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哀黄生赋有序

　　汤显祖

　　本赋通过对友人黄生穷困凄凉一生的哀叹，揭露世道不公，悲慨命运无常，同时也饱含着作者对其不幸遭遇的无限同情和深沉感慨，情真语挚，感人至深。

　　余友黄生，名栋，里人也［1］。年六十矣，貌寝［2］，孤贫。闻游者谈京都之富，冒涨而行［3］，止之不得［4］。至徐州，中暑，横舁过东平［5］，已不任视听矣。至京一日而瞑［6］。同旅人共瘗之关南［7］。余感其生时欢谑，抚垄酸涕。下第陆归［8］，不能致彼故乡［9］，先赋逝言［10］。

　　哀哉黄生，生年甚饮［11］，今日故人，醊君幽寝［12］。欲不吞声，嫌相嘲切［13］；欲不陈词，难相饮噎。生贫好书，仰人眉睫［14］。定本巾箱［15］，亡书别箧。蠹迹难凭，蝇头自写［16］。献笑《虞初》［17］，涉略《苍》《雅》［18］。目不知书，玉珮金车。读书如此，不及侏儒［19］。生故无子，求方服食。虽有闲情，曾无弱息［20］。不善为容［21］，揭露喉齿［22］。掉臂而行［23］，槃跚步屣［24］。故无长志，亦复短视［25］。忽慕豪华，来观帝里［26］。帝里云何，昔我经过。夏浸稽空［27］，江淮沭河［28］。涛翻雪岛［29］，漩转雷涡［30］。曲折骇顿［31］，宁任风波［32］。渡江而驰，僦逐骡车［33］。焚轮疾堁［34］，牛马之余。中目凝齿［35］，蒙颜变躯［36］。悬发有程［37］，不得徐驱。寒门暑路［38］，铄石峨冰［39］。羊肠巇险［40］，□耳摧凌［41］。公无渡河，余方泣歧［42］。拔剑而去，不若哺糜［43］。生时挥手，语谢朋友。帝里豪华，谁非白首。土风便习［44］，岂问妍丑。结驷难期［45］，蹈隙时有。余闻此言，重相止劝。凡今之人，年轻力健，劲出如锤，巧入如线，动止如风，举舌如电；若鬼若神，潜形晦现［46］，如瘵如蛔［47］，食复转变，承鬣嬉游［48］，侯鲭秽羡［49］。生无技姣，槃阿则便［50］。古人有言，贵不如贱。白首华京，非生侣俦［51］。号曰强起，名为宦游［52］。年高始壮，漏尽何忧［53］。如生已矣，宜终首丘［54］。左思摘白［55］，扬云逐贫［56］。人皆有忆，我独无身［57］。虮肠蝇鬓［58］，鼹腹凫胫［59］。影必随形，力不敌命［60］。河上邮亭［61］，别馆横经［62］。妻称牧犊［63］，子字螟蛉［64］。希夷自供［65］，怪魅无逢。翻为浪士，忽翳云踪［66］。阴阳之食［67］，贫病之容，中暍徐邦［68］，游魂岱宗。祼致于京，不复省人。目直犹视，舌横难陈。一宿而冥［69］，同旅悲嗔。藁瘗都南［70］，时服周身。他乡是客，异鬼非邻。已迷生路，宁识归津［71］。千秋一寄，万里同尘。敻敻独冢［72］，遥遥族亲。魂飞渺茫，过鸟号翔。何当拍取［73］，还君故乡。

　　（《汤显祖全集》诗文卷二二，北京古籍出版社1999年）

　　［1］里人：同乡。

　　［2］貌寝：相貌丑陋。

　　［3］冒涨：通“莽撞”。

　　［4］止之不得：阻止他，则没有成功。

　　［5］舁（yú）：抬。东平：在今山东西南部，大运河东岸，大汶河下游。

　　［6］瞑：闭目，此指死亡。

　　［7］瘗（yì）：埋葬。关南：京都南边。

　　［8］下第：下等。陆归：埋在地下。

　　［9］致：返回。

　　［10］逝：助词。

　　［11］生年甚饮：活着的时候很受委屈，不得意。饮，含忍，抱屈。

　　［12］醊（zhuì）：祭奠，用酒酹地而祭。

　　［13］切：责备。

　　［14］仰人眉睫：仰人鼻息之意。

　　［15］定本：校定审定的书稿。

　　［16］蝇头：比喻较小的字。

　　［17］献笑虞初：因读虞初之《周说》而高兴。虞初，西汉河南人，武帝时以方士任侍郎，称黄车使者。其《周说》在《汉书·艺文志》列入小说家，后世常以其名作为笔记小说的代称。

　　［18］涉略苍雅：遍览《三苍》《尔雅》等字书。《隋志》合苍颉、训纂、滂喜三书为《三苍》。《尔雅》，训诂学著作，郭璞著。

　　［19］不及侏儒：与上句相联可解为不读书的人佩带金玉，坐着漂亮的车子。而像黄生一样勤于读书的人，毫无地位，被人看不起。

　　［20］弱息：称自己的子女。

　　［21］不善为容：不善于打扮自己。司马迁《史记·报任少卿书》：“士为知己用，女为悦己容。”

