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秋兰赋

　　袁枚

　　袁枚（1716－1798），字子才，号简斋，钱塘（今浙江杭州市）人。天资聪慧，年十二即中秀才。清乾隆元年（1736）二十一岁时，至广西探望叔父，巡抚金□NFEEC□面试《铜鼓赋》，操笔立就，文采瑰丽。金□NFEEC□大为赞赏，特专札保举应征博学鸿词科，在该年应试的二百多人中，”年最少“而”才最异“，名满天下。乾隆四年（1739）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历任溧水、江浦、沐阳、江宁等地知县，颇有政绩。乾隆十三年（1748）三十三岁时，引疾辞官，侨居江宁（今江苏南京市），筑室于小仓山隋氏废园，改名随园，世称随园先生。此后五十年间，专事著述，广交文士，一直过着名士风流的生活，享年八十二岁。袁枚标举”性灵说“，反对模拟，自写性情，体现了反对封建束缚、争取个性自由的时代要求，足以与沈德潜的”格调说“、翁方纲的”肌理说“相抗衡，并对王士禛的”神韵说“亦有所批评。其诗空灵新巧，与赵翼、蒋士铨并称”乾隆三大家“。其文兼擅骈散，自成一家，认为”一奇一偶，天之道也；有散有骈，文之道也。文章体制，如各朝衣冠，不妨互异，其状之妍媸，固别有在也。“（《书茅氏八家文选》）赋作清新活泼，不拘一体，多写愤世之情与闲适之趣。今存《长沙吊贾谊赋》《不系舟赋》《青山招主人赋》《秋兰赋》《老而无子赋》《山问》《坐观垂钓赋》《笑赋》八篇。著有《小仓山房诗文集》八十二卷，有自刻本、翻刻本多种，又有《四部备要》排印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周本淳标校本（全四册）。另有《随园诗话》《随园琐记》《随园尺牍》《子不语》等，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出版王英志主编《袁枚全集》（全八册），收录各类著述二十二种，最为完备。

　　这是一篇托物写志、借景言情的小赋，在袁枚现存的赋作中，不仅篇幅最短，且一变其新鲜活泼、诙谐多趣的风格，独以情韵隽永、意境幽雅见称，可谓语短情长，别具风神。作者通过歌咏秋兰清幽高洁、凌寒独秀的品性风貌，寄托了自己洁身自爱、超尘拔俗的人格追求与审美理想。”留一穗之灵长，慰半生之萧瑟“，便是全文之命意所在。

　　秋林空兮百草逝［1］，若有香兮林中至［2］。既萧曼以袭裾［3］，复氤氲而绕鼻［4］。虽脉脉兮遥闻［5］，觉熏熏然独异［6］。予心讶焉［7］，是乃芳兰［8］。开非其时，宁不知寒［9］？

　　于焉步兰陔，循兰池，披条数萼，凝目寻之［10］。果然兰言，称某在斯［11］。业经半谢［12］，尚挺全枝［13］。啼露眼以有待［14］，喜采者之来迟。苟不因风而枨触［15］，虽幽人其犹未知［16］。

　　于是舁之萧斋［17］，置之明窗。朝焉与对，夕焉与双。虑其霜厚叶薄，党孤香瘦［18］，风影外逼，寒心内疚［19］。乃复玉几安置［20］，金屏掩覆［21］。虽出入之馀闲，必褰帘而三嗅［22］。谁知朵止七花［23］，开竟百日。晚景后凋［24］，含章贞吉［25］。露以冷而未晞［26］，茎以劲而难折［27］。瓣以敛而寿永［28］，香以淡而味逸［29］。商飙为之损威，凉月为之增色［30］。留一穗之灵长［31］，慰半生之萧瑟［32］。

　　予不觉神心布覆［33］，深情容与［34］。析佩表洁［35］，浴汤孤处［36］。倚空谷以流思［37］，静风琴而不语［38］。歌曰：秋雁回空［39］，秋江停波。兰独不然［40］，芬芳弥多［41］。秋兮秋兮，将如兰何［42］！

　　（《小仓山房诗文集》文集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

　　［1］空：空寂。逝：死。

　　［2］若：好像，仿佛。

　　［3］萧曼：高远貌。何晏《景福殿赋》：”若乃阶除连延，萧曼云征。“李善注：”萧曼，萧条曼延，言高远也。“此指香气清淡而绵长。裾（jū）：衣袖。

　　［4］氤（yīn）氲（yūn）：香气游荡貌。

　　［5］脉脉：含情相视貌。脉，通”眽“。此指香气浮动。

　　［6］熏熏然：沁人心脾的样子。此指香气袭人，心神陶醉。熏熏，同”醺醺“，醉貌。

　　［7］讶：惊奇，诧异。

　　［8］是：此。乃：是。

　　［9］宁：岂，难道。

　　［10］”于焉“四句：于是走下长着兰花的田埂，沿循生着兰花的水边，拨开枝条寻数花叶，目光专注寻找兰花。陔（gāi），田埂。束皙《补亡诗》：”循彼南陔，言采其兰。“披，拨开。萼（è），花萼。此指花叶。

