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秦松赋

　　蒲松龄

　　蒲松龄（1640－1715），字留仙，别号柳泉居士，山东淄川县（今淄博淄川）蒲家庄人。十九岁初应童子试，即以县、府、道三个第一入学为秀才，以后屡试屡挫。三十一岁时，应扬州府宝应县知县孙蕙之聘，充当幕宾，后至乡宦毕际有家设帐授徒。康熙四十九年，已七十一岁，才补为贡生。蒲松龄一生穷困潦倒，心中颇多不平，故其诗文能反映民生疾苦。所著《聊斋志异》，为文言小说集，收作品近五百篇，为中国文学史上不朽之作。另有诗、词、赋、骈文、散文、俚曲、杂文等，均辑为《蒲松龄集》行世。

　　秦松，指泰山上的”五大夫“松。相传秦始皇登临泰山时，突降暴雨，因在树下避雨，故封为”五大夫“树。事见《史记·秦始皇本纪》。《秦松赋》通过对泰山古松的歌咏与赞美，寄予作者对高尚人格的向往与追求。

　　泰山之半［1］，有古松焉：遥而望之，苍苍然，郁郁然，槎枒黄岘之岭，轮囷曲盘之路［2］。俨五老之古装，恍四皓之伟步［3］；骀背鹤发，龙翔凤翥［4］。俛首类揖，曲躬似语，磐折伛偻，磅礴交互［5］，不知此生，历几朝暮；云是秦时所封”五大夫“树［6］，是未知其然也。乃其盘根错节，雪饱霜经，繁针刺干，雾护云蒸［7］，皴肤带瘿，败甲含腥［8］，屈警鸟去，涩受猱登［9］，当必瑶池之花数卸，蓬莱之水三清［10］，始得此苍柯磊落，古鬣髼鬙［11］，直枝百尺，斜影千层，霞侵纹起，日炤斑生［12］，貌与石而并古，色比黛而同青［13］。

　　若乃春雨垂丝，春风成片，绿树牵人，红花似面［14］，华林栖凤之竹，锦水藏莺之线［15］，萋萋金谷之园，泛泛武陵之岸［16］，无不艳艳争媚，英英相间［17］。当是时也：岑寂邱阿，萧森岩畔，意调高骞［18］，仪容惨淡，大夫于此，不以美炫［19］。迨夫南雁去，朔风威，坚冰合，冷霰霏［20］，锦残芳歇，蕙折兰摧［21］，洞庭波兮木下，羌摇落兮变衰［22］；尔乃清标独耸，大盖孤垂，意挺挺而自若，似无喜而无悲［23］。至如奇情诘曲，戆致妩媚［24］，月来当画，暾上疑帷［25］，龙鳞蜿蜒，蛇影离披［26］，因风时舞，得雨欲飞，虬枝半横，棘刺全低［27］；夜则涛声沸涌，昼则烟雨凄迷，止容鼠窜，未许禽栖［28］。游子休装，行人息辔［29］，颠倒围量，流连坐憩［30］，悬想当年，太息不置［31］。

　　当夫翠华遥临，朱弦乍至［32］，万骑云屯，千乘鼎沸［33］，玉勒光天，金鞍耀地［34］，冠盖旗旌，弥漫无际，阻风雨于二陵，借覆帱于五粒［35］；因而喜动天颜，恩承上意［36］，赐爵受官，恩奢宠异［37］，可不谓遇合之隆，千载一日者哉［38］！到于今：祖龙已亡，河山屡易［39］。扛鼎雄君，歌风赤帝［40］，玉帐妖姬，铁衣猛士［41］，七叶金貂，千年带砺［42］，一皆草腐烟消，香埋珠碎；独有大夫存昂藏之瘦骨，亘古今而不坠［43］。

　　予登岱过其下，摩挲而问之曰［44］：”大夫乎，大夫乎！秦之封其有乎、无乎？君以为荣乎、污乎？“徘徊良久，坐而假寐［45］，梦一伟男告予曰：”世呼我牛也，牛之；马也，马之［46］。秦虽以我为大夫，我未尝为秦大夫也。为鲁连之乡党，近田横之门人［47］，高人烈士，义不帝秦［48］。秦皇何君？而我为其臣！“山风谡谡，予忽警悟［49］。拱立竦息，拜揖而去［50］。

