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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章(2) 渐与顿

    (二)其后,除了听受讲说佛理而得悟之外,又出现了新的花样。如《五灯会元》中所记,五泄灵默是:
    后远谒石头(希迁),便问:“一言相契即住,不契即去。”石头据坐,师便行。头随后召曰:“闍黎!”师回首,头曰:“从生至死只是这个,回头转脑作么?”师言下大悟。
    西山亮座主是:
    参马祖,祖问:“见说座主大讲得经论,是否?”师曰:“不敢。”祖曰:“将甚么讲?”师曰:“将心讲。”师曰:“祖心如工伎儿,意如和伎者,争解讲得?”师抗声曰:“心既讲不得,虚空莫讲得么?”祖曰:“却是虚空讲得。”师不肯,便出。将下阶,祖召曰:“座主!”师回首,祖曰:“是甚么?”师豁然大悟。
    寿州良遂是:
    参麻谷。谷见来,便将鉏头去鉏草。师到鉏草处,谷殊不顾,便归方丈,闭却门。师次日复去,谷又闭门。师乃敲门。谷问:“阿谁?”师曰:“良遂。”才称名,忽然契悟。
    金华俱胝和一童子是:
    初住庵时,有尼名实际来,戴笠子,执锡,绕师三匝,曰:“道得即下笠子。”如是三问,师皆无对。尼便去,师曰:“日势稍晚,何不且住?”尼曰:“道得即住。”师又无对。尼去后,师叹曰:“我虽处丈夫之形,而无丈夫之气,不如弃庵,往诸方参寻知识去。”其夜山神告曰:
    “不须离此,将有肉身菩萨来为和尚说法也。”逾旬,果天龙和尚到庵。师乃迎礼,具陈前事。龙竖一指示之,师当下大悟。
    自此凡有学者参问,师唯举一指,无别提倡。有一供过童子,每见人问事,亦竖指祗对。人谓师曰:“和尚!
    童子亦会佛法,凡有问皆如和尚竖指。”师一日潜袖刀子,问童曰:“闻你会佛法,是否?”童曰:“是。”师曰:“如何是佛?”童竖起指头。师以刀断其指,童叫唤走出。师召童子,童回首。师曰:“如何是佛?”童举手不见指头,豁然大悟。
    夹山善会是(船子德诚传):
    (夹)山乃散众束装,直造华亭。船子才见便问:
    “大德住甚么寺?”山曰:“寺即不住,住即不似。”师曰:
    “不似,似个甚么?”山曰:“不是目前法。”师曰:“甚处学得来?”山曰:“非耳目之所到。”师曰:“一句合头语,万劫系驴橛。”师又问:“垂丝千尺,意在深潭;离钩三寸,子何不道?”山拟开口,被师一桡打落水中。山才上船,师又曰:“道!道!”山拟开口,师又打。山豁然大悟。
    这都不是正面讲,而是由间道来。前三则是以难解的或无关的话为媒介。后两则更新奇,是“指”或“无指”,是“打”。
    (三)还有更离奇的。如黄龙道震是:
    师自以为碍,弃依草堂,一见契合。日取藏经读之。
    一夕,闻晚参鼓,步出经堂,举头见月,遂大悟。
    国清行机是:
    每谓人曰:“某犹未稳在,岂以住山乐吾事邪?”一日,偶看斫树倒地,忽然大悟,平昔碍膺之物,泮然冰释。
    径山智策是:
    师颔之,往豫章谒典牛。道由云居,风雪塞路,坐阅四十二日。午初,版声铿然,豁尔大悟。
    金陵俞道婆是:
    市油糍为业。常随众参问琅邪,邪以临济无位真人话示之。一日,闻丐者唱莲华乐云:“不因柳毅传书信,何缘得到洞庭湖?”忽大悟。
    天衣义怀是:
    至姑苏,礼明觉于翠峰。……觉曰:“汝行脚费却多少草鞋?”曰:“和尚莫瞒人好。”……觉打曰:“脱空谩语汉,出去!”入室次,觉曰:“恁么也不得,不恁么也不得,恁么不恁么总不得。”师拟议,觉又打出。如是者数四。寻为水头,因汲水折担,忽悟。
    慧圆上座是:
    出游庐山,至东林,每以己事请问。朋辈见其貌陋,举止乖疏,皆戏侮之。一日,行殿庭中,忽足颠而仆,了然开悟。
    上面第(二)类是因机锋而得悟,还可以说是沾点边。这第(三)类就跑了野马,没有边。前两则是见,中间两则是闻,后两则是倒点小霉,总之,由常人看,都与佛理无关,可是产生了奇效。在南宗的历史中,这是顿的发展,成为顿之中的顿,所以更带有神秘性和传奇性。
    可是,这神秘,这传奇,都靠得住吗?留到下面谈。
