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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章(2) 师徒之间

    (二)宾主。如:
    (3)临济义玄禅师——示众:“参学之人大须子细,如宾主相见,便有言论往来。……如有真正学人,便喝,先拈出一个胶盆子,善知识不辨是境,便上他境上作模作样,便被学人又喝,前人不肯放下,此是膏肓之病,不堪医治,唤作宾看主。或是善知识,不拈出物,只随学人问处即夺,学人被夺,抵死不肯放,此是主看宾。或有学人,应一个清净境,出善知识前,知识辨得是境,把得抛向坑里,学人言‘大好善知识’,知识即云‘咄哉!
    不识好恶’,学人便礼拜,此唤作主看主。或有学人,披枷带锁,出善知识前,知识更与安一重枷锁,学人欢喜,彼此不辨,唤作宾看宾。”(同上)
    (4)华严普孜禅师——僧问:“如何是宾中宾?”师曰:“客路知天远。”曰;“如何是宾中主?”师曰:“侯门似海深。”曰:“如何是主中主?”师曰:“寨中天子敕。”曰:“如何是主中宾?”师曰:“塞外将军令。”乃曰:“宾中问主,互换机锋,主中问宾,同生同死;主中辨主,饮气吞声;宾中觅宾,白云万里。”(同上书卷十二)
    宾是外,主是内,所以应该以主为主。
    (三)人境。如:
    (5)涿州纸衣和尚——初问临济(义玄):“如何是夺人不夺境?”济曰:“煦日发生铺地锦,婴儿垂发白如丝。”师曰:“如何是夺境不夺人?”济曰:“王令已行天下遍,将军塞外绝烟尘。”师曰:“如何是人境俱夺?”济曰:“并汾绝信,独处一方。”师曰:“如何是人境俱不夺?”济曰:“王登宝殿,野老讴歇。”(同上书卷十一)
    (6)金山昙颖禅师——问:“如何是夺人不夺境?师曰;“家里已无回日信,路边空有望乡牌。”曰:“如何是夺境不夺人?”师曰:“沧海尽教枯到底,青山直得碾为尘。”曰:“如何是人境两俱夺?”师曰:“天地尚空秦日月,山河不见汉君臣。”曰:“如何是人境俱不夺?”师曰:
    “黄啭千林花满地,客游三月草侵天。”(同上书卷十二)
    夺是除去,能人境俱夺才是彻底破,彻底空。
    (四)正偏。如:
    (7)洞山良价禅师——师作五位君臣颂曰:“正中偏,三更初夜月明前,莫怪相逢不相识,隐隐犹怀旧日嫌。偏中正,失晓老婆逢古镜,分明觌面别无真,休更迷头犹认影。正中来,无中有路隔尘埃,但能不触当今讳,也胜前朝断舌才。兼中至,两刃交锋不须避,好手犹如火里莲,宛然自有冲天志。兼中到,不落有无谁敢和,人人尽欲出常流,折合还归炭里坐。”(同上书卷十三)
    (8)曹山本寂禅师——师曰:“正位即空界,本来无物;偏位即色界,有万象形。正中偏者,背理就事;偏中正者,舍事入理。兼带者冥应众缘,不堕诸有,非染非净,非正非偏,故曰虚玄大道无著真宗,从上先德,推此一位,最妙最玄,当详审辨明。君为正位,臣为偏位,臣向君是偏中正,君视臣是正中偏,君臣道合是兼带语。”(同上)
    正比偏好,正偏兼顾就更好。
    此外,较少时候,还分辨权实、句意等,这都是表示,像是无理的话并不是无理,像是简单的话,内涵却很值得咀嚼。
    应该承认,这样做,用意是好的,甚至用心是苦的。可是这会引来两个问题。一个是,这样一回头,就会走向繁琐的老路,至少是会形成这种趋势,这同南宗禅的精神怎样协调呢?另一个就更严重,照用、宾主等的分辨,就真能成为悟入的门径吗?至少由我们常人看,“驱耕夫之牛,夺饥人之食”,与“庭前柏树子”之类相比,表面看是深入一层,实际仍旧是半斤八两。如果竟是这样,那问答“如何是夺人不夺境”等等的努力,就真成为可怜无补费精神了。
    8.3.4 破执与传心
