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太白楼赋

　　王守仁

　　王守仁（1472—1529），字伯安，自号阳明子，世称阳明先生。馀姚（今属浙江）人。明弘治十二年（1499）进士。初授刑部主事，改兵部。因忤刘瑾，谪贵州龙场驿丞。后起为南京刑部主事，改吏部，历任员外郎、南太仆少卿、左佥都御史等职。因镇压农民起义和平定宁王反叛有功，升为南兵部尚书，封新建伯，准其回里探亲，后起为都察院左都御史。出征广西，病死于北归舟中。他是明代著名的思想家，其“致良知”与“知行合一”的哲学思想，对当时影响极大。文学上，他擅长诗文，诗风秀逸自然，文亦畅达俊爽。《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谓：“守仁勋业气节卓然，为文博大昌明，诗亦秀逸有致。”其著作主要是他在世时由弟子编定的《王文成公全书》三十八卷，刊刻于明隆庆六年（1572），有《四部丛刊》本和《四部备要》本。《明史》有传。

　　《王阳明全集》卷三三《年谱一》载：“明年（即弘治六年）春，会试下第。缙绅知者咸来慰谕。宰相李西涯戏曰：’汝今岁不第，来科必为状元，试作来科状元赋。‘先生悬笔立就。诸老惊曰：’天才！天才！‘退有忌者曰：’此子取上第，目中无我辈矣。‘及丙辰会试，果为忌者所抑。同舍有以不第为耻者，先生慰之曰：’世以不得第为耻，吾以不得第动心为耻。‘识者服之。归馀姚，结诗社龙泉山寺。”据此知，这篇赋写于明孝宗弘治九年（1496）初冬，王守仁赴京会试，不中南归，途经山东任城之时，年二十五岁。太白楼即太白酒楼，在今山东济宁市南部旧城墙之上。现辟为李太白纪念馆。

　　岁丙辰之孟冬兮［1］，泛扁舟余南征［2］。凌济川之惊涛兮［3］，览层构乎任城［4］。曰太白之故居兮［5］，俨高风之犹在［6］。蔡侯导余以从陟兮［7］，将放观乎四海［8］。木萧萧而乱下兮［9］，江浩浩而无穷［10］；鲸敖敖而涌海兮［11］，鹏翼翼而乘风［12］；月生辉于采石兮［13］，日留影于岳峰［14］；蔽长烟乎天姥兮［15］，渺匡庐之云松［16］。嘅昔人之安在兮［17］，吾将上下求索而不可［18］。蹇予虽非白之俦兮［19］，遇季真之知我［20］。羌后人之视今兮［21］，又乌知其不果［22］？吁嗟太白公奚为其居此兮？余奚为其复来？倚穹霄之流盼兮［23］，固千载之一哀［24］！

　　昔夏桀之颠覆兮［25］，尹退乎莘之野［26］；成汤之立贤兮［27］，乃登庸而伐夏［28］。谓鼎俎其要说兮［29］，维党人之挤诟［30］。曾圣哲之匡时兮［31］，夫焉前枉而直后［32］！当天宝之末代兮［33］，淫好色而信谗［34］。恶来、妺喜其猖獗兮［35］，众皆狐媚以贪婪［36］。判独毅而不顾兮，爰命夫以仆妾之役［37］。宁直死以□□颔兮［38］，夫焉患得而局促［39］。开元之绍基兮［40］，亦遑遑其求理［41］。生逢时以就列兮［42］，固云台麟阁而容与［43］。夫何漂泊于天之涯兮［44］？登斯楼乎延伫［45］。信流俗之嫉妒兮［46］，自前世而固然。怀夫子之故都兮［47］，沛余涕之湲湲［48］。庙堂之偃蹇兮［49］，或非情之所好。惟不合于斯世兮，恣沉酣而远眺［50］。

　　进吾不遇于武丁兮［51］，退吾将颜氏之箪瓢［52］。奚曲蘖其昏迷兮［53］，亦夫子之所逃。管仲之辅纠兮［54］，孔圣与其改行［55］。佐璘而失节兮［56］，始以见道之未明。睹夜郎之有作兮［57］，横逸气以徘徊［58］；亦初心之无他兮，故虽悔而弗摧。吁嗟其谁无过兮，抗直气之为难［59］。轻万乘于褐夫兮［60］，固孟轲之所叹［61］。旷绝代而相感兮［62］，望天宇之漫漫［63］。去夫子其千祀兮［64］，世盖隘以周容［65］。媒妇妾以驰骛兮［66］，又从而为之吮痈［67］。贤者化而改度兮，竞规曲以为同［68］。

