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过旧居赋并序(1)

　　洪亮吉

　　洪亮吉（1746—1809），字君直，一字稚存，号北江。阳湖（今江苏常州市）人。自幼丧父，发奋苦读，受袁枚、蒋士铨赏识。清乾隆五十五年（1790）进士，授翰林院编修，充国史馆纂修官。后任贵州学政。嘉庆四年（1799），以批评朝政获罪，遣戍新疆伊犁。次年赦归，改号更生居士。从此家居撰述讲学至终。洪亮吉是清代中叶著名的经学家和文学家，骈文和诗歌成就尤为突出，其诗与同郡黄景仁齐名，骈文与同郡汪中比肩。论诗反对标榜门户，主张自抒性情，撰有《北江诗话》。一生好游名山大川，足迹遍及南北东西，故其山水诗特多，颇有佳构，尤以西北边塞诗最具特色，刻画天山一带的自然风光，描绘边疆民族的生活情景，奇情飙发，壮采飞扬。骈体文清新淡雅，”每一篇出，世争传之“（袁枚《卷施阁文乙集序》）。赋作今存《七招》《伤知己赋》《过旧居赋》《拟小言赋》四篇。洪亮吉博通经史，著述甚富，光绪间总编为《洪北江全集》。主要有《卷施阁集》《更生斋集》等，有乾隆、嘉庆间刻本。《四部丛刊》影印本《洪北江诗文集》，凡六十六卷，计《卷施阁文》十八卷，《卷施阁诗》二十卷，《附鲒轩诗》八卷，《更生斋文》八卷，《更生斋诗》八卷，《更生斋诗余》二卷，《拟两晋南北史乐府》二卷。《四部备要》排印本《卷施阁集》《更生斋集》，凡五十六卷。中华书局2001年刘德权点校本《洪亮吉集》（全五册），最为完备。

　　根据吕培等编《洪北江先生年谱》及本文”别遥遥而六载兮“之语可知，《过旧居赋》作于清乾隆四十四年（1779），时作者三十四岁。洪亮吉六岁丧父，与母亲相依为命，”分半纺丝分半读，与娘同听五更鸡“（《南楼忆旧诗》其八）。旧居”二十八寒暑“的生活，交织着童年时光的无穷乐趣与艰难人生的无尽悲酸，更流淌着无私而伟大的母爱亲情。在迁离故居六年之后与母亲去世三年之际，作者写下了这篇忆旧居而思慈母的至情至性之文。

　　县南中河桥之侧，洪子有旧居焉［1］，盖居之者三世矣［2］。后主者以直贱［3］，转贸他族［4］，乃更徙焉［5］。岁癸巳十一月也［6］。室有楼，上下各四楹［7］；楼后有池，宽可十步［8］，霖潦既集［9］，亦生蛙鱼；池侧柔桑一株［10］，桃实数树［11］，一箔之蚕［12］，春足于食［13］，三尺之童，秋足于果。倨倨焉［14］，广广焉［15］，不自知其室之陋也［16］。然而夏水甫盛［17］，则萍藻带于周庐［18］；秋霖乍淫［19］，则莓苔生于阴牖［20］。出户之栋［21］，鼪鼯与室鼠竞驰［22］；颓邻之垣［23］，枯株与薜荔交翳［24］。室既荒陋，器亦敝败［25］。其木之刓而曲者［26］，太夫人之织具也［27］；其砖之方而折者，予童时之吟几也［28］。过之者色不怡［29］，居之者乐自若［30］，盖始生焉，少长焉，及授室焉［31］，生子焉，历二十八寒暑乃徙［32］。前岁复过之，则平池积淤，半已作道。邻人以桑翳其室，斧其东枝［33］，馀者随堕岸而踣［34］。周堤而视［35］，则枯条朽蔓，无有存者，而墙之犨北如昔也［36］。复窥其室［37］，则败釜折几［38］，无有留者，而栋之欲落未葺也［39］。里媪巷妪［40］，集者数辈，则尚述太夫人之德不忘。因感而为之赋曰：

