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钓台赋有序

　　宗臣

　　宗臣（1525—1560），字子相，号方城山人。兴化（今属江苏）人。嘉靖二十九年（1550）进士。初授刑部主事，迁刑部员外郎。性耿介，不附权贵。嘉靖三十六年，因作文祭奠杨继盛而得罪严嵩，被贬为福州布政使司左参议。任上，曾率众击退倭寇。寻迁提学副使。卒于官，年仅三十六岁。宗臣诗作中歌行时有超忽飞动之作，律诗时露秀逸，可惜的是多隽句而少完篇。诗句颇善描写眼前景象，但间有雷同之病。所作绝句也多富有情韵。《四库全书总目》说他“尝与吴国伦论诗不胜，归而精思累日月，卒能卓然成家，为嘉靖七子之一。其诗跌宕逡逸，颇能取法青莲；而意境未深，间伤浅俗”。评价颇为公允。他的散文创作更为出色，笔力横放凌厉。《报刘一丈书》抨击封建官场的腐败，描摹奔走权门的无耻之徒的种种丑态，对他们为夤缘钻营而不惜甘言媚词、吹拍逢迎的细节，刻画得惟妙惟肖、入木三分。著有《宗子相集》十五卷。

　　赋前小序明确交代了写作时间、背景和主旨。据《明史·文苑传》载：“（宗臣）进稽勋员外郎，严嵩恶之，出为福建参议。”《钓台赋》作于明世宗嘉靖三十六年（1557），系作者贬官赴闽，途经钓台时感慨严光事而作，通过赞扬严子陵高蹈不仕的高风亮节，抒写自己宦海沉浮的伤悲和优游林泉的意向。钓台，相传为严光垂钓的地方。今浙江桐庐县富春江畔，有两座高台，西面的即为钓台。

　　余闻严子钓台旧矣［1］。丁巳秋［2］，余以参藩赴闽［3］，取道两越［4］，始登厥台［5］。裴回焉［6］，商飙西来［7］，万山飒摇［8］，我心伤悲。爰申厥词［9］，把酒放歌，白云莽互［10］，岂君之闻歌而来哉［11］！

　　恭承帝命以南迈兮［12］，弭吾节于富春［13］。倏微霜之陨百草兮［14］，何芳杜犹菲菲其袭人［15］？睇严陵之旧里兮［16］，钓台郁而嶙峋［17］，屯飘风之相薄兮［18］，吹石濑之磷磷［19］。宿莽摇落而变衰兮［20］，余又安得问夫白□□［21］。余将怀椒糈而陈臆兮［22］，蹇吾马之逡巡而不前［23］。岂沉沦之俗羁兮［24］，乃不得揖高士而执鞭［25］。唯炎德之中天而兴兮［26］，纷众芳之杂糅以比肩［27］，何佳人之夸姣以抗行兮［28］，乃独抱孤贞以自全［29］。衮冕黼黻之玄以章兮［30］，荪独爱夫羊裘［31］，焱鸿鹄之高翔兮［32］，聊寄吾迹于汀洲［33］。

　　昔傅岩之版筑兮［34］，武丁肖形以资厥猷［35］，非熊之协帝梦兮［36］，渭叟起而佐周［37］，何帝之手诏以抒愫兮［38］，羌独偃蹇而夷犹［39］？故人之不忘旧欢兮，情恍惚而至乎帝庭［40］。何帝腹遽以足加兮，太史奏之客星［41］。咄咄子陵之不肯为理兮［42］，帝何独惜夫沈冥［43］？荪何高蹈而不顾兮［44］，乃长揖以谢夫天子［45］。朝发轫于汉宫兮［46］，夕税驾于江沚［47］。有君如此其忍负兮［48］，荪岂亡睹于厥旨［49］，痛韩彭之竟以烹醢兮［50］，勃何辜而卒不免夫羑里［51］！念盛名奇绩之不可以善终兮，是用忍情而惜此兰芷［52］。凤凰之回翔而不肯下兮［53］，岂网罗之所能施［54］？使蛟龙可得而常服兮［55］，又何以卑牛马而下之［56］？睇江河之趋下兮［57］，喟高风日逝而不可追［58］。抚故迹而连蜷兮［59］，怅吾生之独后［60］。时往者既已不可复兮，冀来者之犹可为［61］。委余珮之陆离兮［62］，挂吾冠于南斗之墟［63］。擥长虹以为衣兮［64］，拾清霞以为琚［65］。托微诚于浮云兮，荪其揽瑶华而迟予［66］。望美人而不见兮［67］，羌独立以踟蹰［68］。