　　［22］揭：露出，噘起。

　　［23］掉臂：摇动手臂。

　　［24］槃跚：蹒跚，走路不稳。

　　［25］短视：短见。目光短浅。

　　［26］帝里：京城。

　　［27］夏浸：大水。夏，大。稽：达，至。意思是大水达到空前高涨的地步。

　　［28］江淮沭（shù）水：长江、淮河、沭河、黄河。

　　［29］雪岛：形容波浪起伏，像白色的岛屿。雪，雪白。

　　［30］雷：水中旋涡翻滚，声音宏大，雷鸣一般。

　　［31］曲折骇顿：形容水路的艰辛。惊涛骇浪，令人十分害怕。

　　［32］宁任风波：一路风大浪急，难以前进。

　　［33］僦（jiù）：租赁。

　　［34］焚轮：旋风，龙卷风。堁（kè）：尘埃。《淮南子·主术训》：“譬犹扬堁而弥尘。”此句意思是急速行驶，尘土飞扬。

　　［35］中目凝齿：尘土迷上了眼睛，塞满了牙齿。

　　［36］蒙颜：形容满脸都是尘土。变躯：尘土飞扬，使人体形发生了变化，是一种夸张的说法。

　　［37］悬：路途还十分遥远。

　　［38］寒门：古代神话传说中的北极之门，是北方极寒冷的地方。《楚辞·远游》：“舒并节以驰骛兮，逴绝垠乎寒门。”

　　［39］铄石：指天气很热，使石块熔化。峨冰：高山之冰。形容路上行走时，遇到的困难很大。

　　［40］羊肠：状小路曲折。巇（xī）：危险。

　　［41］□耳：又作□□，良马名。周穆王八骏之一。《史记·秦本纪》：“造父以善御幸于周缪王，得骥、温骊、骅骝、□耳之马四。”

　　［42］泣歧：哭泣着分别。歧，歧路，岔路，指分手之处。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川》：“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43］糜（mí）：粥。

　　［44］土风：地方风俗。便习：熟悉。

　　［45］结驷难期：用四马并辔驾一车，也难以赶上相逢的时间。《论语·颜渊》：“惜乎，夫子之说君子也！驷不及舌。”

　　［46］潜形晦现：形迹隐藏了，不出现。晦，不明显。

　　［47］瘵（zhài）：痨病，即肺结核病。

　　［48］承鬣（liè）：乘马。承，通“乘”。鬣，马颈上的长毛。此指马。

　　［49］侯鲭（zhēng）：精美的荤菜。鲭，鱼和肉合烹而成的食物。

　　［50］槃阿：隐士的居处。

　　［51］侣俦（chóu）：伴侣，朋辈。俦，伴侣。

　　［52］宦游：为了做官而远游四方。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川》：“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

　　［53］漏尽：比喻人到晚年。漏，古代计时器，用铜制成，通过滴水显示刻度，用以表示时间，也叫漏刻。

　　［54］首丘：代指故乡。《楚辞·九章·哀郢》：“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

　　［55］左思：字太冲，生卒年不详。西晋杰出的诗人。摘（tì）白：因头发变白而忧。摘，忧。

　　［56］扬云逐贫：扬雄作《逐贫赋》。扬雄，蜀郡成都人，字子云。汉代学者兼文学家。

　　［57］无身：没有身份和地位。

　　［58］虮肠：喻非常细微的东西。

　　［59］与上句相联系，强调一种命定的东西。鼹（yǎn），哺乳动物，通称鼹鼠。

　　［60］力不敌命：个人的努力不能胜过天命。

　　［61］邮亭：驿馆。

　　［62］别馆：客馆。横经：横陈经书。

　　［63］牧犊：牧犊子，战国齐人，五十岁尚未娶妻。

　　［64］螟蛉：螟蛾的幼虫。《诗·小雅·小宛》：“螟蛉有子，蜾蠃负之。”比喻义子。

　　［65］希夷：清静无为，任其自然。《老子》：“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

　　［66］忽翳云踪：突然客死他乡。翳（yì），通“殪”，死。《诗·大雅·皇矣》：“作之屏之，其菑其翳。”

　　［67］阴阳：指阴阳失调。

　　［68］暍（yē）：中暑。

　　［69］冥：昏迷，神志不清。

　　［70］藁（gǎo）瘗（yì）：草草埋葬。瘗，掩埋，埋藏。

　　［71］归津：归路。陶渊明《桃花源记》：“后遂无问津者。”

　　［72］敻（xiòng）敻：遥远，辽阔。

　　［73］拍：发掘。徐朔方校“拍”，当作“抇”。《荀子·尧问》：“深抇之，而得甘泉焉。”

　　评

　　赋序概述友人黄生的生平简况，作者不禁悲从中来，其内容与立意统贯全篇。赋首以“哀”字点题，仅用“生年甚饮”四字便集中概括了黄生不幸的一生。综观全篇，其哀有六：一哀相貌丑陋；二哀孑然一身无妻无子；三哀学富五车而一贫如洗；四哀胸无大志却一意孤行；五哀客死他乡而草草入葬；六哀魂魄不得返归故里。而这六大不幸，是由其性格悲剧和社会悲剧两方面因素造成的。作者在揭露社会不公的同时，也未掩盖黄生不幸的个人因素。然而其好学博识、贫穷孤独、客死异乡的不幸遭遇，乃至他的幼稚、固执，又都令人同情怜悯，感慨不已！

　　全赋有叙述，有对答，也有议论，充分揭示了社会的不公、黄生个人的性格悲剧和作者本人的哀怨愤懣。辞采于质朴中显华茂，情理于平实中见深刻，在哀诔之作中实属上乘。

　　（乔先之王忠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