能见到大面积黑暗与戏剧化的光源。

  在弗朗切斯圣路吉教堂,能见到卡拉瓦乔的两幅著名的作品。其一是《马太的召唤》:在平凡破落的酒馆中,老人、孩子、戴羽毛帽子的骑士围着桌子坐着,耶稣隐在暗中,英俊的面孔被帽子遮挡出阴影,但目光凝注,马太用手指着自己,一脸惊奇,似乎在问,是我吗,金色的阳光从天而降,伴随着耶稣的手指:你,就是你了。

  另外一幅杰作是《马太的受难》,他将这幅画画得戏剧化十足,如同街角的一次残酷的暴力袭击,不同于以往宗教作品的神圣,却充满了惊心动魄的力量,惊愕的面孔在黑暗中围绕,马太倒在地上,光线中心和视线焦点却落在犯下罪行的刺客身上,让虔诚者惊骇。在圣奥古斯丁教堂有他的名画《朝圣者的圣母》,画面极具真实感,贫穷、衣衫褴褛的朝圣者和邻家少女般的圣母拉下了宗教画的高不可攀。同样的作品还有《圣母玛利亚的死亡》,平常的农舍房间,倒下的红衣女人,世俗而有重量的肉体,远不像传统圣母画那样缥缈,但更打动人的情感。除此之外,还有在波各赛美术馆保存着《手持歌利亚的大卫》,画面中包含着惊心动魄的一幕:画家自己的头颅被割下。他将自己绘入画中,但不是少年英雄大卫,而是被杀死的巨人歌利亚。那鲜血和喊叫的面孔,那挣扎的灵魂,穿过画布,直达人的心底。卡拉瓦乔希望用这样的方式为自己赎罪。

  罗马更是米开朗琪罗和拉斐尔的城市。这两个人类历史上天才中的天才,文艺复兴英雄,都在梵蒂冈留下他们一生的巅峰之作。

  1506年,米开朗琪罗受教皇朱利安二世委托,绘制西斯廷小教堂天顶壁画,为了这项任务,米开朗琪罗发明了高架,仰头画了四年,颈椎受损,肌体受到极大痛苦,才留下最后无法匹敌的壮丽磅礴。旧约神话依次排列,从创世到洪水,当上帝为亚当赋予灵魂,那一刻指尖相对,成为永恒的寓言。巨大的先知排在两侧,外侧是古犹太祭司,内侧是希腊女先知,比人类形体更巨大,目睹着人类的神话上演,在伊甸园堕落,在洪荒中救赎。小教堂后墙是最后的审判,绘于1535—1541年,强健的基督在末日大水的中央,成为光晕,千百人环绕四周,形成圆形构图,一个方向上升,一个方向坠落,无数栩栩如生的面孔,有惊惧、愤怒、痛苦、喜悦,庞然复杂而层次丰富。西斯廷小教堂是一生无论如何要看一次的地方,毫无保留的美和宏大,什么样的照片都无法传达现场令人震动的感觉。

  拉斐尔则为梵蒂冈贡献了最经典的壁画。在传世经典《雅典学园》中,拉斐尔将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放在透视的焦点,视线的中心。哲学家各自按照才华展示自己,每个人性格都在脸上。台阶下左侧坐着毕达哥拉斯,右侧坐着欧几里得,都在埋头计算。第欧根尼慵懒地躺在台阶上,赫拉克利特则孤单地低头沉思——哲学的意境尽在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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