    授受,有目的,是学人能解脱,了生死大事,或说证涅槃,到不再有苦的彼岸。这目的自然不容易达到。为了勉为其难,师要想方设法,破学人之执,传自己之心。执是世间的知见和情欲,心是禅悟后的心体湛然、不为物移的(主观)意境。破,不容易。就知见说,纵使接受了一切现象都是因缘和合因而没有实性的观点,走入禅堂看到蒲团,走出禅堂看到山门,就确认都是虚空,究竟太难了。情欲就更不好办,锦衣玉食之类的愿望或者还比较容易抵拒,红装翠袖之类的愿望会使英雄气短,抵拒就更加困难。传,也许更难,因为这样的意境不可说;即使可说,学人还没有升到同样高度的时候也无法领会。细想起来,这确是佛门的苦难。见苦难而不退,并相信怎样怎样就可以成佛,专就这样的锲而不舍的精神说,称为“大雄”确是无愧的。
    破执,可以用常语。南宗禅以前,佛法的授受,如释迦的四圣谛法,达磨的二入四行,以及天台、华严、法相等宗的谈空说有,都是这样。就是南宗禅实际祖师的慧能,传法使弟子开悟,也还是用常语,这在前面7.3.1节已经谈到,不重复。慧能以后,而且越靠后越厉害,不管是用语言还是用棒喝之类,破执大多是采用一刀斩断葛藤的方式。如:
    (1)盐官齐安禅师——僧问大梅(法常):“如何是西来意?”大梅曰:“西来无意。”师闻乃曰:“一个棺材,两个死汉。”(《五灯会元》卷三)
    (2)汾州无业国师——闻马大师禅门鼎盛,特征瞻礼。(马)祖睹其状貌奇伟,语音如钟,乃问:“巍巍佛堂,其中无佛?”师礼跪而问曰:“三乘文学,粗穷其旨。
    常闻禅门即心是佛,实未能了。”祖曰:“只未了底心即是,更无别物。”(同上)
    (3)大随法真禅师——问:“如何是学人自己?”师曰:“是我自己。”曰:“为甚么却是和尚自己?”师曰:
    “是汝自己。”(同上书卷四)
    (4)严阳善信尊者——初参赵州(从谂),曰:“一物不将来时如何?”州曰:“放下着。”师曰:“既是一物不将来,放下个甚么?”州曰:“放不下,担取去。”(同上)
    (5)庞蕴居士——后参马祖,问曰:“不与万法为侣者是甚么人?”祖曰:“待汝一口吸尽西江水,即向汝道。”(同上书卷三)
    (6)饶州峣山和尚——问:“如何是和尚深深处?”师曰:“待汝舌头落地,即向汝道。”(同上书卷四)
    (7)临济义玄禅师——初在黄檗(希运)会中,行业纯一。时睦州(陈尊宿)为第一座,乃问:“上座在此多少时?”师曰:“三年。”州曰:“曾参问否?”师曰:
    “不曾参问,不知问个甚么。”州曰:“何不问堂头和尚,如何是佛法的大意?”师便去,问声未绝,檗便打。师下来,州曰:“问话作么生?”师曰:“某甲问声未绝,和尚便打。某甲不会。”州曰:“便更去问。”师又问,檗又打。
    如是三度问,三度被打。(同上书卷十一)
    (8)守廓侍者——师行脚到襄州华严和尚会下。一日,严上堂,曰:“大众!今日若是临济、德山、高亭、大愚、鸟窠、船子儿孙,不用如何若何,便请单刀直入,华严与汝证据。”师出礼拜,起便喝。严亦喝。师又喝,严亦喝。(同上)
    (1)(2)是说没有那么回事,(3)(4)是故意违理,(5)
    (6)是表示一说便错,(7)(8)用棒喝,是更直截更有力的驳斥,用意都是使学人领悟,至理在常语常见之外,必须打破执才能见到。
    传心更难了。佛家之所求是住出世间的境,这或者名之为涅槃,或者名之为真如、实性、自性等等。这种境,属于概念的可以说,虽然也未必能够说清楚。属于感知的,(禅悟后的)人人有一个惟有自己能够感知的,不好说,甚至无法说。而学人,想知道的显然偏偏是这个。于是而问,而反复问,多方面问。怎么答呢?不得已,只好用个自己认为可以传自己之心的符号。(“自己认为”的程度,局外人无法确知;
    但可以推想,尤其后期,有的可能是照老路说怪话,并没有来由。)这符号可以是有声语言,也可以是无声语言。如:
    (9)赵州从论禅师——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师曰:“庭前柏树子。”(《五灯会元》卷四)
    (10)石霜庆诸禅师——问:“如何是佛法大意?”师曰:“落花随水去。”曰:“意旨如何?”师曰:“脩竹引风来。”(同上书卷五)
    (11)濠州思明禅师——问:“如何是清净法身?”师曰:“屎里蛆儿,头出头没。”(同上书卷六)
    (12)清平令遵禅师——问:“如何是禅?”师曰:
    “猢狲上树尾连颠。”(同上书卷五)
    (13)南源行修禅师——僧问:“如何是南源境?”师曰:“几处峰峦猿鸟叫,一带平川游子迷。”问:“如何是南源深深处?”师曰:“众人皆见。”(同上书卷六)
    (14)灵树如敏禅师——问:“如何是和尚家风?”师曰:“千年田,八百主。”曰:“如何是千年田、八百主?”师曰:“郎当屋舍没人修。”(同上书卷四)
    (15)岩头全奯禅师——迩后人或问佛、问法、问道、问禅者,师皆作嘘声。(同上书卷七)
    (16)雪峰义存禅师——僧辞去,参灵云(志勤),问:
    “佛未出世时如何?”云举拂子。曰:“出世后如何!”云亦举拂子。其僧却回,师曰:“返太速乎!”曰:“某甲到彼,问佛法不契乃回。”师曰:“汝问甚么事?”僧举前话,师曰:“汝问,我为汝道。”僧便问:“佛未出世时如何?”师举起拂子。曰:“出世后如何?”师放下拂子。(同上)
    (17)鹅湖大义禅师——(有法师问)曰:“如何是禅?”师以手点空。(同上书卷三)
    (18)仰山慧寂禅师——问:“如何是祖师意?”师以手于空作此件○佛相示之。(同上书卷九)
    问祖师西来意,佛法,法身,禅,等等,都是想听听解脱的究竟以及通往解脱的路。这样问,既真诚,又迫切,怎么答呢?(9)到(14)是用语言,(15)是用非语言的声音,(16)到(18)是用形相。这些都是世间的符号。符号后面应该隐藏着一些与符号不相干的属于出世间的什么,可是这什么与符号有质与形的联系吗?有或没有,是南宗禅师徒授受的生死关头,问题太大,留到下节谈。
    8.3.5 破和传的可能性
    先要说一点抱歉的意思。如《景德传灯录》《高僧传》一类书所记载,名师、高徒间授受,破的破了,传的传了,而且车载斗量,不只一两个;我这里却同意孟子“尽信书则不如无书”的话,提出可能不可能的问题,实在是太唐突古德了。但也没有办法,因为是站在禅外看,不能不戴着常人的眼镜,以常看非常,尤其是在现代,自然就难免把灶头上的灶王老爷看成一张纸印上一些颜色。这对不对呢?不管对不对,既然要说,就只能言其所信。
    先说破执。由佛家看,执是执着不离的妄情。这妄情由哪里来?自然是由世间来。不幸(甚至可以看作悲剧)是想解脱的信士弟子也由世间来。由世间来,必致带有世间的“知见”,世间的“情欲”。知见有真伪对错问题,古人早已注意到,东方如庄子,有时就被庄周梦为蝴蝶还是蝴蝶梦为庄周搅得糊里糊涂,西方如柏拉图,讨厌变,也许怕变,就硬说现象背后那个意念世界才是真实的。哲人们面对这类问题两三千年,绝大多数还是不得不承认,所谓知,总是客观(所感知)加主观(感知)(比例可以因人而不同)。这客观,用佛家的眼光看,是世间的,如天、地、牛、羊等等。分歧来于怎样看待天、地、牛、羊之类,常人说这些都是真的,佛家说这些都没有实性。说客观没有实性,这客观不只包括天、地、牛、羊等等,还包括说真说假的“我”。说,容易;难在还要进一步,确信。确信天地不是天地,牛羊不是牛羊,这由常人看是做不到的。信士弟子或者不宜于算作常人,但他们曾是常人,因而即使非绝对做不到,也总当很难吧?因为很难,所以名为执,要破。这里把问题缩小,只问:像这样的(知见的)执,说“你是我”,或者打一棒,踏一脚,就能立刻破除吗?