　　卒曰［69］：峄山青兮河流泻［70］，风飕飕兮澹平野［71］。凭高楼兮不见，舟楫纷兮楼之下［72］。舟之人兮俨服［73］，亦有庶几夫子之踪者［74］！

　　（《王阳明全集》卷一九，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

　　［1］丙辰：即明孝宗弘治九年（1496）。孟冬：冬季的第一个月，即农历十月。

　　［2］扁舟：小船。南征：南行。

　　［3］凌：渡，过河。济川：即济水，古水名，发源于今河南，流经山东入渤海。现在黄河下游的河道即为原济水的河道。

　　［4］层构：高耸而多重的建筑物。此指太白楼。任城：今山东济宁市。

　　［5］太白：唐代大诗人李白的字。唐开元二十四年（736），李白离开湖北安陆，移家东鲁任城（今山东济宁），企图通过隐居山林和广泛的社会交往来培养声誉，以期获得帝王赏识，寻找到政治出路。但多都失意而归。天宝元年（742），李白举家南下，寓居宣州南陵，即被征召长安，任翰林供奉。

　　［6］高风：高尚的风操。

　　［7］蔡侯：待考，疑为蔡炼。陟（zhǐ）：由低处向高处走。

　　［8］放观：放眼观看。

　　［9］萧萧：象声词，形容草木摇落的声音。

　　［10］浩浩：水盛大的样子。

　　［11］敖敖：长的样子。《诗·卫风·硕人》：“硕人敖敖，说于农郊。”毛传：“敖敖，长貌。”涌海：涌向大海。

　　［12］翼翼：飞动的样子。

　　［13］采石：指采石矶。在安徽马鞍山市长江东岸，为牛渚山北部突出江中而成，江面较狭，形势险要，自古为大江南北重要津渡，也是江防重镇。《新唐书·文艺传中·李白》：“（李白）尝乘月与崔宗之自采石至金陵，著宫锦袍坐舟中，旁若无人。”相传采石矶为李白醉酒捉月溺死之处。

　　［14］留影（yìnɡ）：留下身影。岳峰：指泰山。天宝元年（742）四五月间，李白曾游泰山，并作《游泰山六首》。

　　［15］长烟：指弥漫在空中的雾气。天姥：山名。唐代属剡县，在今浙江新昌县南部。天宝五年（747），李白将离开东鲁南下会稽告别东鲁友人时作《梦游天姥吟留别》一诗。

　　［16］匡庐：指江西的庐山。相传殷周之际有匡俗兄弟七人结庐于此，故称。云松：白云与松树。唐至德元年（756）秋，李白避难剡中后，在庐山隐居，作有《望庐山瀑布二首》等诗。

　　［17］嘅（kài）：感叹。

　　［18］求索：寻找，搜索。屈原《离骚》：“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19］蹇（jiǎn）：留滞，停留。白：指李白。俦：同类。

　　［20］季真：唐代诗人贺知章的字。孟棨《本事诗·高逸第三》：“李太白初自蜀至京师，舍于逆旅。贺监知章闻其名，首访之。既奇其姿，复请所为文。出《蜀道难》以示之。读未竟，称叹者数四，号为’谪仙‘，解金龟换酒，与倾尽醉。期不间日。由是称誉光赫。”李白《对酒忆贺监二首序》中也说：“太子宾客贺公于长安紫极宫一见余，呼余为’谪仙人‘，因解金龟换酒为乐。”

　　［21］羌：句首语气词。

　　［22］乌知：哪里知道。不果：没有成为事实。

　　［23］穹霄：天空。流盼：流转目光观看。

　　［24］千载：千年。一哀：一样的悲哀。

　　［25］夏桀：夏朝末代君王。名履葵。暴虐荒淫。汤起兵伐桀，败之于鸣条，流死于南巢。

　　［26］尹：指伊尹。商汤大臣，名伊，一名挚，尹是官名。相传生于伊水，故名。是汤妻陪嫁的奴隶，后助汤伐夏桀，被尊为阿衡。莘之野：《孟子·万章上》：“伊尹耕于有莘之野。”赵岐注：“有莘，国名。伊尹初隐之时，耕于有莘之国。”