　　［1］”县南“二句：洪亮吉《七招》：”今当返子中河之桥，觅子委巷之居。“自注：”主人旧居在中河桥侧委巷中。“吕培等编《洪北江先生年谱》：”生于常州中河桥东南兴隆里赁宅中，宅后有积水池，先生生于池南西舍。“县南，指作者故乡阳湖（今江苏常州市）县南。侧，旁边。洪子，作者自称。

　　［2］三世：祖孙三代。此谓祖、父、作者本人，凡三世。

　　［3］主者：指”赁宅“的主人。直贱：价值低廉，指租费便宜。直，通”值“。

　　［4］”转贸“句：转卖给了别的家族。贸，买卖，此指卖。

　　［5］更徙（xǐ）：再次迁居。徙，迁移。

　　［6］癸巳：清乾隆三十八年（1773），时作者二十八岁。

　　［7］楹（yíng）：计算房屋的单位。屋一间为一楹。一说一列为一楹。此指间。

　　［8］可：大约。

　　［9］霖潦（lǎo）：久雨积水。霖，霖雨，连绵的大雨。《左传·隐公九年》：”凡雨，自三日以往为霖。“潦，雨后地面积水。

　　［10］柔桑：初生的桑叶。柔，嫩。《诗·豳风·七月》：”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

　　［11］桃实：桃子。实，果实。

　　［12］箔（bó）：用竹篾或芦苇编织而成的养蚕用具，形如筛子或席子。

　　［13］”春足“句：春季，鲜嫩的桑叶足够供一张席箔的蚕食用。

　　［14］倨（jù）倨焉：无思无虑的样子。《淮南子·览冥》：”卧倨倨，兴眄眄。“

　　［15］广（kuàng）广焉：空旷的样子。广，通”旷“。《庄子·天道》：”广广乎其无不容也，渊渊乎其不可测也。“

　　［16］陋：狭小，简陋。刘禹锡《陋室铭》：”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17］甫：才，方。

