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猛虎赋并序

　　王廷相

　　王廷相（1474－1544），字子衡，号浚川，河南仪封（今兰考县）人。出身世宦之家，自幼颖悟过人，熟贯经史，好为诗文。弘治十五年（1502）登进士第，初授翰林院庶吉士，后改兵科给事中。以言事贬判亳州，不久改高淳知县。正德四年（1509）召为监察御史，巡按陕西。因疏斥严嵩、张瓒等人贪污奔竞之风，被诬下狱，贬谪赣榆县丞。王廷相历仕三朝，官至南京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左都御史。嘉靖二十年（1541），因处理郭勋事不力，罢归，翌年返里，著书终老。王廷相好议论朝政，针贬时弊，且博学多才。《明史》本传载：“廷相博学好议论，以经术称。于星历、乐律、河图、雒书及周、程、张之书，皆有所论驳，然其说颇乖僻。”尤以哲学、文学而蜚声士林。王廷相继承了王充、范缜等人的唯物主义思想，又吸收了孔子、朱熹哲学思想之精华，成为中国哲学史上独放异彩的唯物主义哲学家之一。在文学上，王廷相倡言复古，以诗文辞赋饮誉明代文坛，与李梦阳、何景明等并称为“前七子”。其一生著述宏富，有《王氏家藏集》《王浚川所著书》二种传世，中华书局1989年出版了校点本《王廷相集》。对于王廷相的文学成就，与他同时的杜柟在《王氏家藏集序》中有这样的评价：“以予观是集，四言若风雅，五言若汉魏，骚若屈宋，赋若班扬，律绝若沈宋诸人；而文之气魄法度，本之六经，该之百氏，理道伦彝。章章乎备矣，虽左氏、司马子长殆弗之过也。其论道体诸篇，盖自思孟之后称独步焉。昔李杜以诗名，韩柳以文名，程朱以理学名，先生乃兼有之。”虽难免过誉之嫌，然而大体揭示了王廷相文学创作的特点。

　　王廷相今存赋作十二篇，文辞富赡，古雅淳厚，以《猛虎赋》为代表，此赋取材于现实，有感而发，从猛虎的恃强陨身，哀叹世间以强力贪得而殉命者。

　　华山有虎患［1］，郡吏督虞人捕之［2］，歼六虎。予哀夫以强力贪得而毙者［3］，不独虎也，遂赋之。

　　嗟猛兽之扬厉［4］，据薮泽以为雄［5］；孰樵采之敢入［6］，望溪壑而忧恟［7］。彼麋豕以何辜［8］，偶邂逅而途穷［9］。力于尔以不敌，遂填吻而饱胸［10］。狐欺媚以相假［11］，亦走猱而诧狨［12］。咆哮而叱咤，倏风飒而昼矇［13］。胡恣行而远出［14］，乃于人而肆凶？

　　惨细物之莫报［15］，智加尔夫奚容［16］？驱虞人以掩袭［17］，火山泽而远攻［18］。陷阱伺罅［19］，罻罗揭秘［20］。劲弩四发，药镞森会［21］。前殪后殭［22］，朋歼品毙［23］。以杠以徒［24］，或剥或刿［25］。目炯炯以电灭，革班班而文碎［26］。非于尔以寡仁，反狗马之帷盖［27］。要施报之所宜，视为益而为害［28］。龙出没以造神，沛霖雨而泽世［29］。虽一睹之莫即，孰机窞之可逮［30］。世赫赫以并称，羞神明之莫配［31］。

　　彼贪夫之殉财，乃忍情而为盭［32］。积众怨以销骨［33］，终殒生而败类［34］。兹逐臭而蹈污，实见小而遗大［35］。哀灵物之寡谋，匪斯兽之独慨［36］。

　　（《王廷相集》卷四，中华书局1989年）

　　［1］华（huà）山：旧县名，在江苏西北部。

　　［2］督：督促。虞人：古代掌山林川泽的小吏。《左传·昭公二十年》杜预注：“虞人，掌山泽之官。”之：代词，指虎。

　　［3］予：我。指作者。强力：强大有力。刘基《感怀》之二七：“猛虎恃强力，而不卫其皮。”贪得：指贪求财货或权力地位。毙者：死亡的。

　　［4］扬厉：本意言意气风发，这里形容猛兽的凶狠暴虐。

　　［5］薮泽：草木茂密的沼泽山野。以为：而为，而成。雄：指称王。这里指猛虎盘踞薮泽而成为百兽之王。王充《论衡·遭虎》：“其意以为功曹众吏之率，虎亦诸禽之雄也。”

　　［6］孰：哪个。樵采：打柴的人。

　　［7］溪壑：山涧、沟壑，这里泛指山野。忧忷（xiōng）：忧虑，恐惧。《玉篇·心部》：“忷，恐也。”