　　（《蒲松龄集·聊斋文集》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

　　［1］半：半山腰。

　　［2］槎（chá）枒（yá）：纵横交错。黄岘（xiàn）之岭：黄岘岭。轮囷（qūn）：蜿蜒曲折。

　　［3］俨：俨然。五老：五位老人。恍：仿佛。四皓：秦末汉初的四位隐士。

　　［4］骀（tái）：劣马。别本作”鲐〖DK〗“（tái），即鲐鱼，背青蓝色。翥（zhù）：鸟向上飞。

　　［5］俛（fǔ）：即”俯“。类揖（yī）：如同拱手作揖。躬：身体。似语：像在窃窃私语。磐（pán）折：像磐一样弯曲。磐，古代的一种打击乐器，形如曲尺。伛（yǔ）偻（lǚ）：驼背。交互：枝叶交错。

　　［6］云：传说。”五大夫“树：相传秦始皇登临泰山，突降暴雨，因在此树下避雨，故封为”五大夫“。事见《史记·秦始皇本纪》。”五大夫“，秦代爵号。

　　［7］雪饱霜经：饱经霜雪。针：松针。干：树干。雾护云蒸：云雾缭绕。

　　［8］皴（cūn）：干裂。瘿（yǐng）：一种囊状的瘤子。败甲含腥：（松树皮）如破败的铠甲散发着腥气。

　　［9］屈警鸟去：奇特、曲折的形貌惊飞了鸟雀。涩受猱（náo）登：干涩的树皮可以承受猿猴的登踏。猱，一种猿猴。

　　［10］数卸：凋谢了多次。三清：多次澄清。

　　［11］苍柯（kē）：苍劲的松枝。古鬣（liè）髼（péng）鬙（sēng）：古拙的枝桠散乱纷披。鬣，某些兽类（如马、狮子等）颈上的长毛，喻松树的枝桠。髼鬙，散乱貌。

　　［12］霞侵：霞光侵淫。炤（zhào）：即”照“。

　　［13］貌与石而并古，色比黛而同青：形貌与山石一样古老，色泽似黛色一般青黑。

　　［14］似面：像人的面容。

　　［15］华林：华林园。锦水：锦水河。线：线条、丝线，喻指垂柳线条疏朗、流畅。

　　［16］萋萋：草木繁茂。金谷：金谷园林。泛泛：水波荡漾。武陵：武陵溪水。

　　［17］英英：俊美。间（jiàn）：间隔、夹杂。

　　［18］邱阿：山丘、丘陵。萧森：萧条清冷。意调：意态风韵。骞（qiān）：高举、高远。

　　［19］大夫：”五大夫“树。不以美炫：不因壮美而炫耀。

　　［20］迨（dài）：等到。朔风：北风。霰（xiàn）：小冰粒。霏（fēi）：飘扬。

　　［21］锦：繁花。蕙折兰摧：蕙兰花凋谢、摧折。

　　［22］洞庭波兮木下：洞庭湖荡起水波，落叶飘零。波，用作动词。《楚辞·九歌·湘夫人》：”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羌摇落兮变衰：（草木）纷然飘落而渐渐枯黄衰萎。羌，发语词。宋玉《九辩》：”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