    情欲方面的执就更严重,大小乘戒,粗细加起来有几百项之多,几乎都是对付这个的。情欲比知见更难破,是因为一,性质有别:知见可以平心静气地讲理,即辨析,得个结果,信不信由你;情欲就不同,它不讲理,而且常常是,忽然火起,闹事。这有如对付经常作案的人,必须加意防范。举大戒第三名的淫戒为例,如果严格要求,就要隔壁有钗钏声而不闻,闻就算破戒,比闻重的,如动心,甚至下山,就更不用说了。还有二,是知见单纯,一旦空就都空;情欲就不同,而是向无数的目标延伸,防不胜防。这里重复一下上一段提出的问题:像这样的(情欲的)执,说“你是我”,或者打一棒,踏一脚,就能立刻破除吗?
    立刻破除是顿。显然,这顿,假定有,也必须以渐为条件,或说必须经过长期准备。条件主要有三种。一是“通晓佛理”。所谓悟,是确信旧有的认知错了,只有不同于旧有的认知的那种认知才是对的。这不同于旧有的认知的认知,如果本不知晓,又能悟个什么?这不同于旧有的认知的认知是佛理,如四圣谛法之类,虽然不是三天五天就能搞清楚的(只是清楚还不够,还要首肯)。我们翻开禅宗的典籍,看看就可以知道,著名的禅师们都是多年蒲团,经过多次的“不会”“不契”,最后在某种机缘中才开悟的。这多年蒲团,学的当然是佛理。所以我有时想,南宗所谓顿,是强调了渐的一个阶段;或者说,所谓“言下大悟”,常常是希望方面的成分比实效方面的成分多得多;再说明确些,是为了宣扬顿,只说了一霎间的豁然,而把豁然之前的艰苦努力略去了。另一个条件是“度苦的愿望”,就是对于世间生活,与佛家有较强烈的同感,或者说,不管由于什么,总感到过不下去了,只有遁入空门才是一条活路。这态度为接受佛理准备了条件;没有这个,你说万法皆空,少艾不净,他当然听不进去,悟就更谈不到了。还有一个条件是“环境的熏染”,就是住在禅林,随着僧众,依照清规生活,并多看上座和尚的言谈举止。环境加时间能产生习惯,习惯再加时间还能产生爱好。爱好有力量不小的排它性;而禅悟,就是来于这样的排它性,也表现为这样的排它性。以上三个条件,通晓佛理,度苦的愿望,环境的熏染,合力,会产生破执的力量。但产生应该是渐渐的,纵使有时可以表现为心灯的一闪。
    再说传心。所谓心,是某具体的人感知的某种独有的意境。意境有具体的,有抽象的,为了简明,只说具体的。这类意境,有简单的,如荣国府前一对石狮子,有复杂的,如因看《东京梦华录》而想到汴京的盛况;有通常的,如日常生活所经历,有玄妙的,如想到混沌初开。意境可以只是感知的,但绝大多数兼有情绪成分,那也就成为复杂。这说的意境都是常态的,可以传吗?常识相信能传。怎么传?几乎都是用语言,如说“翩若惊鸿”,“余音绕梁”,以至“好到没法说”,说的甲,听的乙,如果都是没有哲理癖的,必以为传了。有哲理癖的人就将不以为然,因为甲感知的意境与乙感知的意境不能直接见面,中间隔着只是符号的语言,传的究竟是什么,自然只有天知道。这个难题,闯入佛家就更为严重,因为那(禅悟后的)意境是出世间的,更不是世间的语言所能表达。可惜的是,禅师们没有创造自己的完整而确切的符号系统(振锡、竖拂等算否有问题,因表意可此可彼)。