　　［18］萍藻：浮萍和水藻。藻，水草的总称。带：围绕。周庐：本指秦汉时皇宫四周所设的警卫庐舍，此指旧居外围的房舍。

　　［19］秋霖：秋雨。宋玉《九辩》：”皇天淫溢而秋霖兮，后土何时而得漧。“淫：浸淫，浸渍。

　　［20］莓苔：青苔。孙绰《游天台山赋》：”践莓苔之滑石，搏壁立之翠屏。“阴牖（yǒu）：阳光照不到的向北背阳的窗户。牖，窗。

　　［21］出户之栋：露出门外的房梁。栋，房屋的正梁。

　　［22］鼪（shēng）鼯（wú）：黄鼠狼和鼯鼠。鼯鼠，俗称”大飞鼠“，形似蝙蝠，能滑翔，喜夜行。

　　［23］颓邻之垣（yuán）：与邻居连接的坍塌的墙头。垣，矮墙。

　　［24］枯株：枯木。株，露出地面的树根。薜荔：常绿藤本植物。屈原《离骚》：”擥木根以结茝兮，贯薜荔之落蕊。“交翳（yì）：交错映蔽。翳，遮蔽。

　　［25］器：器物用具。敝败：破旧。

　　［26］刓（wán）：摩损。

　　［27］太夫人：对母亲的尊称。

　　［28］吟几：吟诵诗书的小桌。几，古人用来倚凭身体的小矮桌。

　　［29］过：过访。色：脸部神色。怡：和悦。

　　［30］自若：如常，像原来的样子。

　　［31］授室：旧时谓为子娶妇为授室。此指娶妻成家。

　　［32］寒暑：犹”冬夏“。一寒一暑，代表一年。《易·系辞上》：”日月运行，一寒一暑。“

　　［33］斧：用斧砍伐。

　　［34］”馀者“句：剩馀的桑树顺着塌陷的堤岸倾倒枯死。堕（huī），通”隳“，毁坏。踣（bó），向前仆倒。

　　［35］周：环绕。

　　［36］犨（chōu）北：向北突出∵，突出。《吕氏春秋·召类》：”南家之墙犨于前而不直，西家之潦径其宫而不止。“

　　［37］窥：从小孔、缝隙或隐蔽处偷看。

　　［38］釜（fǔ）：炊器，即无脚之锅。

　　［39］葺（qì）：修补。

　　［40］媪（ǎo）、妪（yù）：均指老年妇女。

　　惟吾祖之令德兮［1］，冀乐土之是盘［2］。遵过庭之雅训兮［3］，就婚媾于江干［4］。遘家屯于癸甲兮［5］，乃巢毁而不完［6］。驻征楫而陆处兮［7］，爰构造之无端［8］。借大地之尺咫兮［9］，规周天以为垣［10］。逮予躬而三世兮［11］，尚营葺之未安［12］。

　　［1］惟：语助词。令德：美德。《书·君陈》：”君陈，惟尔令德孝恭。“

　　［2］”冀乐“句：希望游乐、留居在安乐的地方。作者自注：”吾祖居歙县洪源，康熙戊子、己丑间，始迁常州。“冀，希冀。乐土，安乐之地。《诗·魏风·硕鼠》：”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盘，盘游，盘桓。

　　［3］过庭：《论语·季氏》：”（孔子）尝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诗乎？‘对曰：’未也。‘’不学诗，无以言。‘鲤退而学诗。“后世因以孔子之子孔鲤”过庭“为承受父亲教导的代称。雅训：雅正的教诲。

　　［4］婚媾（gòu）：婚姻。江干：江畔。

　　［5］遘（gòu）：遭遇。屯（zhūn）：艰难。《易·屯》：”彖曰：屯，刚柔始交而难生。“癸甲：癸未和甲申，即明崇祯十六年（1643）和清顺治元年（1644），时值明朝灭亡清朝建立之际。

　　［6］作者自注：”吾祖始卜居白云溪东，后以其宅归赵氏，始迁居县西大宅。岁癸巳、甲午，家事中落，乃更徙焉。“巢毁：比喻家室毁坏。

　　［7］”驻征“句：停止了水路漂泊在陆地上定居下来。征楫（jí），指远行之舟。楫，船桨。陆处，陆居。处，居住。

　　［8］”爰构“句：从此没完没了地营造屋宇。爰（yuán），乃，于是。构造，构木造屋，修建。无端，没有尽头。《后汉书·徐璆传》：”张忠怨璆，与诸阉官构造无端，璆遂以罪征。“

　　［9］尺咫（zhǐ）：犹”咫尺“，比喻微小，此指占地极少。咫，古代长度单位，周制八寸，合今制市尺六寸二分二厘。

　　［10］”规周“句：依据周天的形状规划、修建居所的围墙。规，模拟，规划。周天，观测者眼睛所看到的天球上的大圆周。

　　［11］逮：及，到。躬：自身。

　　［12］营葺：营建修理。安：安妥。

　　询东邻之所业兮［1］，云曲簿而织筐［2］。沸晨吹于西舍兮［3］，职吹箫而给丧［4］。连栌椽于后巷兮［5］，闻永昼之锻声［6］。井泉清而倚户兮［7］，喧朝夕之百铛［8］。纷吾庐之众响兮［9］，每夜起而彷徨［10］。牖虚明而入月兮［11］，瓦离披而漏霜［12］。鸣虫集于吟案兮［13］，鼪鼠经其颓梁。羌吾居之何陋兮［14］，实先世之此藏［15］。桃离离而秋实兮［16］，藤宛宛而春垂［17］。风盈扉而自阖兮［18］，雨颓墙而不围［19］。水东西而十步兮［20］，桑南北以数枝。每炎暑之蒸酷兮［21］，披后户之凉飔［22］。居陶陶而自适兮［23］，虽屡空而不辞［24］。

　　［1］询：询问。东邻：东边的邻居。庾肩吾《谢东宫赐宅启》：”池通西舍之流，窗映东邻之枣。“业：职业。

　　［2］云：说。曲簿（bó）：蚕箔，饲蚕的器具，可以卷舒，故称曲簿。簿，通”箔“。

　　［3］”沸晨“句：清晨，西边邻舍的吹奏声像沸腾的水一样喧闹。