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戎旅赋

　　杨慎

　　此赋当作于杨慎谪居云南期间。

　　恭承恩谴兮［1］，于役滇越［2］。捐珮江皋兮［3］，解绅云阙［4］。三陟崔崔兮［5］，九折□□［6］。不日不月兮［7］，遂届穷发［8］。抚孤旅而悁脰兮［9］，掩众困而怛心［10］。怅圭籥之骎遄兮［11］，逾四稔而迄今［12］。父母孔远兮［13］，懿亲离而北南［14］。类连逵而分衢兮［15］，似同波而殊浔［16］。慈乌忻于共巢兮［17］，恒鸟悲乎异林［18］。彼纤羽之微族兮［19］，亦命侣而跢跦［20］。何生人之含灵兮［21］，乃离群而弗如［22］。咏《清人》之介驷兮［23］，感放士之鸣□NFEB1□［24］。姬公畏于熠耀兮［25］，尼父唶夫蟪蛄［26］。屈托乘于螭豹兮［27］，庄寄径于鼪鼯［28］。在圣哲而固然兮［29］，揽古人而重歔［30］。哀吾生之罹邮兮［31］，背中土而播荒［32］。粤戴盆而伏嵁兮［33］，望崦嵫之末光［34］。神怳悢而蜚飏兮［35］，形脔卷而伧囊［36］。睇孙水之浩渺兮［37］，瞻灵关之峻极［38］。聆猩猩之夜啼兮［39］，履狒狒之朝迹［40］。寻终古之攸居兮［41］，问祝融之昔宅［42］。胥靡登而不惧兮［43］，魑魅过而奚慄［44］。堀堁飑扬兮［45］，含沙影流［46］。喟兹徂春兮［47］，忽焉杪秋［48］。月令殊于九州兮［49］，瘴卉华而岁周［50］。若有人兮好我［51］，携旨酒兮思柔［52］。采槟榔兮缀扶留［53］，赠相离兮结忘忧［54］。寒鸡兮为脯［55］，露江鱼兮为修［56］。滇歌兮僰舞［57］，白日逝兮玄景浮［58］。独持觞而怀远兮［59］，杂叹啸其向陬［60］。遂还轸而休室兮［61］，隐零雨乎寂夜［62］。引簟枕而假寐兮［63］，遥梦归乎亲舍。家人嘻以款语兮［64］，闾里纷其来讶。众鸡鸣而惊余兮，晨光昒乎东射［65］。怅梦欢而觉悲兮，泪承睫而交下［66］。假灵氛以历占兮［67］，援龟颂兮余谢［68］。曰明庭其布德兮［69］，子行归乎肆赦［70］。

　　系曰［71］：莫靡荒服［72］，自中古兮；日月之表［73］，烛不普兮［74］。章亥步穷［75］，禹罔睹兮［76］；兰津开道［77］，行商苦兮。碧鸡望祭［78］，使者阻兮；余亦何为，恒此土兮。金跃不祥［79］，顺勿忤兮；乐天知命，去何怃兮［80］！

　　（《历代赋汇·外集》卷一〇，凤凰出版社2004年）

　　［1］恭承：敬奉。贾谊《吊屈原赋》：“恭承嘉惠兮，俟罪长沙。”谴：贬谪。

　　［2］于役：行役。谓因兵役、劳役或公务奔走在外。《诗·王风·君子于役》：“君子于役，不知其期。”郑玄笺：“君子于往行役，我不知其反期。”滇越：泛称西南边远地区。滇，古族名。西南夷的一支。战国至秦汉时，分布在今云南滇池附近，中心在今晋宁县。为当地定居农业民族，与濮越系统关系密切。越，古代南方少数民族名。分布于长江中、下游以南，部落众多，地域极广，有百越、百粤之称。

　　［3］捐珮：抛弃玉佩。比喻出会相爱者未遇因失望而捐弃信物。语本《楚辞·九歌·湘君》：“捐余玦兮江中，遗余佩兮醴浦。”此指失欢于皇帝。江皋：江岸，江边地。《楚辞·九歌·湘夫人》：“朝驰余马兮江皋，夕济兮西澨。”

　　［4］解绅：谓罢官。绅，古代士大夫束于腰间、一头下垂的大带。云阙：宫阙。因其高大，故称。也借指朝廷。

　　［5］三陟：《诗·周南·卷耳》有“陟彼崔嵬，我马虺□□”、“陟彼高冈，我马玄黄”、“陟彼砠矣，我马瘏矣”三句，故后人合称“三陟”，形容旅途辛劳。崔崔：高大的样子。《诗·齐风·南山》：“南山崔崔，雄狐绥绥。”毛传：“崔崔，高大也。”

