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老妇赋

　　王世贞

　　《老妇赋》秉承了诗赋美刺比兴的传统手法，借古讽今，以耄老娶败媪的隐语，讽刺楚王之好老癖，借此影射嘉靖帝宠信奸佞严嵩的时政。

　　楚王有好老之癖，久弗令谢［1］，数赐汤沐［2］，延及姻裔。宋玉请以隐见王［3］，王曰：“若能隐乎？［4］敢以一日之燕［5］，唯子言之，寡人得解颜焉［6］。”

　　玉曰：“唯唯［7］，臣居下里［8］，有一耄老［9］。谷量六畜，海积珍宝珤［10］。膏畎鳞带［11］，母钱突奥［12］。臧获百辈［13］，颐指顺好［14］。晚娶败媪［15］，厥字嫫母［16］。五逐长鳏［17］，三鬻不售［18］。曷鼻魋肩［19］，挛膝昂肘［20］。额若蒙箕［21］，颊若丛玑［22］。耳若张蝠［23］，齿若焦犀［24］。指若蛴螬［25］，踵若蹲鸱［26］。舌若袅虿［27］，目若含弹［28］。发若刺猬，眉若结蔓［29］。顶若峨阜［30］，尻若承案［31］。捬心若呕［32］，学步若跛。龋笑若哭［33］，振袖若裸。咳唾蕕发［34］，津汗潦堕［35］。高舂乍起［36］，沐不及栉［37］。剽攘中厨［38］，嘈杂织室。百艺莫解［39］，小善淫泆［40］。夜媚主父，肩胁肤战［41］。捐辅属体［42］，披靡婉娈［43］。甘辞泉涌，投主之宴［44］。媚言猋出［45］，乘主之间［46］。捶搒炮烙［47］，淫刑百端［48］。侧目摇手［49］，噤曷敢言［50］。嫡孽流离［51］，淑美弃捐［52］，乃发主藏胪积资［53］，黄金为介［54］，白金为媒，珊瑚为矢［55］，明珠为罘［56］。招要轻薄［57］，挑媚游冶［58］。昏旦无间［59］，妍恶莫舍［60］。畴不掩鼻［61］，唯贿是藉［62］。淫目耽耽［63］，揄袂以嬉［64］。淫声啧啧［65］，溢臣之居［66］。牝鸡司晨［67］，枯杨生梯［68］。婴视若主［69］，顾而调之曰［70］：’日昃之离，鼓缶而歌［71］。并志兮循欢［72］，齐心兮久要［73］。中藏兮耗溃［74］，宗祀兮萧条［75］。立槁兮秋风［76］，曾不悔兮自招。‘”

　　楚王怃然动容曰［77］：“善矣隐矣。”循日视朝［78］，有所屏损［79］。官玉上卿［80］，锡田百畛［81］。

　　（《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一，《四库全书》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

　　［1］好：喜好。久弗令谢：久久不使（好老之癖）消歇。

　　［2］汤沐：本指沐浴，这里指汤沐邑。周制，诸侯觐见天子，天子赐以京畿县邑，供其食宿沐浴。后来将诸侯的封地也称为汤沐邑。

　　［3］隐：隐语。

　　［4］若：尔、汝，指宋玉。

　　［5］敢：敬语。燕：通“宴”，安闲。

　　［6］解颜：开心，欢笑。

　　［7］唯唯：语气词，表示肯定的应答。

　　［8］下里：乡里。

　　［9］耄（mào）老：古稀老人。《礼记·曲礼上》：“八十、九十曰耄。”

　　［10］“谷量”二句：牲畜多得像谷子一样，珍宝多得像海水一样，极言其多。

　　［11］膏畎（quǎn）：肥沃的田地。畎，本指田间的小沟，此代指农田。鳞带：比喻田地多得像鱼鳞一样一片接着一片。

　　［12］母钱：本钱。突奥：指金钱多得堆满了房屋。奥，室内西南角。《释名·释宫室》：“室中西南隅曰奥。”