    7.3.2 顿的底细
    先说有没有顿。这个问题很难解答,因为顿(悟)是一种主观觉知,严格说,人只能觉知自己的觉知。这样,对于顿的觉知,说有容易,因为可以举自己的觉知为证;说无就大难,因为不能证明己身之外的无数的人也没有。不得已,只好还是以科学常识为依据,猜想猜想。这要先分析一下。顿由两个条件凑成,一是时间短,二是认识或意境的变易。两者都有“量”的问题:时间,科学的,不好说;常识的,短到一刹那,一眨眼,当然要算,长呢,一小时,甚至半天,算不算?认识或意境的变易,可以变得小,可以变得大,大当然要算,小到什么程度就不能算?在这里,时间的问题简单些,可以含糊其辞地说,不能超过“一会儿”;认识或意境的问题就太大、太复杂了。这问题包括两个方面:一是变易由大向小移,小到什么程度就不再算;二是变易由小向大移,大到什么程度就不可能或几乎不可能。前一个问题比较容易解决,自然也只能含糊其辞地说,是不能关系太小,取得太容易。比如从某水果摊买水果,一次,两次,三次,总觉得分量不重,第四次称一称,原来一斤只有七两,明白了,这也是时间短,认识变,能够算顿悟吗?就语言习惯说,不能算。
    有很多认识或意境的变易,既关系大,而且得之不易,当然应该算。人的一生,这样的觉知,所谓“恍然大悟”,总会有,甚至并不很少。可见颇为像样的顿也并非不可能。问题是上面提到的后一个,大到非常大,仍然可能吗?或化泛说为具体,禅悟的意境变是非常大的,可以成于顿吗?根据刚说过的想法,我们不能找到说必不可能的理由。但如上一节所引,听几句讲佛理的话,以至走路跌了个跤,就天地忽变,万法皆实成为万法皆空,总当是可能性不大的。可能性不大,而在禅宗的典籍中记得像煞有介事,我想来源有二:一是把时间缩短了,本来是一条集诸点而成的线,线的末端也许有个较重的点,于是拈出这一个,名之为顿。另一是把新的意境夸大了,譬如说,只是觉得智光一闪,(佛)理有所增,(世)情有所减,就说这是“无余依”了。事实是,人的“天命之谓性”,或说染污,一眨眼就变为无余,即使非绝对不可能,总是太难了。
    可是照禅宗的典籍所记,大量习禅的人,包括少数没有出家的,都有过顿的经历,好像顿虽然不容易,却是有志者事竟成的事,这是怎么回事?我想,比如顿是个鼎,所以能挺立而不倒,是因为有三个有力的足支持。一个足是“自性清净”或“即心是佛”的想法。既然自性本来清净,或说佛性是本有,迷惑属于外缘,那就像是一面镜子,为浮尘所蔽,因而不亮,已知不亮之因,求亮自然非常容易,只是小小的拂拭之功(由迷入悟是认识的一变之功)。第二个足是以般若学为根据的自信心,般若是佛家(设想的)特有的智慧,具有体和用两个方面:就体说,它是众生所具有的理体,离一切虚妄相;就用说,它既能观照实相,又能观照现象界的诸法。总之,凭借它的力量,得无上等正觉(悟)可以易如反掌。第三个足是大水流的避难趋易,一发而不可遏。学佛求解脱,趋易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诸种修持条件的减少,如可以不诵经,可以不静坐,等等。另一是时间的缩短,长是一生,俟河之清,难免起急,于是也减,损之又损,势所必至,就到了一霎时的顿。至于顿是否真像传的那样实而且多,就习禅的人说,是或确信,或但愿如此,即使自己学而未到,因为到不到没有明确的标记,反应可以因人而不同:有的自信心弱,就多自责;有的自信心强,或争胜心强,就信,或说,已有所得。在禅堂内,疑的可能性是不大的,因为疑而不信,他就走出禅堂,到俗世去干别的去了。
    7.3.3 顿的果实
    顿和渐一样,是一种修持方法。使用方法,应该有成果。
    由顿的语义顺水推舟,成果应该是,使习禅的人较快地开悟,或说得解脱。如上一节所分析,我不敢这样顺水推舟,因为,至少是就绝大多数人说,变易认识,大到以逆为顺,总不会这样轻易,这样神奇。这样,谈成果,实事求是,就不如多谈种植耕耘,少谈收获。这种植耕耘,即修持方法,总的说是不走老路,如(至少是口头上)可以不诵经,不坐禅,不离朝市,甚至不持某种戒(如杀和酒),等等。其中有特点突出,值得分项说说的,是以机锋破知见,夸大悟的偶然性,呵佛骂祖。