　　［23］标：树梢。盖：树形如盖。意挺挺：意气风发、昂然挺拔。

　　［24］奇情诘曲，戆致妩媚：奇伟壮阔的情怀曲折动人，刚直果决的风致妩媚多姿。

　　［25］暾（tūn）：初升的太阳。疑帷：仿佛帷帐。

　　［26］龙鳞蜿蜒，蛇影离披：树干如龙鳞蜿蜒曲折，枝条如蛇影散乱纷披。

　　［27］虬（qiú）枝：如虬龙般曲折的枝桠。棘刺：松针。

　　［28］止容：只允许。鼠：松鼠。禽：飞禽。

　　［29］休装：休整行装。息辔：整顿车马。

　　［30］颠倒围量：反复围抱丈量。憩（qì）：休息。

　　［31］悬想：遥想、回想。置：放置、停息。

　　［32］翠华遥临：华丽的仪仗从远方驾临。朱弦乍至：威仪的乐队忽然来到。

　　［33］云屯：像云一样聚集。鼎沸：形容车马喧闹。

　　［34］勒：马的络头。光天：光耀天空。

　　［35］阻：被阻隔。二陵：两个丘陵，指泰山上的险峰。覆帱：帐篷、屏障。五粒：五粒松，松树的一种，指”五大夫“树。

　　［36］天颜：皇帝的容颜。上意：皇帝的意愿。

　　［37］恩奢宠异：备受恩宠。

　　［38］隆：隆重盛大。千载一日：千年一遇。

　　［39］祖龙：指秦始皇。事见《史记·秦始皇本纪》。裴骃集解：”祖，始也；龙，人君象。谓始皇也。“

　　［40］扛鼎雄君，歌风赤帝：力能扛鼎的楚霸王项羽，高唱《大风歌》的汉高祖刘邦。事见《史记·项羽本纪》《史记·高祖本纪》。

　　［41］妖姬：妖冶的美女。

　　［42］七叶：七代。金貂：喻家世显赫的贵族。带砺：喻功名爵禄，世代相传。《史记·高祖功臣侯者年表》：”封爵之誓曰：’使河如带，泰山若砺。国以永宁，延及苗裔。‘“砺，磨刀石。

　　［43］昂藏：气宇轩昂，身姿峻拔。亘：时空延续不断。坠：消退、失落。

　　［44］岱：泰山。摩挲：抚摩。

　　［45］假寐：闭目养神。

　　［46］世呼我牛也，牛之：世人称我为牛，我就是牛。

　　［47］鲁连：鲁仲连。《史记·鲁仲连邹阳列传》：”鲁仲连，齐人也。好奇伟俶傥之画策，而不肯仕宦任职。好持高节。“其事又见《战国策·赵策三》。乡党：同乡。近：接近。田横：秦末齐人。事见《史记》《汉书》之《田儋传·附传》。

　　［48］义不帝秦：秉持道义，不奉秦为帝。

　　［49］谡（sù）谡：山风渐起的声音。谡，起、起来。

　　［50］竦（sǒng）：恭敬、肃敬。

　　评

　　泰山古松历来受到文人墨客的青睐，相传为秦始皇所封的”五大夫“松因其古老的传说尤显苍茫奇异。《秦松赋》即以”五大夫“松为吟咏对象，怀古感世，托物言志。文章通过对泰山秦松风姿品格的描摹与赞美，塑造出饱经雪霜，而又清标独耸、亘古不坠的古松形象，寄予了作者对崇高人格的向往与追求。

　　从外部结构看，赋文分为四个部分。第一部分，作者的视野由远及近，正面描写了秦松古老苍劲的外形品貌和”五大夫“松名称的由来。第二部分，通过对比、烘托等艺术手法，突出了秦松不畏严寒酷暑、”意挺挺而自若，似无喜而无悲“的高洁品格和在多种自然环境中摇曳多姿的情态风貌。第三部分，遥想当年秦始皇封禅泰山时的奢华场面，与如今”一皆草腐烟消“、只有秦松”存昂藏之瘦骨，亘古今而不坠“的现实场景形成强烈的对比。第四部分，作者以小说家的奇思异想巧构幻境，借”梦“抒情，表现出秦松的人格之美和作者的崇敬之情。

　　这是一篇咏物言志的抒情小赋，构思精巧而又别开生面。描写生动细腻，文辞灵动流转而又气骨遒劲，格调高朗而又情致盎然。作者善于运用多种艺术手法，或正面描写，或侧面烘托，辅以排比、拟人、对比等多种表现方式，成功地创造出意气轩昂的泰山古松形象。泰山秦松正气浩然，傲骨凛然，也是作者自己人格精神的写照。

　　（吴永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