　　［27］成汤：商开国之君。契的后代，子姓，名履，又称天乙。夏桀无道，汤伐之，遂有天下。立贤：即“立贤无方”，推举贤人不以常法。《孟子·离娄下》：“汤执中，立贤无方。”

　　［28］登庸：选拔任用。《书·尧典》：“帝曰：畴咨若时登庸。”孔传：“畴，谁。庸，用也。谁能咸熙庶绩，顺是事者，将登用之。”

　　［29］鼎俎：鼎和俎，古代祭祀、燕飨时陈置牲体或其他食物的礼器。泛称割烹的用具。《史记·殷本纪》：“伊尹名阿衡。阿衡欲干汤而无由，乃为有莘氏媵臣，负鼎俎，以滋味说汤，致于王道。”《韩非子·难言》：“上古有汤至圣也，伊尹至智也；夫至智说至圣，然且七十说而不受，身执鼎俎为庖宰，昵近习亲，而汤乃仅知其贤而用之。”

　　［30］党人：同乡里的人。挤诟：排挤诟骂。

　　［31］圣哲：指具有超人道德才智的人。匡时：匡正时俗，挽救时局。

　　［32］枉：弯曲，与“直”相对。此指不正直，不正派。

　　［33］天宝：唐玄宗李隆基的年号（742—755）。

　　［34］好色：喜好美色。信谗：听信奸佞的谗言。此指唐玄宗。

　　［35］恶来：商纣王之臣。有力，善谗。周武王伐纣时被杀。妺（mò）喜：人名。夏桀妃，有施氏女。相传有施氏为夏桀所败，因进妺喜于桀，受到宠爱。猖獗：任意横行。

　　［36］狐媚：用阴柔手段迷惑人。贪婪：贪得无厌，不知足。爱财为贪，爱食为婪。

　　［37］爰：于是。仆妾：泛指奴仆婢妾。

　　［38］宁直：宁可一直，宁愿径直。□□（kǎn）颔：因饥饿而面黄肌瘦的样子。《楚辞·离骚》：“苟余情其信姱以练要兮，长□□颔亦何伤。”洪兴祖补注：“□□颔，食不饱，面黄貌。”

　　［39］患得：即“患得患失”，谓斤斤计较个人得失。语本《论语·阳货》：“子曰：’鄙夫，可与事君也与哉？其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苟患失之，无所不至也。‘”局促：形容见识、心胸的狭隘。

　　［40］开元：犹言创始。此指安史之乱后，肃宗平定叛军，重整朝廷统治。绍基：继承基业。

　　［41］遑遑：惊恐匆忙，心神不定。

　　［42］就列：就位，就职。此指李白在韦子春多次聘请下加入永王李璘幕府一事。这时的李白犹豫不决，顾虑重重，“王命崇重，大总元戎。辟书三至，人轻礼重。严期迫切，难以固辞。扶力一行，前观进退。”（李白《与贾少公书》），所以上文言“亦遑遑其求理”。

　　［43］云台：汉宫中高台名。汉明帝时因追念前世功臣，图画邓禹等二十八将于南宫云台。麟阁：即麒麟阁，汉代阁名，在未央宫中。汉宣帝时曾图霍光等十一功臣像于阁上，以表扬其功绩。容与：徘徊不决的样子。

　　［44］漂泊：随水漂流或停泊，比喻居无定所。天之涯：即天涯，指极远的地方。

　　［45］延伫：久立，久留。

　　［46］流俗：社会上流行的风俗习惯，指世间平庸的人。

　　［47］夫子：指孔子。故都：过去的国都。

　　［48］沛：充盛的样子。湲湲：水流声。

　　［49］庙堂：指朝廷。偃蹇：高耸。

　　［50］恣：放纵，无拘束。沉酣：痛饮感到畅快。远眺：远望。

　　［51］武丁：殷王名。盘庚弟小乙之子。殷自盘庚死后，国势衰落。武丁立，用傅说为相，勤修政事，又趋强盛。在位五十九年，死后称高宗。见《史记·殷本纪》。

　　［52］颜氏：指颜回。箪瓢：箪，食器。瓢，饮器。比喻生活简朴。《论语·雍也》载，“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53］曲（qūn）蘖（niè）：指酒。