　　［6］九折：迂回曲折。□□：《四库全书》本作“嵲嵲”，当是。

　　［7］不日不月：没有期限。《诗·王风·君子于役》：“君子于役，不日不月。”郑玄笺：“行役反无日月。”

　　［8］届：到达。穷发：极北不毛之地。《庄子·逍遥游》：“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成玄英疏：“地以草为毛发，北方寒洹之地，草木不生，故名穷发，所谓不毛之地。”

　　［9］悁（juān）脰（dòu）：形容困疲。悁，疲乏。脰，颈项。

　　［10］怛心：心中悲伤、愁苦。《诗·桧风·匪风》：“瞻顾周道，中心怛兮。”毛传：“怛，伤也。”

　　［11］圭籥：代指时光。圭，古代测日影的仪器叫圭表。石座上的横尺叫圭，南北两端的标杆叫表，用以测量日影长短。籥，一种古代量器。圆口，平底，有长柄，柄端有环。骎遄：急速，迅速。

　　［12］四稔（rěn）：四年。稔，农作物成熟。

　　［13］孔远：很远。孔，很，甚。《诗·周南·汝坟》：“虽则如毁，父母孔迩。”毛传：“孔，甚。”

　　［14］懿亲：至亲。

　　［15］连逵分衢：形容道路繁多。逵、衢，四通八达的道路。

　　［16］殊浔：不同的河岸。浔，水边地。

　　［17］慈乌：乌鸦的一种。相传此鸟能反哺其母，故称。李时珍《本草纲目·禽三·慈乌》：“此鸟初生，母哺六十日，长则反哺六十日，可谓慈孝矣。”忻：喜欢。

　　［18］恒鸟：普通寻常的鸟。异林：不同的树林。

　　［19］纤羽：纤细的羽毛。微族：微小的族类。

　　［20］命侣：呼引同类。跢（chí）跦（zhū）：义同“踟蹰”，徘徊不前的样子。

　　［21］生人：活人。《庄子·至乐》：“视子所言，皆生人之累也，死则无此矣。”含灵：内蕴灵性。

　　［22］离群：指离开群体的鸟。《易·乾》：“上下无常，非为邪也；进退无恒，非离群也。”孔颖达疏：“何氏云：所以进退无恒者，时使之然，非苟欲离群也。”弗如：不如，比不上。

　　［23］《清人》：即《诗·郑风·清人》。毛序云：“《清人》，刺文公也。高克好利而不顾其君，文公恶而欲远之，不能，使高克将兵而御敌于竟。陈其师旅，翱翔河上，久而不召，众散而归，高克奔陈。公子素恶高克进之不以礼，文公退之不以道，危国亡师之本，故作是诗也。”《左传·闵公二年》亦载此事：“郑人恶高克，使帅师次于河上，久而弗召，师溃而归，高克奔陈。郑人为之赋《清人》。”此取其中“久而弗召”之意。介驷：《清人》诗作“驷介”，意即拉车的四匹马全都披着铠甲。

　　［24］放士：被放逐的人。《山海经·南山经》：“（柜山）有鸟焉，其状如鸱而人手，其音如痺，其名曰□NFEB1□，其名自号也，见则其县多放士。”□NFEB1□（zhū）：传说中的鸟名。

　　［25］姬公：指周公姬旦。畏于熠耀：《诗·豳风·东山》诗中有“町畽鹿场，熠耀宵行。不可畏也，伊可怀也”的诗句。毛序云：“《东山》，周公东征也。”朱熹集传云：“周公东征已三年矣，既归，因作诗以劳归士。”熠耀，磷火，鬼火。

　　［26］尼父：指孔子。唶（jiè）：赞叹，叹息。蟪（huì）蛄（ɡū）：蝉的一种。体短，吻长，黄绿色，有黑色条纹，翅膀有黑斑，雄的腹部有发音器，夏末自早至暮鸣声不息。《庄子·逍遥游》：“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

　　［27］屈：指屈原。托乘：驾乘。螭（chī）：指白螭。神话传说中的一种白色龙类动物。《楚辞·九章·涉江》：“驾青虬兮骖白螭，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王逸注：“虬、螭，神兽，宜于驾乘。”豹：指赤豹。毛赤而有黑色斑纹的豹。《诗·大雅·韩奕》：“献其貔皮，赤豹黄罴。”毛传：“毛赤而文黑谓之赤豹。”《楚辞·九歌·山鬼》：“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28］庄：指庄周。寄径：借路。鼪（shēnɡ）鼯（wú）：即“鼪鼯之径”，同“鼪鼬之径”，鼠鼬类往来的道路，引申为荒凉偏僻的小道。《庄子·徐无鬼》：“夫逃虚空者，藜藋柱乎鼪鼬之径，踉位其空，闻人足音跫然而喜矣，又况乎昆弟亲戚之謦咳其侧者乎！”