　　［11］”果然“二句：果然兰花说话了，声称我在这里。言，说话。称，声言。某，兰花自称。斯，此。

　　［12］业：已。半谢：凋谢将半。

　　［13］”尚挺“句：全部枝干还依然挺直。

　　［14］”啼露“句：眼中含着晶莹的泣露等待有识的来客。

　　［15］苟：如果，假如。枨（chéng）触：感触。

　　［16］幽人：幽居山中的隐士。

　　［17］舁（yú）：抬。萧斋：书斋的别称。典出李肇《唐国史补》。萧，萧索。犹言寒斋。

　　［18］党：亲族朋辈。此指兰花枝茎。瘦：瘠薄。此指香气轻微淡薄。

　　［19］”风影“二句：秋风光影摧逼于外，寒气侵心病痛于内。疚，病。

　　［20］玉几：玉饰的几案。

　　［21］金屏：镶金的屏风。

　　［22］褰（qiān）帘：揭起竹帘。褰，揭。

　　［23］止：只，仅。

　　［24］晚景：本指日暮景色，此谓岁暮天寒时节。后凋：最后凋谢。《论语·子罕》：”子曰：’岁寒，然后之松柏之后凋也。‘“

　　［25］”含章“句：美质含蕴其内，幽姿坚贞高洁。含章，包孕美质。《易·坤》：”含章可贞。“王弼注：”含美而可正者也。“

　　［26］以：通”已“，已经。晞（xī）：干燥。《诗·秦风·蒹葭》：”蒹葭凄凄，白露未晞。“

　　［27］劲：劲直，僵硬。折：折断。

　　［28］”瓣以“句：花瓣虽已缩敛却犹开未谢。寿永，寿命久长。此指久不凋谢。

　　［29］”香以“句：香气虽已淡微而其味犹自飘散。逸，散发。

　　［30］”商飙“二句：秋风因它而减损威力，凉月因它而增添光彩。商飙（biāo），秋风。五声（宫、商、角、徵、羽）配以四时，商属秋，故称商秋。飙，疾风，暴风。

　　［31］”留一“句：留下一枝兰花绵延久长。灵长，广远绵长。郭璞《江赋》：”咨五才之并用，实水德之灵长。“

　　［32］萧瑟：寂寞凄凉。

　　［33］布覆：指心神动荡。布，展开。覆，翻转。

　　［34］”深情“句：深情留恋而徘徊难去。容与，迟缓不前貌。《楚辞·九章·涉江》：”船容与而不进兮，淹回水而疑滞。“

　　［35］”析佩“句：析兰为佩，以表高洁。析，分开，散离，引申为折。佩，身上佩带的饰物。屈原《离骚》：”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

　　［36］”浴汤“句：沐浴兰汤，独自幽居。汤，热水。《楚辞·九歌·云中君》：”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

　　［37］倚：倚望。空谷：深谷。流思：流目长思。

　　［38］”静风“句：风声停奏不再言语。风琴，喻指风声。

　　［39］回空：指空中秋雁飞回南方。

　　［40］”兰独“句：独有兰花不因天寒而凋零。不然，不如此，不这样。

　　［41］弥：更加。

　　［42］”将如“句：将把兰花怎样。

　　评

　　全篇以发现兰花、寻觅兰花、珍爱兰花、赞美兰花为线索，娓娓道来，真切自然。作者为我们描绘出秋兰优美的形象，幽姿绰约，清香氤氲，使人可见可感。首段先从虚处着笔，但闻其香而不见其形，引人入胜。中间两段状写兰花之声、形、神、色，花人相知，物我为一，创造出一种令人神往的精神世界。末段由兰及己，纵情讴歌，景与情、物与人俱得以升华。

　　《秋兰赋》一扫赋家铺排堆叠、使事用典之积习，空灵新巧，流转自如，毫无板滞琐碎之感，一如随园性灵诗。作者善于营造氛围，点染细节，通篇描写充满了跳跃感和诗意美，略带忧郁而不感伤，稍显愤懑而不激烈，洋溢着一种浓郁的抒情气息。面对如此高洁幽雅的秋兰，作者不禁”神心布覆，深情容与“。读者至此亦深受感染，沉浸于一片芬芳之中。

　　（龚喜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