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伐寄生赋并序

　　刘基

　　据赋前序，可知此赋作于归隐故乡之后。赋题中的“寄生”，则显然是指元朝统治者。寄生，指依附于他物而生长的生物。《汉书·东方朔传》颜师古注：“寄生者，芝菌之类，淋潦之日，著树而生，形有周圜象寠数者，今关中俗亦呼为寄生。”

　　余山居［1］，树群木［2］，嘉果骈植［3］。人事错迕［4］，斤斧不修［5］。野鸟栖息，粪其上［6］，茁异类［7］，日夕滋长。旧本就悴［8］，余睹而悲之。乃募健［9］，腰斧凿［10］，升其巅［11］，剜条剔根［12］，聚其遗而燔之［13］。于是老干挺立，新荑濯如［14］。若疮疡脱身［15］，大奸去国［16］。斧钺之时用大矣哉［17］！作《伐寄生赋》。

　　天生五材兮［18］，资土而成［19］。汝独何为兮，附丽以生［20］。疣赘蛭嘬兮［21］，枝牵蔓萦［22］。瘠人以肥己兮，偷以长荣［23］。状似小人之窃据兮［24］，谓城社之可凭［25］。观其阴不庇物［26］，材匪中器［27］，华不羞于几筵［28］，实不谐于五味［29］。来乌鸟之哤聒［30］，集虫豸以剌蚝［31］。果被之而实萎，卉蒙之而本悴［32］。坛杏无所容其芬芳［33］，甘棠何能成其蔽芾［34］。亶无庸而有害［35］，矧眶睫之可置［36］。

　　尔乃建修竿［37］，升木末［38］，运斤生风［39］，以剪以伐［40］。脱缠牵于乔竦［41］，落纤蕤之骚屑［42］。剜藓肤以除根［43］，敩去毒而刮骨［44］。于是巨蠹既夷［45］，新荑载蕃［46］。迎春而碧叶云滃［47］，望秋而硕果星繁［48］。信知斧钺之神用［49］，宁能裕蛊以生患也耶［50］？

　　嗟夫！农植嘉谷，恶草是芟［51］。物犹如此，人何以堪［52］？独不闻夫三桓竞爽，鲁君如寄［53］；田氏厚施，姜、陈易位［54］；大贾入秦，柏翳以亡［55］；园谋既售，芊代为黄［56］。蠹凭木以槁木［57］，奸凭国以盗国。鬼居肓而人殒［58］，枭寄巢而母食［59］。坚冰戒乎履霜［60］，羸豕防其躅踯［61］。谅前辙之昭昭［62］，何人心之自惑？故曰：非其种者，锄而去之，信斯言之可则［63］。

　　（《刘基集》卷一五，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年）

　　［1］山居：犹言隐居。

　　［2］树：种植。群：众多，很多。

　　［3］嘉：好。骈：并排，并列。

　　［4］错迕：犹交杂。宋玉《风赋》：“耾耾雷声，回穴错迕。”注：“错迕，杂错交迕也。”

　　［5］斤斧：斧头。修：修剪。

　　［6］粪：动词，拉粪便。其：指树。

　　［7］茁：旺盛，肥壮。异类：不同种类，指其他的杂草树木。

　　［8］悴：衰弱，疲萎。

　　［9］募：招募。（qiáo）健：轻捷勇健的人。

　　［10］腰斧凿：腰中带上斧凿。腰，作动词用。

　　［11］升：上升，爬上。巅：指树顶。

　　［12］剜：刻，挖。剔：剪除，排除。

　　［13］聚：聚集。遗：遗弃，抛弃，此指被清理下来的树枝杂草等。燔（fán）：焚烧。

　　［14］荑（tí）：草木始生的芽。濯（zhuó）如：光润鲜壮的样子。

　　［15］若：仿佛，好像。疮疡（yánɡ）：指痈疽之类的病。脱：解脱，摆脱。

　　［16］奸：奸臣。

　　［17］钺：古代一种像斧子的兵器。时用：切时，及时的用途。

　　［18］五材：《左传·襄公二十七年》：“天生五材，民并用之。”杜预注：“金、木、水、火、土也。”此指自然生长的草木。

　　［19］资：凭借，依赖。

　　［20］附丽：附着，依附。

　　［21］疣赘：赘肉。比喻多余无用的东西。蛭（zhì）：水蛭，环节动物，居池沼或水田中，吸食人畜血液，俗称马蟥。嘬（chuài）：咬，叮。

　　［22］牵：挂，扯。萦：缠绕。

　　［23］瘠：瘦弱。荣：繁茂。

　　［24］窃据：非法占据，以为己有。

　　［25］城社：即“城狐社鼠”之意，喻君侧恶人。典出《晋书·谢鲲传》。

　　［26］阴：树荫。庇：庇护，遮蔽。

　　［27］匪：同“非”。中器：合乎器物之用。

　　［28］华：花。羞：食物。几筵：筵席。

　　［29］实：果实。谐：和谐，融洽。五味：酸、苦、甜、辣、咸。《周礼·天官·疾医》：“以五味五谷五药养其病。”注：“五味，醯、酒、饴蜜、姜、盐之属。”疏：“醯则酸也，酒则苦也，饴蜜即甘也，姜即辛也，盐即咸也。”