    不得已,只好仍用世间的,补救之道是不遵守世间的表意规律,而是言在此而意在彼。困难来自这个“彼”,既然不遵守表意规律,它就有代表任何事物或意义或意境的绝对自由。当然,以机锋教学人的禅师们大概不这样看,因为他们的话可能确有所指;不过由学人方面看还是一样,因为不遵守表意规律,那话就有表任何意义的可能,“任何”是无限,靠猜测捕捉就太难了。实况可能比难于捕捉更严重。以“如何是祖师西来意”的答话为例(只举临济宗的一部分):
    (1)面黑眼睛白。——宝寿沼禅师
    (2)定州瓷器似钟鸣。——定州善崔禅师
    (3)五男二女。——南院慧顒禅师
    (4)青绢扇子足风凉。——汾阳善昭禅师
    (5)三尺杖子破瓦盆。——首山怀志禅师
    (6)三日风,五日雨。——石霜楚圆禅师
    (7)布袴膝头穿。——石霜法永禅师
    (8)东篱黄菊。——妙智光云禅师
    (9)舶船过海,赤脚回乡。——仗锡修己禅师
    (10)砖头瓦片。——广法源禅师
    十种,由常人看都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话,能够与西来意(说者感知的有关佛理或解脱的意境)有必然的联系吗?这里我们见到的只是任意性,不像有必然性,因为不同的话如果有指向同的必然性,那就削弱了某一句话指向某一意境的必然性。这是说,“五男二女”“东篱黄菊”之类,也许并不像禅宗典籍宣扬的那样微妙,而是信口拈来。如果竟是这样,那就有如甲并没有藏什么,乙自然找不着了。这里无妨退一步,承认说者不是任意,而是确有所指,这就又碰到上面提出的问题,顺着言在此而意在彼的语言,怎么能找到那个彼呢?这种困难,禅宗典籍里也多次提到,那是机锋之后的“不会”(不懂)和“不契”(不投合)。
    再退一步,说“会”,说“契”,就是由上面的不通变为通,或者说,心传了,情况怎么样呢?可惜也不能像传说的那样如意,而不能不是差不多主义。师徒授受的心,指(已悟的)禅师自己感知的那个具体意境,这里用X1表示。传,是想把这个X1告诉学人。怎么告诉呢?X1是禅师自己独有的感知,不能拿出来,装在学人的什么地方,使它变成学人的感知。可是又不能不传。于是费尽心思,寻找能够描述X1形质的语言或形相。这不能用世间的,因为这意境是出世间的,不可说。不得已,只好用不表常义的语言或形相,旁敲侧击。
    用语言,学人听到,用形相,学人看到。听到或看到的都不是那个X1,而是表示X1的符号。学人要把这符号看作神异的眼镜,用它去窥视那X1,即所谓“参”。有些学人说,他看到了,即所谓“会”,所谓“契”,甚至“悟”。这看到的或得到的是X1吗?显然不是,至多只能是X2(就X说是同类,但1和2是两个,不是一个),因为禅师用符号表示X1是试试看,学人通过符号领会X1的形质也是试试看,X1和X2间隔着两个试试看,相通的可能几乎没有,相同的可能绝对没有。
    更大的困难是,不管能否相通或相同,都无法证验,因为能够交会的只是符号,不是实感。所以说,心即使能传,也是差不多主义。
    用机锋的语言授受(特有的意境),表面看像猜谜,其实不然,因为谜底和谜面有意义的联系,机锋的发和收没有;即使有,也不是常态的联系。没有,或非常态,怎么能得个差不多呢?我的想法,这还是靠上一段提到的三个条件(通晓佛理,度苦的愿望,环境的熏陶)早已作了长期准备。经过长期准备,师当然有了某种合于佛理的(较明晰)自己特有的意境,徒也会有某种合于佛理的(也许不很明晰)自己特有的意境。两个意境非一,但都合于佛理,所以属于同一个“意境类”,就好像牛和羊非一,但属于同一个家畜类。