　　乱曰：维江有兰，美人植兮。白云茫茫，归何晏兮［69］。平楚落日［70］，怨青枫兮［71］。归来乎山中，吾与汝嬉以游兮！

　　（《宗子相集》卷一，《四库全书》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

　　［1］严子：即严光，字子陵，是中国古代有名的隐士。他和刘秀是同学，刘秀即位后，召他出仕，他拒而不受，归隐富春山，垂钓自娱。旧：久。

　　［2］丁巳：明世宗嘉靖三十六年，即公元1557年。

　　［3］参藩：参谒藩台，这里是被贬为地方官吏的委婉说法。藩，指藩台，明清时布政使的别称。

　　［4］两越：今福建、浙江两省。

　　［5］厥台：指严子陵的钓台。厥，其。

　　［6］裴回：犹徘徊。

　　［7］商飙（biāo）：秋风。《礼记·月令》：“孟秋之月……其音商。”飙，疾风。

　　［8］飒摇：摇动的样子。飒，指风声；摇，指树木摇动。

　　［9］爰：就，于是。申：陈述，此指作赋。

　　［10］莽互：云浓密翻卷交错貌。

　　［11］君：此代指白云。

　　［12］南迈：指向南远行。迈，远。

　　［13］弭吾节：弭节，缓行。屈原《离骚》：“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此处指放慢我的脚步。富春：今浙江富阳县境之富春山。

　　［14］倏（shǔ）：忽然。陨：凋零。

　　［15］芳杜：指杜若，又名杜蘅，是一种香草。菲菲：指香气菲菲。

　　［16］睇（di）：流盼。严陵：严子陵的缩称。旧里：旧居，此指严子陵的隐居处。

　　［17］郁：高耸貌。嶙峋：山崖突兀的样子。

　　［18］屯：聚。飘风：犹回风。薄：迫近。

　　［19］石濑（lài）：水击石而形成的急流。磷磷：水中见石貌。

　　［20］宿莽：冬生草。一说，卷施草。摇落：飘零。

　　［21］白□□：水中的一种浮草，长柄，开白花。

　　［22］椒糈（xǔ）：一种用椒香拌精米而成的祭神食物。糈，祭神用的精米。陈臆：陈述胸臆，此指占卜。

　　［23］蹇：语助词，无实义。逡巡：徘徊不前貌。

　　［24］俗羁（jì）：世俗的羁绊、束缚。

　　［25］揖：拱手拜见。高士：隐者，此指严子陵。执鞭：驾车的意思。《史记·管晏列传》中，司马迁自言，如果晏子活着，他愿为晏子执鞭。

　　［26］炎德：太阳的德泽。这里暗喻皇恩。中天：如日中天，指正当兴盛。

　　［27］杂糅：不同的事物混杂糅和在一起。比肩：并肩，引申为地位等同。

　　［28］夸姣：姱姣；美好。抗行（xìng）：亢行，高尚的德行。

　　［29］孤贞：孤高坚贞。

　　［30］衮：衮衣，古代帝王及诸侯等的礼服。冕：为帝王、诸侯等戴的礼帽。黼（fǔ）黻（fú）：古代礼服上绣的花纹。黼，黑白相次，作斧形，刃白身黑。黻，黑青相次。玄：言黑。章：同“彰”，明鲜。

　　［31］荪：香草名。古人常用香草、美人，喻指品行高洁的人。此处指严光。羊裘：《后汉书·严光传》：“有一男子（严光），披羊裘，钓泽中。”

　　［32］焱（yàn）：指火焰。应为“猋”，疑形似而误。猋（biāo）：疾风。鸿鹄（hú）：常喻志向远大之人。《史记·陈涉世家》：“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33］汀洲：水中或水边的陆地。

　　［34］傅岩：古地名，今山东平陆东。传为殷时傅说服劳役的地方。版筑：筑墙用的夹板和木夯。

　　［35］武丁：殷高宗的名字。肖形：即形肖，身体容貌相似。猷（yóu）：谋划。

　　［36］非熊：飞熊。传说周文王夜梦“飞熊”，而得到姜太公。“飞熊入梦”，是要得到贤臣的征兆。协：相合。

　　［37］渭叟：指姜尚。姜尚晚年垂钓于渭水之滨，遇文王，得以辅佐朝政。

　　［38］帝：指光武帝刘秀。手诏：帝王亲手所写的诏书。抒愫：表达挚诚的感情。指光武帝遣使奉书往聘严子陵出仕。

　　［39］羌：发语词，无实义。偃蹇：骄傲，傲慢。夷犹：犹豫，迟疑不前。

　　［40］故人：旧友，指严子陵。帝庭：宫廷。

　　［41］“何帝腹”二句：《后汉书·严光传》：“（刘秀）复引光入，论道旧故……因共偃卧，光以足加帝腹上。明日太史奏，客星犯峪座甚急。帝笑曰：’朕故人严子陵共卧耳。‘”

　　［42］咄（duō）咄：表示感叹。理：治理。《后汉书·严光传》：“咄咄子陵，不可相助为理福？”