　　［29］圣哲：圣人，贤哲。固然：本来如此。

　　［30］重（chónɡ）歔（xū）：一再地叹息。

　　［31］罹邮：即“罹尤”，遭遇怨愁。邮，通“尤”。

　　［32］中土：指中原地区。播荒：迁徙到远荒之地。

　　［33］戴盆：即“戴盆望天”，比喻事难两全。语出《文选·司马迁〈报任少卿书〉》：“仆以为戴盆何以望天，故绝宾客之知，亡家室之业，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才力，务一心营职，以求亲媚于主上。”李善注：“言人戴盆则不得望天，望天则不得戴盆，事不可兼施。”伏嵁（kān）：潜伏于高峻的山岩。《庄子·在宥》：“故贤者伏处大山嵁岩之下，而万乘之君忧栗乎庙堂之上。”

　　［34］崦嵫：山名。在今甘肃天水市西境。传说以为日落的地方。屈原《离骚》：“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王逸注：“崦嵫，日所入山也。”末光：余辉。

　　［35］怳（kuǎnɡ）悢（liànɡ）：惆怅眷念。蜚飏：飞扬。

　　［36］脔卷：不申舒的样子。《庄子·在宥》：“天下将不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乃始脔卷□NFEB3□囊而乱天下也。”伧囊：同“□NFEB3□囊”，纷乱的样子。

　　［37］睇：望。孙水：在今四川冕宁县，称安宁河，向南流入金沙江。

　　［38］灵关：山名。在今四川宝兴南。晋常璩《华阳国志·蜀志》：“杜宇称帝……乃以褒斜为前门，熊耳、灵关为后户。”

　　［39］聆：听。

　　［40］履：踏。

　　［41］终古：人名。《吕氏春秋·先识》：“夏太史令终古，出其图法，执而泣之。夏桀迷惑，暴乱愈甚，太史令终古乃出奔如商。”攸居：居住过的地方。

　　［42］祝融：传说中的南方之神。昔宅：旧居。

　　［43］胥靡：古代服劳役的奴隶或刑徒。《庄子·庚桑楚》：“胥靡登高而不惧，遗死生也。”成玄英疏：“胥靡，徒役之人也。”

　　［44］魑魅：古谓能害人的山泽之神怪。《汉书·王莽传中》：“敢有非井田圣制，无法惑众者，投诸四裔，以御魑魅。”颜师古注：“魑，山神也。魅，老物精也。”

　　［45］堀（jué）堁（kè）：尘土飞扬的样子。《文选·宋玉〈风赋〉》：“夫庶人之风，塕然起于穷巷之间，堀堁扬尘，勃郁烦冤，衡孔袭门。”李善注：“堀堁，风动尘也。”飑（biāo）扬：暴风飞扬。

　　［46］含沙影流：即含沙射影。含沙，即蜮。古代传说中一种害人的怪物。因其能在水中向人影喷沙，被喷射的人就会得病，剧者竟至死亡。晋干宝《搜神记》卷一二：“汉光武中平中，有物处于江水，其名曰蜮，一曰短狐，能含沙射人。所中者则身体筋急，头痛，发热；剧者至死。”

　　［47］徂春：经过了春天。

　　［48］杪秋：末秋。

　　［49］月令：指农历每个月的气候和物候。九州：华夏。大禹治水划分九州，不包括云南等边远地区。

　　［50］瘴卉：染有瘴疠之气的花草。岁周：周年。

　　［51］好我：喜欢我。

　　［52］旨酒：美酒。《诗·小雅·鹿鸣》：“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思柔：感情柔和。

　　［53］槟榔：木名。棕榈科常绿乔木，产于热带。羽状复叶。果实可供药用，有消食、驱虫等功效。扶留：植物名。藤属。叶可用与槟榔并食。实如桑椹而长，名蒟，可为酱。《文选·左思〈吴都赋〉》：“石帆水松，东风扶留。”刘逵注：“扶留，藤也，缘木而生，味辛，可食槟榔者，断破之，长寸许，以合石贲灰，与槟榔并咀之，口中赤如血。始兴以南皆有之。”

　　［54］相离：不详。此处当为草木名。忘忧：萱草的别名。《太平御览》卷九九六引任昉《述异记》：“萱草，一名紫萱，又呼曰忘忧草，吴中书生呼为疗愁花。”