　　［30］来：招引。乌：乌鸦。哤（mánɡ）聒（ɡuō）：声音杂乱。

　　［31］集：聚集。虫豸：泛指虫类小动物。《汉书·五行志》中之上：“虫豸谓之孳。”注：“有足谓之虫，无足谓之豸。”蚝（cì）：毛虫。

　　［32］被：加于……之上。萎：萎缩。卉：草的总名。蒙：盖，遮盖。本：树的茎干。

　　［33］坛：祭坛。杏：杏花。芬芳：香气。

　　［34］甘棠：木名。《尔雅·释木》：“杜，甘棠。”棠，乔木名，有赤、白两种。赤者称杜，白者称棠。白棠即甘棠，也叫棠梨。果实酸美可食。蔽芾：幼小的样子。

　　［35］亶（dǎn）：诚然，实在。无庸：无所为。《诗·王风·兔爰》：“我生之初，尚无庸。”毛传：“庸，用也。”后用作凡庸无用之称。

　　［36］矧（shěn）：又。眶：眼眶。睫：眨眼。置：放。

　　［37］修竿：长竿子。

　　［38］木末：树的顶梢。

　　［39］运斤：挥动斧头。

　　［40］剪：斩断，削减。伐：砍斫。

　　［41］缠：盘绕。牵：牵引，挽。乔竦（sǒnɡ）：高起，高耸。

　　［42］纤：细小，微细。蕤：草木花下垂的样子。骚屑：纷扰的样子。

　　［43］藓肤：即藓苔。

　　［44］敩（xiào）：学。去毒而刮骨：即“刮骨疗毒”，《三国志·蜀书·关羽传》：“羽尝为流矢所中。……医曰：‘矢镞有毒，毒入骨，当破臂作创，刮骨去毒，然后此患乃除耳。’”

　　［45］巨蠹：大蛀虫。夷：铲平，消除。

　　［46］载：开始。蕃：繁殖，滋生。

　　［47］滃（wěnɡ）：云气涌起。《说文》：“滃，云气起也。”

　　［48］硕果星繁：硕大的果实多得像星星一样。

　　［49］信：实在，的确。

　　［50］裕蛊：蛊指小人，言宽纵父辈的过失。《易·蛊》：“象曰：干父之蛊，终无咎也。六四，裕父之蛊，往见吝。”患：祸患。

　　［51］嘉谷：古以粟（小米）为嘉谷，后成为五谷的总称。《书·吕刑》：“稷降播种，农殖嘉谷。”芟（shān）：除草。

　　［52］物犹如此，人可以堪：语本《世说新语·言语》：“桓公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琅邪时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

　　［53］三桓竞爽，鲁君如寄：春秋鲁大夫孟孙、叔孙、季孙，都是鲁桓公的后代，故称三桓。文公死后，三桓势力日强，分领三军，实际掌握了鲁国的政权，鲁国国君反如寄居之人。事见《史记·鲁周公世家》。竞爽，争荣，争胜。寄，寄居。

　　［54］田氏厚施，姜、陈易位：施厚恩于田氏，使齐国国君由姜氏变为陈姓。公元前672年陈国内乱，陈厉公子陈完出逃齐国，被齐桓公重用。后来陈完势力逐渐强大，到其子田和时遂夺取了齐国政权。陈完即田敬仲，田和为其后代。

　　［55］大贾入秦，柏翳以亡：大贾，大商人。柏翳，即伯翳。《国语·郑》：“嬴，伯翳之后也。”吕不韦等大商人进入秦国，掌握了政权，秦国便灭亡了。

　　［56］园：指赵人李园。谋：计划。售：卖出去，引申为实现。芊（qiān）：草木茂盛。《史记·春申君列传》：“楚考烈王无子，春申君患之，求妇人宜子者进之甚众，卒无子。赵人李园持其女弟，欲进之楚王，闻其不宜子，恐久毋宠。……于是李园乃进其女弟，即幸于春申君。知其有身，李园乃与其女弟谋。……楚王召入幸之，遂生子男，立为太子，以李园女弟为王后。楚王贵李园，园用事。……后十七日，楚考烈王卒，李园果先入，伏死士于棘门之内。春申君入棘门，园死士侠刺春申君，斩其头，投之棘门外。于是遂使吏尽灭春申君之家。而李园女弟初幸春申君有身而入之王所生子者遂立，是为楚幽王。”

　　［57］蠹：蛀虫。凭：凭借。槁：草木枯干。

　　［58］肓（huānɡ）：中医指心脏与隔膜之间的部位。殒：死亡。

　　［59］枭：俗名猫头鹰。旧传枭食母，故用来比喻恶人。巢：鸟巢。

　　［60］坚冰：坚硬的冰。戒：警告，告戒。履霜：踏着冰霜。

　　［61］羸豕：瘦弱的小猪。防：防止。躅踯：即“踯躅”，住足，踏步不前。

　　［62］谅：诚信。前辙：前面车辆留下的车辙印，即“前车之鉴”的意思。昭昭：明白。《老子》：“俗人昭昭，我独昏昏。”

　　［63］种：种植。锄：用以除草、松土的一种农具，此处作锄去、灭除之意。信：确实。斯：指示代词，这，此。则：效法。

　　评

　　这是一篇刺世疾邪、愤怒声讨庸俗腐朽势力的文赋名作。作者在立意上仿效唐人萧颖士《伐樱桃赋》，以物喻人，而在风格上则颇似东汉赵壹的《刺世嫉邪赋》。赋文先历数所伐“寄生”之物的罪恶，指出其该伐的理由，言词锋锐而泼辣。其中刻画众多异类的特点，生动深刻，入木三分。接着紧承笔锋，鞭挞批驳，痛快舒畅，自然真切。文章虽描摹物事，却处处关乎社会现实。以树上的寄生之物来比拟世间依附他人、狐假虎威的阴险小人，尤显形象贴切，内涵丰富。在形式上本文铺张扬厉，流畅中满含悲愤，朴实里带着激情。它不仅体现了刘基作为一个文学家的敏锐眼光和愤世嫉俗的精神，同时也显示出他作为一个政治家的犀利笔法和果敢态度。

　　（孙京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