　　［13］臧获百辈：各类奴仆很多。臧获，古代对奴婢的贱称。

　　［14］颐指：用下巴来指挥人，形容态度傲慢。

　　［15］败媪：衰朽的老妇。

　　［16］厥：代词，其。嫫（mó）母：古之丑妇，传说为黄帝的妻子。

　　［17］五逐长鳏：多次追逐年长的鳏夫。

　　［18］三鬻不售：多次都卖不出去，指嫁不出去。

　　［19］曷鼻：鼻子形似蝎子。曷，通“蝎”。魋（tuí）：魁梧、巨大。

　　［20］挛膝：双膝蜷曲不能伸直。昂肘：双肘抬起不能放下。

　　［21］箕：魌头，狰狞的面具。

　　［22］颊若丛玑：形容脸颊凹凸不平。玑，不圆的珠子。

　　［23］耳若张蝠：耳朵像张开翅膀的蝙蝠。

　　［24］齿若焦犀：牙齿像烧焦的瓜籽。犀，瓠瓜籽。

　　［25］指若蛴螬：指头像金龟子的幼虫。蛴螬，俗称土蚕，金龟子的幼虫。

　　［26］踵若蹲（cún）鸱：脚后跟像芋头。蹲鸱，芋头，因形似蹲着的鸱鸟而名。

　　［27］袅虿：柔软的蝎类毒虫。

　　［28］目若含弹：眼珠好似弹丸。

　　［29］眉若结蔓：眉毛好像纠结的蔓草。

　　［30］顶若峨阜：头顶像高耸的土山。

　　［31］尻（kāo）若承案：臀部像承载物品的几案。

　　［32］捬心若呕：抚摸心口好像呕吐。捬，通“抚”。

　　［33］龋（qǔ）笑：指女子故意作状如齿痛的媚笑。

　　［34］咳唾蕕（yóu）发：说话的时候散发着臭味。咳唾，代指谈吐。蕕，一种有散发着臭味的野草。

　　［35］津汗潦堕：唾液和汗液像雨水一样流下。津，唾液。潦（lǎo），雨后的积水。

　　［36］高舂乍起：半夜突然起床。《淮南子·天文》：“至于渊虞，是曰高舂。”高诱注：“高舂，时加戍，民碓舂时也。”

　　［37］沐不及栉：洗了头发还未及梳头。栉，梳头。

　　［38］剽攘中厨：到厨房觅食好似打劫一般。剽，抢劫。攘，偷窃。

　　［39］百艺莫解：什么技艺也不懂。

　　［40］小善淫泆（yì）：形容败媪没有什么技艺，唯一的擅长的就是放纵淫荡了。泆，水激荡流出。

　　［41］主父：指耄老。肩胁肤战：肩膀收缩，体肤颤动，形容败媪取悦耄老的媚态。

　　［42］捐辅属体：亲热缠绵之状。辅，颊骨。属，连接。

　　［43］披靡：这里指柔媚随顺。婉娈（luán）：缠绵，缱绻。

　　［44］“甘辞”二句：用甜言蜜语投合主人的喜好。宴，喜好。

　　［45］猋（biāo）出：迅速出现。

　　［46］乘主之间（jiàn）：利用主人的空隙。

　　［47］捶搒（bàng）：敲击捶打。炮烙：相传为殷商时的一种酷刑，将铜柱加热，令人行走其上。

　　［48］淫刑：严酷的刑罚。

　　［49］侧目摇手：形容畏惧之相。

　　［50］噤曷敢言：缄口不敢说话。

　　［51］嫡孽流离：子女离散。嫡，正妻之长子。孽，庶子。

　　［52］淑美弃捐：善良美丽的女子被抛弃。

　　［53］胪：本指腹前肉，这里指主人的储备。

　　［54］介：媒介。

　　［55］“白金”二句：以白金、珊瑚为媒介。矢，这里指猎取男色的武器。

　　［56］明珠为罘（fú）：把明珠作为捕捉男色的网。罘，捕兽的网。

　　［57］招要轻薄：勾引轻薄之徒。

　　［58］挑媚游冶：挑逗狭客。游冶，指狎妓者。

　　［59］昏旦无间：昼夜不断。

　　［60］妍恶莫舍：美的丑的均不舍弃。

　　［61］畴不掩鼻：谁不掩鼻，指谁不憎恶败媪呀？畴，谁。

　　［62］唯贿是藉：意思是说轻薄之徒都憎恶她，只是贪财而异。

　　［63］淫目耽耽：淫秽的目光耽于享乐。

　　［64］揄袂以嬉：快乐地挥舞着袖子。

　　［65］淫声啧啧：淫声连绵不断。

　　［66］溢臣之居：充溢着我（宋玉）的屋子。

　　［67］牝（pìn）鸡司晨：母鸡报晓，比喻妇女专权。

　　［68］枯杨生梯：梯，当作“稊”（tí），语出《易·大过》九二：“枯杨生稊，老夫得其女妻。”意思是说枯死的杨树生出新芽。这里比喻耄老娶败媪，好似老树发新芽。

　　［69］婴视若主：环视着这位主人。婴，环绕。

　　［70］顾而调之曰：看着他并调侃他。

　　［71］“日昃”二句：黄昏时击瓦盆而歌，比喻耄老娶败媪实在可悲。语出《易·离》九三：“日昃之离，不鼓缶而歌，则大耋之嗟。”