通过机锋的会或契,是属于同一意境类的意境在“某地”相遇,从而莫逆于心。能够莫逆于心,关键是两个意境(X1和X2)属于同一个意境类,而不是某地。这是说,“五男二女”可以起某地的作用,“东篱黄菊”也可以起某地的作用。以上说的机锋都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也有相及的,如非心非佛、狗子无佛性、达磨是老臊胡之类,我的看法,作用比不相及的也大不了多少,至多只是某地的范围略小些。看话禅是强调“某地”的作用的,据说有些人大力参狗子无佛性的“无”,于是就豁然大悟。我对这种神奇的传说一直有怀疑,因为出世间的意境,只靠翻来覆去地想“狗子”,想“无”,是不可能产生的。
    8.3.6 旦暮遇之
    《庄子·齐物论》:“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这是说相知之难。禅宗师徒授受,也多有这种感慨。可是由于诚挚而长期的努力,同声相应,他们中不少人,在出世间意境的交流方面似乎也有过不可忽视的成就。这表现为徒有所会,得到师的认可。如:
    (1)药山惟俨禅师——首造石头(希迁)之屋,便问:“三乘十二分教某甲粗知;尝闻南方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实未明了,伏望和尚慈悲指示。头曰:“恁么也不得,不恁么也不得,恁么不恁么总不得,子作么生?”师罔措,头曰:“子因缘不在此,且往马大师处去。”师禀命恭礼马祖(道一),仍伸前问,祖曰:“我有时教伊扬眉瞬目,有时不教伊扬眉瞬目,有时扬眉瞬目者是,有时扬眉瞬目者不是,子作么生?”师于言下契悟,便礼拜。
    祖曰:“你见甚么道理便礼拜?”师曰:“某甲在石头处,如蚊子上铁牛。”祖曰:“汝既如是,善自护持。”(《五灯会元》卷五)
    (2)真如方禅师——参琅邪(智迁),唯看柏树子话。
    每入室陈其所见,不容措词,常被喝出。忽一日大悟,直入方丈曰:“我会也。”琅邪曰:“汝作么生会?”师曰:
    “夜来床荐暖,一觉到天明。”琅邪可之。(同上书卷十二)
    (3)虎丘绍隆禅师——次谒圆悟(昭觉克勤)。一日入室,悟问曰:“见见之时,见非是见,见犹离见,见不能及。”举拳曰:“还见么?”师曰:“见。”悟曰:“头上安头。”师闻,脱然契证。悟叱曰:“见个甚么!”师曰:
    “竹密不妨流水过。”悟肯之。(同上书卷十九)
    (4)荐福悟本禅师——由是益锐志,以狗子无佛性话,举“无”字而提撕。一夕将三鼓,倚殿柱昏寐间,不觉“无”字出口吻,忽尔顿悟。后三日,妙喜(径山宗杲)归自郡城,师趋丈室,足才越阃,未及吐词,妙喜曰:“本胡子这回方是彻头也。”(同上书卷二十)
    这都是释迦拈花、迦叶微笑一路,借某种声音或形相而破了执,传了心,虽然由禅外的常人看,总是多多少少带有神秘色彩,因为两个意境相遇,灵光一闪,究竟两方各见到什么,是两方以外的人既不能感知,又只能推想而无法证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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