　　［8］麋（mí）：俗称“四不像”，哺乳动物。雄者有角，角像鹿，尾像驴，蹄像牛，颈像骆驼，性温顺。豕：猪。以：有。辜：罪。

　　［9］邂逅：不期而遇。途穷：比喻走投无路或处境窘困。

　　［10］“力于”二句：意思是说力量不敌老虎，遂成为老虎的盘中餐。填吻、饱胸，均指被吃掉。

　　［11］狐欺媚以相假：即“狐假虎威”的故事。假，利用。

　　［12］走猱而诧狨：使猱走，使狨诧。猱（náo），猿类。狨（róng），金丝猴。这里泛指百兽。

　　［13］风飒：风大而疾。矇：昏暗。联系前两句意思是说猛虎发威，咆哮叱咤，风起云涌，使得白昼暗淡无光。

　　［14］胡：为何。恣行：恣意横行。

　　［15］惨：残害。细物：弱小的事物。莫报：没有报应。

　　［16］智：指人的智慧。加：施及，加以。尔：你，指猛虎。奚容：怎么容受。

　　［17］驱：驱使。掩袭：突然袭击。

　　［18］火：名词用作动词，放火焚烧。山泽：泛指山野。

　　［19］陷阱伺罅（xià）：指等待猛虎落入陷阱。罅，空隙。

　　［20］罻（wèi）罗：罗网。罻，捕鸟的网子。揭秘：掀起罗网。

　　［21］药镞：淬有毒液的箭头。森会：指毒箭纷纷命中老虎。

　　［22］殪（yì）：死亡。殭（jiāng）：倒毙。

　　［23］朋歼品毙：联系上句形容猛虎纷纷倒毙。朋、品，均指众多。

　　［24］杠：名词用作动词，用棍子捶打。徒：施加徒刑。

　　［25］刿（guì）：切割。

　　［26］“目炯炯”二句：形容猛虎死后目光黯淡，皮开肉绽。班，通“斑”。

　　［27］“非于”二句：并非对尔（猛虎）不仁，而这是对狗马等动物的保护。帷盖，名词用作动词，指保护。

　　［28］“要施”二句：重要的是视其行为有益还是有害而给予适宜的报应。

　　［29］“龙出”二句：龙时隐时现而行云布雨，恩泽世间万物。造神，指兴云降雨。

　　［30］“虽一睹”二句：意思是说龙出没无常，一睹其容颜都不能够，机括陷阱怎能加害于它呢。即，能够。机，机弩。窞（dàn），陷阱。

　　［31］“世赫赫”二句：意思是说龙虎声名赫赫，世人并称，而其神明智慧却相去甚远，不能相提并论。神明，指智慧。

　　［32］“彼贪夫”二句：意思是说贪财的人昧着良心做乖戾的事而送命。殉财，为财而亡。忍情，昧着性情。盭（lì），乖戾。

　　［33］销骨：销毁骨肉，指死亡。

　　［34］殒生：丧生。败类：使族类败亡。

　　［35］“兹逐臭”二句：为了争名逐利而干坏事实在是一种因小失大的行为。逐臭，这里指追逐名利。蹈污，指做坏事。

　　［36］“哀灵物”二句：可悲的是像人类这样有灵性的动物也有不少缺少道德智谋的，世间令我感慨的不独是猛虎而已。

　　评

　　作为一个哲学家，王廷相的赋作大都具有很强的思辨性和哲理性，内容上多为有感而发，取材于现实生活，将人生感悟寓含于简短的叙事当中。《猛虎赋》就是这样一篇寓言型短赋，通过对猛虎贪婪残暴，终致被杀的叙述，哀叹世间以强力贪得而丧生者。全篇由赋前小序和三个段落组成。小序交待了作赋的原因和主旨。首段用烘云托月之法刻画了猛虎的贪婪残暴，先写猛虎雄踞薮泽，樵采不敢擅入山野，次写弱小动物终因力不敌虎，而成为猛虎的盘中餐，即使是狐假虎威，也能使得百兽闻风丧胆，最后写猛虎发威，飞沙走石，天昏地暗。这样从侧面描写，由远及近，层层渲染，一个威风凛凛、凶残暴虐的猛虎形象便跃然纸上了。第二段描写了虞人捕虎的方法、过程及猛虎死后的惨状。尤其是捕虎的过程，出之以六个四言句，酣畅淋漓，写出猎杀猛虎时的紧张和快感。猛虎死后“目炯炯以电灭，革班班而文碎”，此种惨状与首段所写逞雄于山野的威风形象形成鲜明的对比，这种巨大的反差揭示了恃强力而贪得者的悲惨下场。末段写世间贪夫殉财，终致“殒生而败类”，与猛虎以强力而毙命相类比，“哀灵物之寡谋，匪斯兽之独慨。”看似轻描淡写，实则呼应序文，点铁成金，卒章显志，深化了全文主题。

　　此赋尽管篇幅短小，但在写作手法和思想风格等方面突出表现了王廷相赋作的普遍特点。在题材上感于哀乐，缘事而发，《猛虎赋》就是有感于“华山虎患”和“贪夫殉财”而作的。在表现手法上，它将叙事、描写、议论很好地结合起来，寓哲理于叙事状物之中，具有一定的警世作用。

　　（邱林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