　　［72］并志：志投意和。循欢：即寻欢。循，寻，求。刘禹锡《讯氓》：“由声以循实，则难在克终。”

　　［73］久要：故交。《论语·宪问》：“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成人矣。”

　　［74］中藏：家中的积蓄。

　　［75］宗祀兮萧条：宗庙的祭祀品越来越匮乏。

　　［76］立槁兮秋风：就像野草立在秋风中一样，比喻耄老家日渐凋零。

　　［77］怃然：惆怅失意的样子。

　　［78］循日视朝：按日上朝。

　　［79］有所屏损：指罢免了一些奸佞。

　　［80］官玉上卿：拜宋玉为上卿。

　　［81］锡：通“赐”。畛（zhěn）：本指田间小路，这里指农田。

　　评

　　此赋是王世贞赋作中题材和体式都颇为独特的一篇，它继承了比兴寄托的诗赋传统，借古喻今，针砭时弊，具有深刻的寓意。全篇的主体是一个规谏楚王好老的隐语故事，倘若深入考察嘉靖朝的政事，不难看出此赋意在影射明世宗宠信奸臣严嵩一事。《明史·奸臣传·严嵩》载，嘉靖帝任命年逾花甲的严嵩为武英殿大学士，入直文渊阁，“时嵩年六十馀矣，精爽益发，不异少壮。朝夕直西苑板房，未尝一归洗沐，帝益谓嵩勤。久之，请解部事，遂专直西苑。帝尝赐嵩银记，文曰：’忠勤敏达‘。”严嵩身居高位达二十馀年，“嵩年八十，听以肩舆入禁苑”。明世宗自嘉靖二十年即移居万寿宫，不理朝政，政事悉委于嵩。明世宗宠信年事已高的严嵩和赋中耄老娶败媪何其相似。此外，此赋用较大的篇幅浓墨重彩地描绘了一个形貌丑陋、行为可憎的恶妇形象，其丑恶的行径，如善于察言观色、巧于辞令、百般献媚、滥用酷刑等与严嵩的所作所为也有诸多相通之处。

　　若参之以王世贞的家世，全篇的矛头所指就更为明显了。王世贞的好友杨继盛因弹劾严嵩而被捕入狱，王世贞为其写申疏，以此触怒了严嵩，吏部两次拟用他为提学，皆被严嵩所阻。而且，王世贞的父亲王忬也是被严嵩迫害致死的。《明史·文苑传·王世贞》载：“父忬以滦河失事，嵩构之，论死系狱。世贞解官奔赴，与弟世懋日蒲伏嵩门，涕泣求贷。嵩阴持忬狱，而时以谩语宽之。两人又日囚服跽道旁，遮诸贵人舆，抟顙乞救。诸贵人畏嵩，不敢言，忬竟死西市。”《明史·王忬传》又载：“嵩雅不悦忬，而忬子世贞复用口语积，失欢于嵩子世蕃。严氏客又数以世贞家琐事构于嵩父子。杨继盛之死，世贞又经纪其丧，嵩父子大恨。滦河变闻，遂得行其计。”从这两段材料中我们可以看出王家和严嵩的仇怨。《明史》对于“世贞家琐事”并未明确记载，事情本末是这样的：王忬家有一幅名画，严氏父子看中了，便想据为己有。王家不肯，又慑于严嵩淫威，就将临摹的副本献给严嵩，因此严嵩震怒，就借滦河失事之机诬陷王忬，将其置于死地。所以，王世贞和严嵩有不共戴天之仇，于是便创作了这篇《老妇赋》来讽刺严嵩，同时也寓含着对嘉靖帝的讽劝规谏之意，在赋的末尾还寄托了作者希望世宗能革新弊政、任人唯贤的政治理想。

　　《老妇赋》采用了传统的象征手法，以夫妇喻君臣，以家庭喻国家。全篇脉络清晰，叙议结合，综合运用了大量的夸张、排比句式，形象生动地描绘了一个形貌丑陋、举止龌龊的败媪形象，一气呵成，酣畅淋漓，和曹植《洛神赋》有异曲同工之效，一状美，一写丑，都堪称经典之笔。此外，这篇赋的主体是宋玉给楚王讲的一个隐语，其铺陈、叙事和宋玉赋有诸多相似之处。《老妇赋》以四言为主，语言诙谐幽默，具有很强的戏谑性，近似于王褒的《僮约》。然而《僮约》大体上是一篇调侃性的赋作，而《老妇赋》却能寓庄于谐，以幽默的语言和诙谐的体式表现严肃的主题。

　　（邱林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