　　［55］（zhānɡ）鸡：水鸡，又名渠。《集韵》：“，渠，水鸡也。”脯：干肉。

　　［56］江鱼：石头鱼的别名，即黄鱼，也称黄花鱼。修：肉干。

　　［57］僰（bó）：古代西南少数民族，居住于今四川南部及云南东部一带。

　　［58］玄景：即夜景。

　　［59］怀远：怀念远方的亲人。

　　［60］陬：角落。

　　［61］还轸：犹回车。轸，车后横木。休室：休息于室内。

　　［62］零雨：慢而细的小雨。《诗·豳风·东山》：“我来其东，零雨其濛。”孔颖达疏：“道上乃遇零落之雨，其濛濛然。”高亨注：“零雨，又慢又细的小雨。”《太平御览》卷一〇引梁元帝《纂要》：“疾雨曰骤雨，徐雨曰零雨。”

　　［63］簟：供坐卧铺垫用的苇席或竹席。假寐：谓和衣打盹。《诗·小雅·小弁》：“假寐不叹，维忧用老。”郑玄笺：“不脱冠衣而寐曰假寐。”高亨注：“假寐，不脱衣帽打盹。”

　　［64］款语：犹言轻声细语，软语。

　　［65］昒（hū）：天将明而未明之时，清晨。

　　［66］承睫：谓含着眼泪。睫，眼睑边缘的细毛。交下：俱下，齐下。《楚辞·九辩》：“霜露惨凄而交下兮，心尚幸其弗济。”

　　［67］灵氛：古代善占吉凶者。屈原《离骚》：“索藑茅以筳□NFEB4□兮，命灵氛为余占之。”王逸注：“灵氛，古明占吉凶者。”

　　［68］龟颂：古人认为龟为灵物，可预知吉凶，故灼龟甲以卜，其吉兆即为龟颂。

　　［69］明庭：圣明的朝廷。布德：布施恩德。

　　［70］肆赦：犹缓刑，赦免。《书·舜典》：“眚灾肆赦，怙终贼刑。”孔传：“眚，过；灾，害；肆，缓；贼，杀也。过而有害，当缓赦之。”

　　［71］系：犹乱。辞赋等文体末尾部分结束全文之词。

　　［72］莫靡：莫非是。荒服：古“五服”之一。称离京师二千到二千五百里的边远地方。亦泛指边远地区。《书·禹贡》：“五百里荒服。”孔传：“要服外之五百里，言荒又简略。”

　　［73］表：外表，地面。

　　［74］烛：照亮。

　　［75］章亥：大章和竖亥。古代传说中善走的人。《文选·张协〈七命〉》：“蹑章亥之所未迹。”李善注引《淮南子》：“禹用使大章步自东极，至于西极，二亿三万三千五百里七十步；使竖亥步自北极，至于南极，二亿三万三千五百七十里。”

　　［76］禹：大禹。

　　［77］兰津：兰仓江的渡口。兰，即兰仓，今澜沧江。津，渡口。

　　［78］碧鸡：即碧鸡山，在今云南昆明市西，俯临滇池。望祭：遥望而祭。《书·舜典》“望于山川，遍于群神”孔传：“九州名山、大川、五岳、四渎之属，皆一时望祭之。群神谓丘陵坟衍，古之圣贤者皆祭之。”

　　［79］金跃：指不顺从自然造化。语出《庄子·大宗师》：“今之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且必为镆铘‘，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王先谦集解：“偶成为人，遂欣爱郑重，以为异于众物，则造化亦必以为不祥。”

　　［80］乐天知命：旧谓乐从天道的安排，安守命运的分限。《易·系辞上》：“乐天知命，故不忧。”孔颖达疏：“顺天道之常数，知性命之始终，任自然之理，故不忧也。”现引申为安于现状，乐守本分。

　　［81］怃（wǔ）：怃然，茫然自失的样子。

　　评

　　杨慎因议“大礼”忤皇帝之意，被廷杖，谪戍云南永昌卫，在西南瘴疠荒僻之地负罪生活三十馀年，最后老死于云南边地。远离家人，孤苦伶仃，形影相吊，处境困难。这篇赋生动而真切地抒发了作者在远离中原、环境恶劣、凄风苦雨、冷苦寂寞的边远流放地区不得回返时的思归之心和对西蜀家乡亲人友朋的怀念之情，表现出对自己负冤被贬的怨恨和牢骚。赋作重在展现西南边陲之地山水的荒凉、生活的艰辛以及自己身处此地心理上的孤独与凄凉，同时通过在梦境中与家乡亲人会面时既喜又悲场面的想象，在悲观感伤的情调中加入了一点温馨，使作品在情感上更加真挚饱满、在内涵上更加丰富蕴藉。正如孙海洋所指出的：“此赋文词不像其咏物赋那样古奥艰涩，而颇流畅通晓，情感充溢，沉痛凄凉。”（《明代辞赋述略》）在艺术特色上，全篇运用骚体，句式整饬，流畅通晓，语言典雅，典故富赡，才情洋溢，充分展现出作为蜀中第一才子的杨慎在学识上的渊博和非凡的功力。

　　（孙京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