    (一)以机锋破知见,求速成。出家修行,同在家人上学校学习一样,要从师。师授徒,要有教材和教法。世俗的教法都是平实一路,如说一加一等于二,薪是柴之类。佛家传法,南宗禅之前也是这样。释迦的四丝谛法,达磨的二入四行不用说,就是六祖慧能,如《六祖坛经》所记,教弟子,也是平平实实地讲佛理。平平实实,精神是渐,至少是形式同于渐,这好像断木用锯,要往往复复拉,慢慢来。求快的人难免起急,因而愿意用斧头,猛力一劈,立刻成为两段(斩断葛藤)。这样的斧头,作用要不同于锯,就教法说是不能再平平实实。六祖慧能之后,这由常趋变的形势发展很快,先是少说常语,一跳成为几乎不说常语,再一跳就成为轻视常语,重视机锋,张口就是不可思议的话。如:
    (1)石霜大善禅师——僧问:“如何是佛法大意?”师曰:“春日鸡鸣。”曰:“学人不会。”师曰:“中秋犬吠。”(《五灯会元》卷三)
    (2)杨岐甄叔禅师——禅月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师呈起数珠,月罔措。师曰:“会么?”曰:“不会。”师曰:“某甲参见石头来。”曰:“见石头得何意旨?”师指庭前鹿曰:“会么?”曰:“不会。”师曰:“渠侬得自由。”(同上)
    (3)马祖道一禅师——僧问:“和尚为甚么说即心即佛?”师曰:“为止小儿啼。”曰:“啼止时如何?”师曰:
    “非心非佛。”(同上)
    (4)兴善惟宽禅师——(僧)问:“狗子还有佛性否?”师曰:“有。”曰:“和尚还有否?”师曰:“我无。”曰:
    “一切众生皆有佛性,和尚因何独无?”师曰:“我非一切众生。”曰:“既非众生,莫是佛否?”师曰:“不是佛。”曰:“究竟是何物?”师曰:“亦不是物。”(同上)
    (5)药山惟俨禅师——大众夜参,不点灯,师垂语曰:“我有一句子,待特牛(公牛)生儿,即向你道。”(同上书卷五)
    (6)天龙重机禅师——(僧)问:“如何是归根得旨?”师曰:“兔角生也。”曰:“如何是随照失宗?”师曰:“龟毛落也。”(同上书卷八)
    前两则,至少由常人看,是不着边际的话。中间两则,意思违反逻辑规律,依常识是站不住脚的。后两则,特牛生儿,龟毛兔角,都是事实上不可能的。禅师们不傻,为什么这样说?这是相信惟有反常的话才更有破常见的斩钉截铁的力量。六祖慧能以前,习禅的古德是没有这种想法的。
    (二)夸大悟的偶然性。如:
    (7)吉祥元实禅师——自到天衣,蚤夜精勤,胁不至席。一日,偶失笑喧众,衣摈之,中夜宿田里,睹星月粲然,有智。(同上书卷十四)
    (8)投子道宣禅师——久侍天衣,无所契,衣叱之。
    师忘寝食者月余,一夕,闻巡更铃声,忽猛省。(同上)
    (9)云盖继鹏禅师——初谒双泉雅禅师,泉令充侍者,示以芭蕉拄杖话,经久无省发。一日,泉向火次,师侍立,泉忽问:“拄杖子话试举来,与子商量。”师拟举,泉拈火箸便摵,师豁然大悟。(同上书卷十五)
    (10)黄龙祖心禅师——参云峰悦禅师,三年无所得。
    辞去,悦曰:“必往依黄檗南禅师。”师至黄檗,四年不大发明,又辞,再上云峰。会悦谢世,就止石霜。因阅《传灯》,至“僧问多福:‘如何是多福一丛竹?’福曰:
    ‘一茎两茎斜。’曰:‘不会。’福曰:‘三茎四茎曲。’”师于此开悟。(同上书卷十七)
    四则都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这样夸大顿的偶然性,是想突出“得来”的轻易。但它忽视了“无觅处”的一面,就是,怎么就能这样悟,像是毫无规律可循。
    (三)呵佛骂祖。这直接由相信自性清净来。因为自性清净,即心是佛,所以解脱可以完全靠自力,不必外求。佛和祖都是心外物,用不着;为了表示不假外力的雄伟风格,所以要呵佛,要骂祖。顿是体现自性清净之理的行的一面,所以它也是呵佛骂祖之因。南宗禅,从六祖慧能一再传之后,(口头上)轻视佛祖,以至于呵,骂,成为常事。著名的有丹霞天然的烧木佛,德山宣鉴说释迦老子是干屎橛,达磨是老臊胡。再举两则凑凑热闹:
    (11)云门文偃禅师——举:世尊初生下,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周行七步,目视四方,云:“天上天下,唯我独尊。”师曰:“我当时若见,一棒打杀与狗子吃,却贵图天下太平。”(同上书卷十五)
    (12)夹山善会禅师——见性不留佛,悟道不存师。
    寻常老僧道:“目睹瞿昙,犹如黄叶;一大藏教是老僧坐具。祖师玄旨是破草鞋,宁可赤脚不着最好。”(同上书卷五)
    这可以说是顿的极度的发展,以至由自信变为近于狂妄了。
    7.3.4 顿的得失
    推想由南宗的禅师们看,顿只有得而没有失,因为,如禅宗的许多典籍所记,他们顺着这条路走,都悟了。我们是站在禅门以外,对于所谓悟,尤其历程的轻易、神奇,总是未能尽信。因而,与渐修比,就算吹毛求疵吧,似乎也可以找出一些失来。
    先说得。一种是鼓励了学人的志气。与天台、华严,尤其法相的学习路径相比,顿的办法简易,而且人人有速成的希望,因而习禅就可以积极性高,干劲大。这结果(站在佛家的立场上说)就引来又一种得,是佛门因此而可以更加兴旺,南宗独霸之后,禅寺禅僧遍天下就是明证。还有一种,是助长了禅悦和禅风的发荣滋长。禅是出世法,但是,至少是移入中土以后,它也可以入世,或者说,作为一种生活态度来处治世间事。这态度是冷眼看,是超脱,是以大智破众迷,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关于禅悦和禅风,后面还要专章谈。这里说说与它相关的一种情况,能否单纯算作得还不好说,是中土化,人情化。佛教初入中土,带来印度的传统色彩,理论繁琐,修持近于苦行,祠祀礼拜。中土文化的传统不是这样,而是辞达而已矣,是贵生,是不语怪力乱神。且不说高下,只说难易,是印度难,中土易;易,放大一些说是顺天理,合人情。入异国,想行得通,就不能不也求顺天理,合人情。于是,正如许多人所说,佛的般若和道的任运就糅合了。这到南宗禅就更加走得远,修持,经过顿悟,心,甚至身,都得到相当程度的解放,如不再是板着面孔如丧考妣,而是无可无不可,饥来吃饭,困来睡眠,甚至吟风弄月,刻诗集传世了。
    再说失,像是不多,却相当重大,是走的路没有渐修那样平坦,因而能否及时到达目的地,就不能像渐修那样,比较有保证。我们可以设身处地想想,比如我们决心习禅,走南宗的路,不诵经,不坐禅(修禅定),其至呵佛骂祖,只是听老师的机锋,参话头,受棒喝,就有信心,看见院内花开,听到隔壁驴叫,就顿悟,一霎间认万法为空,情不为物所移了吗?至少是太没有把握了。渐修的办法也没有悟的把握,但它至少可以保证,在戒定慧原则的指导下过禅僧的生活,用佛家的眼光看,这即使还够不上出世间,也总是走向出世间。
    至于顿,如果未能悟而只学会了呵佛骂祖,那就离出世间太远了。在这里,渐和顿的分别是,渐规规矩矩,顿就不然。因为不然,所以就容易流于妄和放。如:
    (1)泐潭文准禅师——上堂曰:“五九四十五,圣人作而万物睹。秦时镀铄钻头尖,汉祖殿前樊哙怒。曾闻黄鹤楼,崔颢题诗在上头: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可知礼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五灯会元》卷十七)
    (2)法明上座——依报本未久,深得法忍。后归里,事落魄,多嗜酒呼卢。每大醉,唱柳词数阕,日以为常。
    乡民侮之,召斋则拒,召饮则从。如是者十余年,咸指曰醉和尚。一日谓寺众曰:“吾明旦当行,汝等勿他往。”众窃笑之。翌晨摄衣就座,大呼曰:“吾去矣,听吾一偈。”
    众闻奔视,师乃曰:“平生醉里颠蹶,醉里却有分别。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言讫寂然,撼之已委蜕矣。(同上书卷十六)
    前一则,所说与顺口溜无别,说是含有深意,恐难于取信于人。后一则,生活情趣同于刘伶、阮籍,说这也是出世间法,至少是颇为可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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