　　［54］管仲：名夷吾，字仲。春秋齐颖上人。初事公子纠，后相齐桓公，主张通货积财，富国强兵，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使桓公成为春秋五霸之首。见《史记·管晏列传》。纠：齐国的公子，襄公之子，后为鲁人所杀。

　　［55］孔圣：指孔子。改行：改变品行。《史记·管晏列传》：“管仲世所谓贤臣，然孔子小之。”

　　［56］佐：辅佐。璘：指永王李璘。至德元年（756）七月，玄宗任命太子亨、永王璘、盛王琦、丰王珙分任督师，琦、珙不出阁，惟璘受命后，十二月引兵自江陵东下金陵。李白于次年应聘入永王幕府，并自比谢安，表示要辅佐永王，建功立业。后永王被肃宗以图谋反叛罪镇压，李白亦受牵连，逃至彭泽时被捕，后减死罪改为流放。

　　［57］夜郎：今贵州桐梓县一带。唐至德二年（757）李白被定罪流放夜郎，十五个月后逢大赦东归。此间写有《流夜郎题葵叶》等多首诗。

　　［58］横逸：纵横奔放。徘徊：往返回旋的样子。

　　［59］抗直：坦率耿直。气：气节，品格。

　　［60］万乘：周制规定天子地方千里，出兵车万乘，诸侯地方百里，出兵车千乘。故以万乘称天子。褐夫：古代卑者服褐，因称卑贱者为褐夫。

　　［61］固：本来。叹：感叹。《孟子·公孙丑上》：“不受于褐宽博，亦不受于万乘之君；视刺万乘之君，若刺褐夫。”

　　［62］旷绝代：犹旷代、绝代，指历时长久。

　　［63］天宇：天空。漫漫：无边无际的样子。

　　［64］夫子：指孟轲。千祀：千年。

　　［65］益：更加。隘：狭窄，狭小。周容：谄媚逢迎，取好于人。

　　［66］妇妾：妻妾。驰骛（wù）：奔走。

　　［67］吮痈（yōnɡ）：即“吮痈舐痔”。《庄子·列御寇》：“宋人有曹商者，为宋王使秦。其往也，得车数乘；王说之，益车百乘。反于宋，见庄子，曰：’夫处穷闾陋巷，困窘织屦，槁项黄馘者，商之所短也。一悟万乘之主，而从车百乘者，商之所长也。‘庄子曰：’秦王有病召医，破痈溃痤者得车一乘，舐痔者得车五乘。所治愈下，得车愈多。子岂治其痔邪？何得车之多也！子行矣！‘”后以之喻寡廉鲜耻、谄媚无耻之人。

　　［68］化：教化。规：法度，准则。

　　［69］卒：末尾，最后。

　　［70］峄（yì）山：山名，即邹山。在今山东邹县东南。河：指黄河。

　　［71］飕飕：象声词。风声。澹：恬静，安定。平野：广阔平坦的原野。

　　［72］舟楫：船和桨。《易·系辞下》：“刳木为舟，剡木为楫，舟楫之利，以济不通，致远以利天下。”此指船只。

　　［73］俨服：穿戴很整齐，矜持庄重。

　　［74］庶几：相近，差不多。

　　评

　　这篇赋以骚体形式，热情赞扬了诗坛巨星李白高尚的人格和超俗的气质，展现了这位诗仙蔑视权贵、刚正不阿的“直”和潇洒飘逸、浪漫豪放的“气”，通过对他的怀念和坎坷人生的勾勒，揭露批判了黑暗的朝廷政治，愤怒斥责了群奸小人对李白的排挤与打击，表达了作者对李白的仰慕、同情之心，在对历史的深刻思考中迸发着对现实的强烈不满与幽愤痛惜，具有鲜明的积极入世精神和坚定的奋斗追求态度，情绪充沛饱满，激情洋溢，风格上颇与太白豪侠之气相似。在结构上，文笔多跳跃变化，古今交叉，但层次井然、脉络清晰，逻辑严密。语言生动简练，用典自然贴切，寓愤懑的情感于婉约的文词之间，刚柔兼济，别具韵味。尽管稍有重复拖沓之嫌，但“全赋情绪饱满，激情四溢，幽愤满纸。”（孙海洋《明代辞赋述略》）“在历来凭吊李白的作品中，其命意之高，是少有的。”（马积高《赋史》）应予充分肯定。

　　（孙京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