　　［43］沈冥：指沉冥之人，即隐士。扬雄《法言·问明》：“蜀庄沈冥。”李轨注：“沈冥，犹玄寂，泯然无迹之貌。”

　　［44］高蹈：指隐居。《晋书·贺循传》：“或有遐栖高蹈，轻举绝俗。”

　　［45］长揖：古代的一种拱手礼。谢：辞别。天子：指光武帝刘秀。

　　［46］发轫：即启程。“轫”是阻止车轮转动的木头，车行时须将轫拿开，故启程叫“发轫”。

　　［47］税（tuō）驾：休止，停宿。税，通“脱”。江沚：江中小洲，此指严子陵的居处。

　　［48］忍负：容忍背负的行径。

　　［49］亡睹：无视。厥旨：指刘秀让严子陵出仕的旨意。

　　［50］痛：痛惜。韩彭：指西汉初年诸候王韩信、彭越，《史记》有二人传记。烹醢：古代的两种酷刑。用鼎镬杀人叫烹，把人剁成肉酱叫醢。

　　［51］勃：指周勃，汉代开国名臣。文帝时，被诬欲反，下狱处置，后被释。羑（yǒu）里：古代城名，在今河南汤阴北。西伯（周文王）曾被囚于此。这里以之代监狱。

　　［52］是用：因此。忍情：克制自己的感情。兰芷：香草，此喻严子陵。

　　［53］凤凰：传说中的祥瑞之鸟，常喻指圣贤之人。回翔：盘旋飞翔。下：落下。

　　［54］网罗：捕鱼鸟等的工具，这里指各种刑罚。施：施加。

　　［55］使：假如。服：劳作，使用。

　　［56］卑牛马而下之：鄙视牛马而使之卑身拉车。

　　［57］睇（di）：流盼。

　　［58］喟（kuì）：感慨。高风：高尚的节操。日逝：日渐消逝。追：追寻。

　　［59］抚：临。古迹：指严子陵的钓台。连蜷：蜷貌，此处指流连徘徊。

　　［60］怅：恨。

　　［61］冀：希望。两句为“往者不可追，来者犹可待”之意。

　　［62］委：弃。珮：所佩玉珮或为“佩”。陆离：参差。一说：美玉。

　　［63］“挂冠”：指辞官。南斗之墟：即斗宿星座，相对北斗而言。此借指官府。杨炯《浑天赋》：南斗主爵禄。南斗之墟盖指掌管爵禄的官府。

　　［64］擥：同“揽”。

　　［65］琚：《历代赋汇》作“裾”，当为“裾”，衣服的前襟。一说，衣袖。

　　［66］瑶华：华言花，即如玉之花。迟予：犹豫、迟疑的意思。

　　［67］美人：指君子，此指严子陵。

　　［68］踟（chí）蹰（chú）：徘徊不进。

　　［69］归：归隐。晏：晚。

　　［70］平楚：犹平林。谢朓《宣城郡内登望》：“寒城一以眺，平楚正苍然。”杨慎《升庵诗话》卷二：“楚，丛木也；登高望远，见木杪如平地，故云平楚，犹《诗》所谓平林也。”

　　［71］青枫：苍翠的枫林。

　　评

　　这是一篇借古喻今的抒情短赋，起首就描绘出一幅百草凋陨、杜若独芳的画面，这正是作者“我心伤悲”的外化表现，为全篇愤世讽时的意蕴和沉郁苍凉的风格奠定了基础，也象征着严光卓尔不群、隐居不仕的高风亮节。次段以排比句式，列举君臣遇合的典故，衬托严子陵反其道而行之，“长揖以谢夫天子”。作者历数官场尔虞我诈、兔死狗烹的例子，连韩信等“盛名奇绩”者都“不可以善终”，从而肯定了严子陵“高蹈而不顾”的明智之举，将他喻为凤凰、蛟龙，盛赞其粪土诸侯、超然物外的气度。然而所有这些都已成为过去，在世风日下的今天，再也找不到这样的高人贤士了。一句“怅吾生之独后”，既表达了对前贤的追慕，也表明了自己的理想与抉择。作者希望在将来不“卑牛马而下之”，能“挂吾冠于南斗”，解官离职，逃脱俗世尘网羁绊，“归来乎山中，吾与汝嬉以游兮。”然而这也只是作者触景生情的一时感想，毕竟还要面对残酷的现实，他还是要去福建任职的，所以在段末慨叹“望美人而不见兮，羌独立以踟蹰”。

　　这是一篇骚体赋，结构紧凑，语言清俊，没有过多的铺张夸饰，灵活运用了比喻、用典、排比、烘托、对比等多重艺术手法，一洗赋体文学堆砌板滞之弊。另外，宗臣作为后七子之一，提倡复古，本赋从意象到行文都明显受到《楚辞》的影响，全文模拟色彩较重，语言因袭痕迹较多，是其美中不足之处。

　　（乔先之邱林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